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污水中前进的班瓦,此时忽然停下脚步。
刚才,某处传来请求神拯救自己的声音。
化身为〈裸虫〉已经五年。不但获得了各式各样崭新能力,就连天生的感觉也早已受到大幅强化。从远方传来的悲痛呼喊,肯定是那本书的持有者。
「……太迟了吗……?」
轻声低喃,像是要将这份无力感铭刻在心,班瓦暂时将背靠在一旁的墙壁。
这里是老旧下水道之中。邻近海边的伊苏,无论地上或地下,在城中到处都设有像这样的水道。对于像自己这样遭到追缉的人来说,可说是最佳的移动途径兼藏身之处。不仅能像这样从先前的骚动现场撤退,自从潜入城市之后,班瓦一直拿这个下水道当作活动据点。
让剧烈操劳的肉体暂时喘口气,脑中再次检视自己的使命。
这样一来,那个可怜的牺牲者──读过魔书的那名男子,已经永远失去了「其中一半的救赎」。
原本希望在演变至这般地步前,就能终结掉这一切。但是这个愿望已经无法实现。由于假冒神罚代行者的无耻之徒,以及意料之外的伏兵横加干预,那名男子的灵魂已被亵渎得体无完肤。再也无法使他以完整的人类之姿归天了。
既然如此,在这座城市当中,自己只剩下两件该完成的任务。
一个是将魔书处理掉。而另一个,则是要让他得到「另一半的救赎」。
「没有……时间了……没时间……!」
难以抹灭的焦躁,驱使班瓦踉踉跄跄地从墙上起身。
此时一道巨大身影从后方跟了上来──断头螳螂鲁道夫似乎想要安慰意志消沉的自己,便用它天生的庞大躯体凑上来磨蹭。班瓦猛一回神,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有个东西透过衣服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
可恨的存在。看来又因为自己的情绪激动而产生反应了。
「死虫子,不要对我撒娇!」
班瓦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耐,像是在迁怒一样,用拳头扫开了鲁道夫磨蹭着肩膀的头部。看着那令人作呕的〈虫〉,简直像是被主人责骂的小狗小猫一样,寂寥而萎靡地慢慢退开,让班瓦变得更为癫狂。
「可恶,可恶啊……丑陋的怪物!害虫!不管是你……还是我,都是这个世界不需要的废渣!我要拯救他们、我会拯救他们!我一定会啊啊啊啊啊啊……!」
没有时间了。班瓦发出支离破碎的吼叫,同时在脑中千遍、万遍地提醒自己。
距离自己完全丧失理智、距离众多魔书阅读者失去最后的救赎──
真的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
○
真受不了,自己和她的对话越跑越偏了。
一面想办法从来往的人潮中挤过,此时慧太郎益发困惑。
「……欸,玛蒂娜。你到底要去哪里?」
「跟着我走就知道了。」
已经重複无数次这样的对答。但是,就走在前方几步的娇小背影,从未回头看过一眼。玛蒂娜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像这样,按照她自己的步调,行走在北侧地区的大马路上。虽然她的脚步毫不迟疑,但还是希望她至少能先透露一下到底要去哪里。
「…………唉。」
真受不了,自己和她的对话越跑越偏了。
一边跟在步幅比常人更短的她身后,慧太郎轻轻叹气。虽然已说了好几遍,但自己也找不到其他描述方式了。
事情的开端,是从约一小时前开始的。在高悬于妲幽河的那座桥上,玛蒂娜解释了持有魔书真正的危险性之后,接着她又提出奇妙的提议。
──欸,接下来要不要再陪我一会儿?
──亨丽埃塔她们,还有魔书的持有者,以及死神与〈圣乔治之剑〉。不管你打算去寻找哪一方,若是在城里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想要凭运气遇上目标的机率很低喔。
──既然如此,现在就先来协助我吧,不会叫你去做坏事的。
讲完这番话后,玛蒂娜就自顾自迈开步伐走了,后来不管怎么问话,她都只是简单敷衍几句而已。她说得也没错,现在的确找不到好办法和亨丽及蔻依汇合,而且她似乎知道不少内情,于是慧太郎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一路跟到这里,而头上当然还有无数的问号在飞舞。
玛蒂娜.罗塞里尼──她身上实在有太多太多谜团。
她为何对魔书知之甚详?不,更令人好奇的是,这个世上真的有「将人变成〈裸虫〉的书」吗?〈裸虫〉应该是藉由寄生虫型〈虫〉奇美拉所引发的现象才对。就算退一百步来说,假设确有其事好了,那么她为何要追寻这样的书本呢?虽然她说是经由「自己的管道」获得的情报,感觉上那一定不是什么正规的「管道」。
想问的问题太多太多。但是经过数十分钟重複前述的对话后,他深深体会到一件事,那就是对方并不会坦率地回答出令人满意的答案。
事实上她根本把自己当作空气,就算偶尔开开金口,也只会用「是喔」、「谁知道」、「闭嘴」之类的话来回应。
老实说,一路走到现在,慧太郎心里甚至开始觉得,像这样被玛蒂娜带着走,完全就是浪费时间的行为,就算事件另有内幕也无所谓,总之现在应该去追查亨丽和蔻依的下落才对。
『我并没有阻饶你的意思喔,不过还是别那么做比较好。』
然而玛蒂娜似乎看穿了慧太郎心中的想法,走在前面的她,挑了个绝佳的时机发出劝告。当然还是用拉丁语,而且依旧没回头。
『我先前对你提出的忠告也白费工夫了。你已经在无意间深陷于这场事件之中,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一样呢。在没有釐清状况之前,就光凭一腔热血强出头,只有笨蛋才会这么做喔。』
『……既然你是这样想的,那就稍微跟我讲解一些内情嘛!我现在还是一头雾水耶。』
『我刚才不是说了,我并没有阻饶你的意思喔!要是不喜欢这样,就随便你喽。』
言下之意就是「不管你怎么问,我都不想回答」的意思,玛蒂娜又从人群中继续往前走。娇小的她突然消失在人潮中,慧太郎焦急地加快脚步。
『因为我不希望造成误会,所以先讲清楚,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想要你帮忙。所谓的「要不要再陪我一会儿」,只不过是我对你的一种让步。』
『对、对我的……让、让步?』
『是呀。因为你不但无意间介入了这个事件,而且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对吧?』
她的口吻就像是十分了解自己的性格一样。她的确说得很准,但是被刚认识没多久的她这样指责,还是让人心情有些郁闷。
『哎呀,生气了吗?这位滥好人武士。要是我有说错的话,就请你加以反驳吧。』
『你、你这样……』
「往这边走。」
正当慧太郎忙着挤过妨碍视线的人潮时,手掌突然被一股柔软的触感紧紧包覆,牵着他往前走。循着引导从人潮的大塞车中脱离,来到面朝大马路的店招牌底下后,慧太郎终于鬆了口气。因为玛蒂娜就站在自己眼前。
「慢吞吞的。都已经有两个人走失了,你也要重蹈覆辙吗?」
「真、真是丢人……不是啦,因为你突然不见了……」
「你是想说我长得太矮吗?」
不是。啊,其实也没错。不过自己并没有揭人疮疤的意思。
「我们走吧,太阳要下山了。」
玛蒂娜的话中并未表露出任何感慨之意,只是平静地再次迈开步伐。不过她还是握着自己的手不放。被一个娇小的女孩拉着手走路,让人不禁有些难为情起来,慧太郎试图轻轻地挣脱,但不知道为什么,玛蒂娜不愿意放手的样子。
大概是她担心我又会跟丢吧?正当慧太郎这样想的时候──
「你手心都是汗,感觉真的好噁心。」
「那就放手啊!马上放手!不劳你担心,我可以自己走!」
「这样啊,你害羞了呀。不只是大的和中的,小的你也吃得下的样子呢。」
「听别人说话好吗!还有,总觉得你好像随便就把我想像成某种非常失礼的形象!」
「──话说,现在有个问题。」
玛蒂娜冷不防停下脚步,隔了这么久以后,终于再次和自己正面相对了。要说问题是真的讲都讲不完啊,现在再多一两个好像也无所谓了,感觉心中愤慨渐渐平和下来,慧太郎开口回问:
「……什么问题?」
「我迷路了。」
「你迷路了!」
这问题可大了。慧太郎再次失去从容,如连珠炮般追问她:
「等、等一下!那你一路走过来怎么能那么自信满满的──」
「我有自信啊,只是没有根据而已。」
「搞砸的人才会这样狡辩吧!」
「因为平常我很少到城里来。」
听见对方若无其事地这么说,慧太郎只能仰天长叹。本以为是个带路的人,竟然一下子承认自己也不识路。到头来,一路走到这里所花费的时间,全都白费了。
「可恶!从现在开始去找亨丽她们,搞不好还来得及……!」
「欸,我在找北侧地区历史最悠久的教会。你知道在哪里吗?」
「玛蒂娜你给我差不多一点!我怎么可能知道──」
「嗯,我知道哟。应该就是再过去一点的那栋房子吧?有够破烂的呢。」
一个有些大舌头的声音,从自己的正后方响起。
玛蒂娜问路的对象,似乎并不是自己。恍然大悟的慧太郎,转过身来查看。虽然在听见声音时心里便有底了,不出所料,站在那里的就是自己预想中的人物。
「……尚!」
「你好啊,慧姊!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映入眼帘的,是在这阳光普照的好天气下,仍然将一张破布从头包到脚的娇小身躯。但是这名〈裸虫〉少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自己无法光明正大在阳光下行走,依旧元气十足地向自己打招呼。
经过询问,才知道尚正巧刚完成了每天例行的收集剩饭工作。
「就是呀,我们那边最近不是突然增加了一些同伴吗?所以我才跑到平常不太常来的这边,尽量多找一点地方试试,结果大丰收呢。」
摇了摇装有本日成果的麻袋,尚啃着自己刚买给他的炸甜麵包,藏在破布里的小脸绽开笑容。虽然那张笑脸看不见一丝阴霾,却让走在他身旁的慧太郎感觉胸口闷得难受。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每天为了填饱肚子,从大白天就开始在街上徘徊,只为找寻其他人不要的剩饭。这实在天理难容,却又无可奈何,但自己还是无法以平常心看待。
「…………你说突然增加同伴,就是那时候在港口的……?」
「嗯。反正他们也无处可去,就到伊苏的南侧地区一起住下喽。对了,他们一直要我介绍慧姊给他们认识,你觉得呢?」
「这样啊。我知道了。下次我会去拜访你们。」
藏起胸中的痛楚,对他露出微笑。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和自己打成一片的尚,也开心地点点头。接下来开口的人,是触动了慧太郎逆鳞的玛蒂娜。
「那么,你说的『破烂的教会』在哪儿呢?」
「马上就到喽。真的看起来就要倒了──啊,看到了,就在那边。」
尚慢慢抬起手指着。朝他指示的方向看过去,在连成一排的房子后面,的确有一栋看起来很像教会的建筑物。慧太郎姑且还是用眼神向玛蒂娜徵询一下,结果──
「黑色屋顶,还有少了大钟的钟楼……嗯,的确没错。」
看来是找到目的地所在了。于是慧太郎又转过头来,看着尚的脸说:
「真是帮了大忙呢,尚。谢谢你。所以你可以先走喽。」
「咦──好不容易带你们来,为什么只有我不能过去?」
「那边很危险喔。而且你前阵子不是才被绑架过吗?」
这次甚至牵扯到死神和异端审问官,绝对不能让这孩子也被牵连在内。可是尚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的苦心,还是不断哀求。
虽然这样有些可怜,不过也许自己的语气得严厉一点才行。正当慧太郎这么想的时候──玛蒂娜却抢先一步,静静地走到尚的面前。
「……我明白你的心情。你想跟喜欢的大姊姊多待一会儿,对吧?」
玛蒂娜弯下腰来,让自己的视线与尚的高度齐平,隔着破布把手掌放在他的头上,然后慢慢地摸着他的头,以慧太郎从未听过的温柔嗓音说下去:
「可是,这也是为你好喔。你是个好孩子,一定很懂事吧?」
「这……?」
尚傻愣愣地盯着玛蒂娜不放。慧太郎也打从心底感到惊讶。
因为她靠得很近,所以应该能看清楚破布下方的容貌。可是玛蒂娜看着尚这个仍然无法完全拟态的〈裸虫〉,却一点嫌恶的样子也没有。对于尚来说,在真面目曝光后,大部分的人都会对他暴力相向,想必从来没有被第一次见面的人,像这样温柔地摸着头吧,他的脸立刻变得像红透的苹果一样。
「小、小个子的大姊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玛蒂娜喔。玛蒂娜.罗塞里尼。」
「我、我记住了。那么我要把玛蒂娜姊姊也……那个……列、列入我的新娘候选人当中!」
真是一番严重超龄的宣言。对于十分渴求他人关爱的尚来说,这样的肢体接触似乎带给他太过强烈的冲击。不过,看着这样的他,玛蒂娜相当罕见地微微绽放笑容说:
「荣幸之至。我等你来实现喔。」
「~~!」
似乎是达到了忍耐的极限。尚害羞地把破布重新盖好,突然间朝着大马路拔腿就跑。途中又停了一下大喊:「再、再见喽!慧姊,还有玛蒂娜姊姊!」接着就头也不回地慌慌张张逃走了。
看他的样子,今天应该会乖乖地直接回去吧。在心里如此判断的慧太郎,接着望向重新站直身子的玛蒂娜。该怎么说,自己对她的看法好像彻底改观了。
「……你好像,对小孩子特别温柔呢?」
由于她并没有特意询问,所以自己来不及对她说明尚的来历。但是,从外观上应该很清楚能看出他是个流浪儿。一般人在第一眼看见时,多半避之唯恐不及,更别说在发现是一名〈裸虫〉后,还能像玛蒂娜这样应对。
「因为是孤儿。」
「咦?」
「因为我也是孤儿。所以碰到那样的孩子,就会忍不住对他们好一点。」
她以少见的快语速轻轻说着。或许是在掩饰自己害羞的情绪吧。而关于她突然爆料的内容,慧太郎犹豫着是否该往下问。
「对不起。其实我关心的不是理由或动机。只是看见你是个能温柔对待〈裸虫〉小孩的人,觉得很开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