那天早上,慧太郎很难得一下子就清醒了。
但是起床时的感受比起往常还要差劲许多。虽然气温很低,睡衣却被汗水弄得湿淋淋黏在身上。慧太郎躺着没起身,按住额头在床上阴沉沉地喃喃自语:
「……总觉得好像作了一场很讨厌的梦。」
内容已经记不清楚了,只是感觉作过梦而已。若是回想起内容,肯定会破坏心情,所以还是尽量不去想了。
总之还是先起床。接着先离开房间一趟,到宿舍共用的盥洗室刷刷牙、洗洗脸,再回房间迅速换上制服。进入学园生活第三天,很快便适应了裙子和衬裤的自己,感觉有些悲哀。
接下来看了看时钟,判断时间差不多了,下楼到一楼的食堂。由于距离上学的时间还久,一排排的座位上都看不见人影。慧太郎来到柜檯,从舍监手中接过早餐,选了个最靠近角落的不显眼位子。而他所等待的人很快就现身了。
「早啊,慧太郎。今天早上你好像自己乖乖起床了呢!嗯,很棒很棒。」
是亨丽。她看到自己之后,走过来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充满活力的问候。
「……啊~嗯,早安。不过啊,你这样摸男生的头还是有点……」
「哦,今天是可颂麵包呀?我们宿舍的伙食还真不错呢!」
她似乎当作没听到的样子。不过,穿着制服而开朗活泼的她,实在让人目不转睛,所以对于这种小事,慧太郎忍一忍也就算了。
接着亨丽也从舍监手中拿了早餐,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在桌上打开今天的报纸。为了让每个学生都能读到报纸,通常都会放在柜檯的架子上。
「话说啊,慧太郎。关于昨天你迟到的事,学校那边有说什么吗?」
目光依旧落在报纸上的亨丽这么问道。昨天早上提早出发前往海岸调查,时间本来应该很充裕,结果就因为军队魔法师出动的关係,回到学园时已经迟到很久了。
「不,没有特别说什么。大概觉得我是留学生,还弄不清楚情况,所以校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讲到这个我才想问你,昨天一整天你都没来上课,这样没问题吗?」
「没问题啦~现在上课的内容我都懂了,而且我跟玛蒂娜不一样,上课时数还很充足呢。我们两个到了第三节课才一起出现,反而问题更大。」
肯定会招来不必要的联想吧?亨丽这么说。不过她口中的玛蒂娜又是哪位呢?
「那么,最重要的洗澡问题呢?我给你的扩散性认知窜改葯,有好好发挥效用吧?」
「……有用。但是关于这个,我实在不想多谈……」
光是回想起来就觉得恐怖。虽然大家眼中的自己就是女儿身,但是在一大群全裸少女娇声嬉闹的大浴场中,只有自己一名男性混杂其中,心神紧张到连一丝丝桃色的幻想都没有。慧太郎为了不让自己昏倒在地,几乎是闭着眼睛随便洗一洗身体,连浴池都没有泡就直接逃回房间了。
「反正你一定是看了那个骑士女的裸体,结果又~变形成长管炮了,对吧?那个家伙,明明锻炼得很勤,胸部却那么大,实在太狡猾了。」
「我都已经说了不想多谈嘛!话说回来,你怎么没去洗澡?」
「这不是废话吗?你待在大浴场里,我怎么能去洗澡呢?我可是悄悄溜出学园,跑去伊苏的公共浴场喽~」
「唔……太卑鄙了……!」
「嗯?哈哈~昨天你是不是有点期待呀?这样啊、这样子啊,我懂了。比起骑士女那些没用的赘肉,慧太郎更喜欢姊姊我紧实又有弹性的身材啊!」
「我、我我我我我才不是那个意思!话说你那种语气很像中年大叔耶!」
「──呵呵,你好可爱喔,慧太郎。」
就这样,愉快地逗弄了纤细的男儿心之后,亨丽暂时埋首于报纸的报导中。没过多久,又似乎心有不甘地歪着头说:
「嗯~果然每个版面都找不到呢。」
「?找什么……啊,该不会是昨天飞船的事件吧?」
「那个也是啦。不过,我是说没有找到你的名字喔。昨天你不是让那个叫约瑟夫的家伙,知道你的本名了吗?所以我本来以为,报纸上会空出大版面,刊上『勒克莱尔号沉没事件的最新情报』之类的报导……真是奇怪,为什么会这样?」
听见「约瑟夫」这个名字,慧太郎便发现自己的表情不由得僵硬起来。
昨天在最后一刻,一时冲动就自报姓名,还有因为让犯人从眼前逃走而一直苦恼个没完的样子,被亨丽好好念了一顿,不过直到现在,只要一想起那个男子,心中仍无法维持冷静。也还是会忍不住去想,若是当场就抓到他就好了。心中依旧留有遗憾。
〈烈日幻雾〉──意为「热空气折射现象」,由〈裸虫〉组成的秘密组织。
现在已是名声响彻全法国的恐怖组织,无论是创始由来、规模、详细根据地,以及其他各类关于组织的概要,几乎都不详。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他们的名号和目的。
「……你昨天好像说过,〈裸虫〉他们没有人权之类的话吧?」
看着折起报纸,正要把可颂麵包放进嘴里的亨丽,慧太郎努力抑制情绪开口询问。特地像这样约在没有人来食堂的时段碰面,是为了商量今后的计画,而慧太郎个人则是希望,能够先解决有关〈裸虫〉的疑问。
「──嗯,没错喔。」
亨丽把可颂麵包放回盘里,神情严肃地从正面凝视这边:
「其实在法律上,〈裸虫〉只是被当作遭到〈虫〉寄生的患者,但实际上他们却没有任何人权。如果被人发现,好一点的下场是被处以私刑。运气不好的话,就会被强制送往特别收容所,一辈子都要接受以『治疗』为名目的人体实验。」
「怎么会……这个社会应该不能容许这种事发生……」
「道德上的确不能容许。但现在这个社会却容许那种行径。」
「为、为什么!」
听到最后已无法假装平静,忍不住提高了音量,连柜檯后面的舍监也吓了一大跳。坐在对面的亨丽,表情带着阴郁──同时眼眸中也闪过微微的责备之色。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也不懂呢?你到底是何居心,要让我亲口说出这种令人不快的事实?可以感觉到她隐隐表达出这样的意思。
即使如此,慧太郎依旧等着她开口。不消多久,先服软的人是亨丽。
「……无论在哪个时代,少数派都注定被牺牲。人种、思想、阶级、价值观,人们创造了各种区别,而这些东西有时会成为争执的火种──而最根本的原因呢,慧太郎,人类是一种踩在别人头上,才会感到安宁的生物。透过践踏弱者得到快感──每一个人都把这种心态视为理所当然喔。」
「…………」
「自从法国大革命以后,这个国家的民众,总是处于濒临爆发的状态,所以对于随时都会传出枪响的这个国家而言,更是需要一个能够宣洩郁愤的出口。而那些外观异于常人的〈裸虫〉,等于是送上门来的代罪羔羊。所以政府也不会出手拯救他们。」
亨丽道出了全世界第一个发现〈裸虫〉的国家──法国的真面目。
「过去有个俗称『热沃当之兽』的事件呢。在十八世纪末,有一只来历不明的食肉野兽在热沃当地区出没,造成超过一百名牺牲者。当时并未釐清那只野兽的真实身分……但是经过后来的研究,发现了一种叫做『奇美拉』的寄生型〈虫〉,在全世界造成了超过亚巴顿大冲击的震撼。」
最终遭到人类杀死的那只食肉兽,具有类似触手的奇异器官,以及尸骸化为化石的特徵,从现在的角度来看,可能是一只受到奇美拉影响而产生变异的狼。
「之后由于发现奇美拉能将一切生物……包含人类在内,产生变异,让本来就无法和平共处的世界,甚至连身旁的人也无法信赖了。偏偏〈裸虫〉拥有极高的拟态能力,再加上现在仍不明白奇美拉的寄生方式和途径,所以有些人认为,乾脆将他们排除在外,才能让社会稳定。」
而最先开始实行这种「排除」行动的国家,自然也是法国。
「昨天,虽然维多克将枢机主教的要求形容成猎捕魔女,但是在欧洲境内,早已兴起小规模的行动了。而首开恶例的正是法国。所以〈烈日幻雾〉认为『想要赢回自己的权利,就要从这个国家开始。』也是理所当然。」
「所以你的意思是认同他们的做法吗!」
「当、当然不是啊!」
在此之前,亨丽的语气十分淡然──想来应该是她刻意採用客观冷静的叙述方式吧,不过却在这时候初次显露感情。她猛拍桌面站起,双手撑于桌上向前探出身子。
「那些人也波及了很多很多无辜的人耶!就像是他们自己被无差别视为『怪物』一样,他们也把所有的民众都视为『敌人』,不断从事恐怖活动!所以就连安分过日子的〈裸虫〉,都成了世人批判的对象!」
是啊,没错,的确如此。慧太郎注视着亨丽,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
那些家伙已经泯灭人性。不管有什么理由,从事恐怖行动都不可饶恕。对于秋津慧太郎而言,无论〈烈日幻雾〉有再多苦衷,仍旧是他斩奸锄恶的对象。
但是──那又是为什么?自己和亨丽现在又为何会针锋相对呢?
不断地问她一些不言自明的问题。而每一次的问答,在心中形成越来越不畅快的感受,又是从何而来?这种难以言喻的不安为何越来越深?
两人就这样暂时对视了一阵子,但是先移开视线的仍旧是亨丽。她身上的气势缓缓减弱,最后咚的一声又跌坐回椅子上。
「……可是追根究柢,一开始先做错的,还是这个社会呀。」
「这并不是谁先谁后的问题……!」
「慧太郎,这个世上啊,有一种叫做『不尽人意』的现实。」
亨丽转头看着别处对慧太郎这么说,这句话就像锥子刺进他的胸膛。
慧太郎试图避而不谈的事实,以及藏在他心底,连自己都尚未理解的那份丑恶,似乎完全被她看透了。
「──你、你们两位,一大早在吵什么呢?」
在气氛一下子跌落谷底时,突然有人从旁插了一句话。慧太郎转头一看,原来是穿着类似马术服装的蔻依.艾曼纽.德.拉.罗休杰克朗。只见她抬头挺胸站得直挺挺的,腰间不知为何挂了一把作工精緻的护手刺剑。
「……你怎么会在这个时间来食堂啊?」
被臭着一张脸的亨丽冷冷地质问,蔻依大概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而紧张不已,回答时也讲得含糊不清,和平常完全不一样。
「我、我是因为、那个……为了进行剑术自主训练,所以今天起得比较早。」
「哦~这样啊。然后呢,有事吗?」
「没有,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只是,你们的声音都传到食堂外面了,所以我有点担心发生什么问题。那、那个,我绝对没有要打扰两位的意思……」
看着畏缩到让人觉得有点可怜的蔻依,过了一会儿,亨丽啐了一句:「像个笨蛋一样。」
「虽然不知道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但我只是被这个留学生缠到很烦而已。就因为之前在宿舍帮她带过路,好像误以为我对她很好的样子。真是没救了。」
「等、等一下,亨丽埃塔!你说得太过分了!慧她一个人来到陌生的土地留学,心里有些胆怯不安也是没办法啊!」
「这样的话,就交给你来安抚吧。我不想继续奉陪了。」
亨丽语气粗暴地说完后,就端着自己的盘子离开了。这样的态度,让就连在心中辩解这只是演戏的慧太郎都有一点火大。不过,刚才那番话,该不会也隐含了一点点她的真心话吧?而且,她最后还很多余地留下一颗未爆弹。
「──啊,对了对了。既然要安抚的话,那就让她在你最自豪的胸怀中,好好哭一场如何?留学生似乎对你那双放蕩的胸部很有兴趣的样子呢!」
「什……!」蔻依一时语塞。亨丽则是浮起一抹邪笑,飘然而去。
场面暂时陷入沉默,接着蔻依像是没上油的自动人偶一样,慢慢转身回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用双手护住胸部,但其实这样做反而让曲线更突出。
「慧?你、你你你你你,该该、该不会该不会有那种兴趣吧!」
「我才没有怎么可能会有啊你冷静一点还有为什么要拔剑!」
虽然觉得自己应该能跟她成为好朋友,但似乎应该先设想清楚,该怎么和她相处才对。慧太郎一面闪躲害羞过头的蔻依四处挥舞的剑,一面深有体悟地这么想。
快到了上学的时刻,提起书包走出房间的慧太郎,在离开宿舍前,走向亨丽的房间。就算只是简单讲几句话也好,他想在上学前先为了食堂的事情向对方道歉。
「亨丽,你在吗?」
房里的人似乎犹豫不决,隔了一小段时间,才从门后传来一声「请进」。慧太郎一进入室内,便看见亨丽似乎无所事事地坐在床上。
「──就快到上课时间喽,慧太郎。你来找我做什么?」
「呃,我想为刚才的事情道歉……对不起,亨丽。之前在食堂,我情绪太激动了。」
看见慧太郎站在关上的房门前,直率地低头道歉,亨丽眼睛都睁大了。但她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像很可笑似地注视着对方说:
「这还真是出乎意料呀,你还是这么直接?」
「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迂迴表达歉意,我想我大概办不到吧。」
「也是呢。那种麻烦到不行的做法,的确不适合你吧。」
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后,亨丽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了下去:
「其实我才该向你道歉呢,刚才那种有点不怀好意的说话方式,似乎太过分了。」
「要说到不怀好意,我觉得你最后留下那段话才严重……」
「啊哈哈。结果后来怎样啦?那个外强中乾的女骑士,又失控了吗?」
「你说『又』?我差点就要被砍成生鱼片了耶!她从以前就是这样吗?」
「嗯,简单来说就是她的一项弱点。那家伙明明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却很不会应付突髮状况呢。我们俩吵起来的时候,只要来一段下流哏,她就会失去理智冲过来攻击我喔。」
吵架的时候先动怒的人就输喽,亨丽如是说。不对吧,你的表情有必要这么志得意满吗?
慧太郎露出苦笑,背靠在房门上说了句「话说回来……」试图将话题导回正轨:
「刚才还没有决定好,关于今后的行动方针。」
「咦?嗯。」
「我也试着自己想了各种方案呢,不过──我觉得还是得先找到梵蒂冈的那位枢机主教,守在他附近以防万一,才是最好的办法。你觉得呢?」
「……等一下,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昨天维多克先生不是说过吗?枢机主教和首相有可能在伊苏举行会谈。那不就正好在这座学园附近,你看,从你房间的窗户也能看得很清楚。」
慧太郎抬了抬下巴示意那片从正面窗户就能看见的街景。伊苏是法国最古老的港湾都市,颇具规模,同时也座落着许多与十字教有因源的建筑物。无论是为了会谈的隐匿性,还有符合枢机主教身分的接待规格,伊苏可说是两者兼具。
「可、可是,所谓会谈地点选在伊苏,只不过是官僚之间的谣传而已吧?」
「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没有其他可信的情报了,反正试一下也没什么损失。」
「……也不能保证,那个叫约瑟夫的家伙一定会现身呀。」
「我觉得不一定喔。会谈的内容对〈裸虫〉不利,所以昨天约瑟夫才会袭击枢机主教乘坐的飞船,不是吗?而且我不觉得他是那种失败一次就会放弃的人。」
「约、约瑟夫搞不好也是〈烈日幻雾〉的成员耶!只凭我们两个人,就要杠上那群骨子里刻着恐怖主义的家伙……你觉得我们有办法全身而退吗!」
听见亨丽语气越来越激烈,慧太郎有些意外,垂着肩膀点点头说:
「是、是啊……嗯,我也明白。所以这一次我没办法拜託你帮忙。可是,为了能够回到日本,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够避开他们……」
视情况而定,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要行动。或许是感受到这份决心了,亨丽低下头去,只是一直注视自己被裙子盖住的腿。她的侧脸隐约浮现挣扎与矛盾。
漫长的寂静充满室内。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宛如投入水面的小石子一般,静静响起一道若有似无的轻声细语:
「欸,慧太郎。」
「嗯?什、什么事?」
「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我这么说绝对不是因为害怕。先前和你约好,一定会帮你帮到最后,我发誓那绝对不是说谎。为了让你有机会回到日本,如果非得和〈烈日幻雾〉扯上关係的话,我当然还是会助你一臂之力。」
「亨丽,所以──」
「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劝劝你。」
亨丽抬起头来,嘴唇微微颤抖。她即将说出口的话,似乎伤害最深的还是她自己。但是,她仍然坚持说了下去:
「这一次,你可以袖手旁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