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总是出乎意料。而且,总是往不好的方向偏移。
所以亨丽一醒过来,总之就是先开口发起牢骚:
「──我常常在想喔。老是碰到这么倒楣的事情,偶尔也该走运一次,比如说在路上捡到放了超多钱的钱包之类的,否则谁还会有干劲啊。」
「醒来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吗?你还真是胆大啊。」
从不远处传来的回应,似乎有些目瞪口呆。
果然就守在附近吗?亨丽暗自心想。背上的疼痛让她起身时皱着眉头。
四周一片昏暗。应该是某个建筑物里的房间,大小约莫等同于学园的礼堂吧。因为没有窗户所以无法肯定,不过大概已经天黑了。中午在伊苏和玛蒂娜一起吃了甜甜圈当午餐,从胃中的消化情况来推断,应该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
由挂在墙上的照明器具──都什么年代了竟然用火炬──微微照亮的室内,完全不具备居住空间的机能性。四面都是石墙,上头遍布像是遭到切划的刻痕。但不可思议的是,地板上几乎没有尘埃。
从这煞风景的样貌来判断,自己大概是被带到某处的堡垒中了。由于菲尼斯泰尔省自古以来便常有外敌来犯,所以也建造了许多这种类型的建筑。
和慧太郎不一样,起床后马上就很清醒的亨丽,只花了几秒钟就将自己的处境掌握到这个程度了,于是便从原先躺着的地方,一个类似祭坛的平台上头下来,站在地板上。这个房间恐怕是为了士兵而设计的礼拜设施,或是类似用途的空间吧。由于手脚都没有受到拘束,心里有了不妙的猜测,便用两条大腿互相摩擦看看,果不其然,只剩下空蕩蕩的触感。
「……烂透了。你居然偷窥弱女子的裙底风光?」
「像你这种浑身硝烟味的女孩,我觉得应该不能用区区『弱女子』来形容。」
班瓦冷淡地回应。他双手抱胸,倚着亨丽右手边不远的墙壁。还是一样穿着大衣,盖上兜帽遮住脸孔。而原本藏在亨丽裙里的武器和魔法道具,都堆放在他的脚边。看来他为了慎重起见,还是检查过全身上下。
「你了解自己现在的处境吗?」
班瓦问得直截了当。而亨丽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这样回答:
「大致上知道,虽然我的记忆只到肚子被你打了一拳为止──不过照这个情况看来,在我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碰上了廉价小说女主角才会碰到的际遇呢!」
「嗯,不好意思。你被我绑架了。」
听到对方如实以告,亨丽全身不禁泛起鸡皮疙瘩。虽然表面上努力保持平静,但是在这个不知位于何处的废墟中,自己和这个手上已有好几条人命的杀人魔在密室里独处,怎么可能不会感到恐惧。当然,就算赌一口气,也不会将这种没出息的情绪表现出来。
「所以呢?这里是什么地方?总觉得好像是很老旧的建筑物。」
「崔斯坦岛的冯坦奈尔堡。」
「……喔喔,所以感觉才像是有人定期打扫的样子呢。这里好歹也是观光景点嘛。」
从伊苏往东约十五公里的圣米歇尔海湾,离岸边仅五、六十公尺处的海上,有一座名叫崔斯坦岛的小岛。在退潮时能由岸边徒步抵达的这座小岛,有个自古留存至今的建筑,那就是冯坦奈尔堡。名称的由来,取自十六世纪后半,因宗教改革而引发的内战「法国宗教战争」当中,隶属于天主教联盟的将军之名。原因则是他们曾将崔斯坦岛当作大本营。
「那么,你带我来这里的理由是?」
「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以及为了交易。」
原来如此。他打算拿自己来交换魔书和阿尔诺吗?亨丽虽然一脸苦涩,却打算针对班瓦口中的「几个问题」,一口气反击回去。因为关于这方面的事情,反而是自己想要问的问题还比较多呢。
「……那个东西,果然就是〈虫天之瞳〉吧?」
「嗯。」
班瓦点点头,抓住胸口的布料,将领口裂到胸前的破洞拉开,让亨丽能够看清楚问题所在。
的确就在那里。自己果然没有看错。
虽然光线昏暗看不清楚细节,不过的确有块类似琥珀的宝石,就嵌在和班瓦心脏差不多的位置上。和慧太郎左眼里头的那个比起来,尺寸大了两号,封在里头的虫应该是螳螂。不过现场条件有限,种类就分辨不出来了。
「──你认得吧?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而且你也看过实物,没错吧?」
大概是自己的反应让他有这种感觉吧,班瓦略为兴奋地不停追问。
亨丽烦恼了一下后点点头。因为要是随便惹恼对方,自己可是完全没有胜算。
「不过,我看过的那个,感觉和你的有一点不一样。你的那个同化后的状态也看得见琥珀,部位又在胸口……而且总觉得你的颜色很苍白?」
「………………」
班瓦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沉默不语。而亨丽趁机继续追问自己一直很在意的事情:
「欸,你到底是什么人啊?是哪里来的?为什么对魔书了解得那么详细?还有,你身上为什么会有〈虫天之瞳〉?」
「……身为一个人质,也不想想自己的立场,居然对绑架你的人问这么多问题?」
「有什么关係?看你一派轻鬆的样子,就知道距离交易应该还有一段时间嘛。如果你想从我这里打探消息,首先就要让我有机会说溜嘴啊。」
班瓦再次若有所思,沉默不语,但这次很快就回话了。他在原地一屁股坐下,喉中就像有座石磨在转动,以十分沙哑的声音说了句「……好吧。」表示同意。
「反正讲起来也不会花太久,就当作打发时间。」
「那我就不客气喽。首先是──」
「我,和魔书一样。」
对方突然说出的这句话,让亨丽皱了皱眉头。因为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然而班瓦并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同时还低头看着嵌在自己胸膛,谜团重重的石头。
「两者都是仿製品。梵蒂冈为了重现『预言中的四名骑士』,历经多次失败,牺牲了许多〈裸虫〉后,终于达成的唯一一项成果──那就是我。」
○
时间来到晚上八点。此时太阳已沉入地平线下,夜幕高悬于天空。
窗外的伊苏灯火通明。白天发生的那场骚动,在人们心中也成了「三天两头总会闹点事出来」的日常插曲,埋没于记忆之中了。而法国最大的港湾都市,接下来才正要展现其花枝招展的夜晚妆扮。但是慧太郎并未被热闹景象所吸引,即将赶赴战场的他,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
宿舍的个人寝室中,灯也没开,在地板上跪坐的慧太郎,将无垢娘矩安置于膝前,默默地进行冥想。将脑中不断浮现的各种思绪,一一品味、感悟,静静地让精神状态渐趋统一,意识逐渐集中专注。
亨丽.法布尔遭到绑架。无独有偶,正是那名死神下的手。
当然,这件事情令他非常焦急。一股剧烈的懊悔在胸中回蕩,要是能在白天交战的时候,先想办法让对方放弃行动就好了。现在真的好想立刻赶去,赶到自己最珍视的朋友,也是最重要的恩人,亨丽的身边。
但是,就像某人曾经说过的一样,光凭一腔热血强出头,只有笨蛋才会这么做。
想要安全无虞地救出亨丽,绝不容许任何纰漏。慧太郎慎重地让心中的波澜平静下来,在月光洒落一地的房间当中,伸手执起爱刀。
接着缓缓拔出一半刀身,望着映在上头的面容。
自己的脸上──已经没有半分迷惘。
在那张下定决心的刚毅面孔上,炯炯有神的双眼正回望着自己。
不光是因为对方是个杀人魔。就连原本无所适从的「不尽人意之事」,自己也找到了某种答案。虽然解答并不是靠自己的力量得到,说来有些丢人,但自己仍能自信满满地说,这个答案的确贯彻了自身信念。
一切的开端,还是来自于早先便对自己提出忠告的玛蒂娜.罗塞里尼。
那时候,从维多克口中得知一切事情经过后,慧太郎几乎被自身的无力感击溃。而待在身旁的她,还是一如既往,冷不防地开口问了自己一句话。
宛如无孔不入的微风一样,语气随意而淡然──
──欸?到头来,你不过就是另一个死神吗?
○
「……你说什么?」
旅馆的四楼,在维多克才刚订下的套房里,听见坐在身旁的玛蒂娜突如其来的发言,原本茫然失措坐在椅子上的慧太郎,不禁皱起眉头。
此时维多克为了向阿尔诺打听前因后果,和他一起待在隔壁的房间里。
而对于亨丽遭到绑架而备感自责,希望能找机会帮忙尽点力的蔻依,决定暂时与阿尔诺一起行动,同时也是为了让他能安心一些,便陪同对方一起接受询问。
其余的警官,一部分在旅馆各处进行警戒,一部分则是为了不让罗格朗和阿尔诺碰面,便找了另一处房间监视他。所以在这间被夕阳染红的套房里,只剩下慧太郎和玛蒂娜两个人。这时候,她却说出了这番耐人寻味的话。
「你说我是,另一个班瓦……?」
『精确而言,我是在问「你和他该不会是同一种人吧」?』
改用拉丁语继续补充的这段话,让慧太郎一下子无言以对。不只是失礼,甚是堪称无礼的问话,让他心中立刻涌起一股怒意。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将平等尊重人命奉为自身武士之道的自己,居然会与杀人魔相提并论。
自己有手刃人命的经验。他承认这一点,并不会逃避自己犯下杀人罪行的事实。
可是再怎么说,他实在无法容忍,自己被拿来和那个班瓦相提并论。
『你、你别开玩笑了!为什么非得拿我和那个男人比较?』
『是吗?可是就我看来,现在的你,和他并没有什么不同呀。』
『哪里像了!你没听见蔻依说的话吗!他以「拯救」无辜民众为名,光凭这种像是歪理的一己之见,已经对十七个人……不,他搞不好杀了更多人耶!你居然拿那种卑劣的男人和──』
『你之所以坚持自己和他「不同」,完全只是因为行动造成的结果不一样罢了。』
玛蒂娜的表情平静无波,只是以黑珍珠般的冷澈双眼望着慧太郎,望着这个甚至忘记对方只是个弱女子,却因为情绪激动而失控怒吼的慧太郎。
『你选择保护人命,死神选择夺去人命。但是你们的动机都是为了「救人」,根源上是相似、相通的。即使如此,如果你们两个真的「有何不同」的话,那不就是你们各自怀抱的想法等等,在这样的地方有所差异吗?』
玛蒂娜这时候略为停顿一下,似乎微微沉思了一下后,缓缓摇头道:
『不,不对。至少对周围的人来说,「那方面」才是最重要的。』
『……玛蒂娜,你到底想说什么?』
慧太郎语调低沉地问道。因为她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实在太过意义不明。
然而,她的下一个问题,却变得相当直接:
『你究竟是想要拯救雅尼克.阿尔诺这个人?还是说,你和死神一样,只是想要拯救自己而已?』
『这……!』
喉咙像是被掐住一样,无法出声。虽然对方採用问句的形式,实际上却是在严厉批判,那些郁结于慧太郎胸中的烦恼,只不过是他自己钻牛角尖的误解而已。
看着慧太郎宛如中了定身法一样,玛蒂娜不等他回神,又继续往下说:
『我并不是在劝你行善不求回报。从救人这项行为中找寻意义,虽然有些扭曲,但并不是一件错事。但是,「就算是个已失去获救可能的人,是否还要试着拯救对方?」这才是你现在迷惘的问题,不是吗?』
『…………嗯。』
『在这种任谁都看得出已经「无法挽救」,只能迎向不幸结局的状况下,还能不能为当事人做些什么呢?这才是你疑惑的地方吧?』
玛蒂娜不厌其烦地又重新解释一遍,而慧太郎听完之后,都会重重点头。
因为已经明白了她想要告诉自己什么,所以才要以这种反应向她表达,自己的确了解她话中真正的含意。
『平心而论,我认为死神所说的想法,也是其中一种正确答案。不但意外变成〈裸虫〉,还被夺去寿命,甚至到了死后,还会为身边的亲友带来灾祸,既然如此,不如在演变到那种地步之前,就先选择轻鬆一点的方式结束──只有那些还能梦想明天的人,才会傲慢地批评这是一种「逃避」。如果觉得难熬,逃走也无妨呀,毕竟那是自己的生命。』
轻易地死去。在苦难来临前选择终结。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心怀慈悲的「救赎」。
慧太郎实在很难接受这种逻辑。他还是觉得其中一定有错,但究竟错在哪里,现在的自己无法透过言语来描述。这实在让人心焦。
但是,慧太郎已经察觉到了,玛蒂娜想要陈述的论点并不是那个。
『可是,无论是我刚才的想法、死神扭曲的逻辑,或是你的信念,事实上,对雅尼克.阿尔诺而言,这些一点都不重要。』
『……是啊。』
没错。她说得没错。这才是最需要重视的地方啊。
『无论是谁,秉持着何种正义,如果无视于当事人的想法一意孤行,那只能叫做「自以为是」而已。所以──我再问你一次,慧太郎。你是另一个死神吗?只是单纯想要拯救自己「而已」吗?因为现实太过残酷无情,为了逃离那种痛苦,才想找出另一条道路吗?』
如果不是这样──
『那么,你到底为什么还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呢?』
『────』
慧太郎猛然起身。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逗留了。
他从未对自己的愚蠢感到如此失望。竟然连自己为何挥剑的最根本动机都忘记了,还说什么「尊重每一条人命才是我的武士道」?
与约瑟夫的那一战。那个唯有斩杀才得以阻止的男人。可是,眼下〈裸虫〉的惨况依旧没有改变。差点被卖到海外的尚,还有其他的小孩子。无情的社会。遥不可及的「总有一天」──
仅仅一个月。仅仅过了一个月,自己就差点错失了和亨丽一起努力的理想。眼见世界毫无改变,连自己也因此迷失,遗忘了最为重要的事情。
乐园。
未曾涉足的荒野尽头。理想中遥远的目的地。
为了实现梦想,慧太郎已下定决心,要择善固执。所以才发誓一定会坚持到最后。
有人伸出援手,有人接受援助,两者携手共度,他相信这样的世界,才是幸福荒园的所在。
可是,自己居然迷失于正义之名,想要将利己的价值观强加于他人……差点又要犯下相同的错误了。就算透过那种「救法」能够得到某种成果,可是暗地里肯定有人会因此牺牲。自己明明已经学过这样的教训了。
「玛蒂娜。」
「什么事?」
「谢谢你。多亏有你,才让我清醒过来。」
说完这句话,正要走出房间时,背后响起玛蒂娜的轻声细语。
「……没什么。只是代替不在场的人说话而已。」
她指的是谁,自然不用再问了。慧太郎嘴角轻轻上扬。
自己要见的下一个目标,当然就是待在隔壁的阿尔诺。
打开房门进入室内后,才看见那并不算宽广的寝室里,阿尔诺就坐在床上,蔻依则是站在他身旁,维多克皱着眉头伫立在墙边。
见到慧太郎走进来,阿尔诺毫无反应,蔻依与维多克则是分别开口:
「慧……?怎么了?」「喂,该不会出了什么事?」
但是慧太郎伸手示意,制止了两人,接着对维多克点头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