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一开始,便察觉到不对劲了。在尚未拔剑交锋之前,便清楚地感觉到了。
任何人都有状况不好的时候,所以自己并未多问,而是暂时静观其变。只要身体多活动活动,状态也会慢慢提升起来吧。
但是在交手一两回合后,对方开始精神涣散,最后甚至呆立在原地。慧太郎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放下亲手製作的木刀,如实以告:
「好了,到此为止。今天的训练就到这边结束吧,蔻依。」
「……咦……」
蔻依两眼无魂地轻呼一声。一身状似马术服装的她,手持练惯用的护手刺剑和左手匕首,摆出临战架势与自己对峙,但是眼神却有些涣散。大概是心中有所牵挂,一颗心不知飘到哪儿去了。
圣凯萨琳学园圣歌队,远征巴黎公演的第五天。
慧太郎与蔻依在日出之前便离开旅馆,来到附近的小公园进行每日不间断的晨练,但是蔻依从刚才到现在表现得有些异常。平常她总是严谨到让人觉得应该放鬆一点,但今天早上却一反常态,一点也不专心。
「啊……真、真的很抱歉啊,慧!我不小心发獃了!」
「没关係,每个人都有状况不好的时候。不过,今天还是先不要练了。状况不好还硬要勉强,反而会更危险喔。」
「你、你在说什么!明明才开始没多久,我马上就能把状态调整──呀啊!」
蔻依试图重整旗鼓,重新握好手上的长短双剑让自己瞧瞧,却因为用力过度而让护手刺剑脱手落地。她连忙伸手想要捡起来,又不小心一脚踢到远处。这种宛如外行人的反应,实在惨不忍睹。
蔻依捡回护手刺剑后,垂头丧气地沿着整排银杏树底下的小路走回来,耳边只听见树梢在沙沙作响。慧太郎忍不住开口发问:
「蔻依,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今天早上的你和平常不太一样喔!」
「…………没事。」
蔻依轻轻摇头,接着便保持沉默了。她也不再提起继续练习的事情,大概是刚才出的糗,让她有些无地自容吧。
两人整理了一下仪容,便离开了空无一人的公园。但是回到旅馆的这一路上,蔻依都不曾开口说话。本来以为是身为骑士的尊严,让她无法面对先前的失态,但感觉上似乎是因为她脑中被完全不同的烦恼所佔据,才会如此表现。只见她一边走着,一边綳着脸始终望着地面。
这病情还真是严重啊,慧太郎心想。
一早走出旅馆时就看得出些许徵兆了,但是她的问题似乎比想像中更加严重。
可是,就算试着问她,还是得不到明确的答案。毕竟她本来就是个有些倔强的女孩,不喜欢在他人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然而对于慧太郎来说,蔻依是自己少有的朋友之一,所以他希望能为朋友做点什么。那么,该怎么做才能打探出答案呢──
「……那个,慧。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慧太郎边走边绞尽脑汁寻找对策,没想到蔻依主动提出了问题。
这是个好机会。看来她不愿直接坦白,而是想利用发问的方式来徵询意见。心中直呼求之不得的慧太郎,露出微笑点点头道:
「嗯?你想问什么呢,蔻依?」
「慧对于同性恋有什么看法?」
随后,慧太郎差点一头撞上脚下的石砖。
简单来说,他一听到这个问题就差点摔倒了。蔻依连忙上前关心。
「啊!慧,你、你还好吗?」
「……呃,嗯。我没事,是没事啦……可是,你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咦?喔、喔喔,没什么啦……我、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喔!」
就算她辩称自己没有特别的用意,但是心里一定有疑问,才会提出问题吧?堂堂一名示现流剑士,怎么能因为对手出招远超出预期,就自乱阵脚呢?
「你、你问我有什么想法……嗯……我觉得每个人心中对于爱情的看法都不太一样吧?只要当事者能够接受,同性也没有什么不好。」
「所、所以慧你果然也是肯定派喽!你觉得就算没有那个,两人也能得到幸福喽!」
蔻依突然间气势大涨,可是话中的内容还是让人摸不着头绪。
所谓的没有那个,到底是没有哪个?而且她还用了「果然」这个词。
「原、原来是这样啊。和我想的一样,慧果然是个魔性的……呃,嗯。」
「……虽然我听不太懂,但是蔻依,总觉得你好像要走上一条不归路的样子……」
眼见蔻依接二连三冒出令人费解的反应,慧太郎也渐渐真的担心起来。
但是,刚才的对话似乎勾动了某种契机,让她的眼神找回了一些活力。虽然她的表情还是一样蒙着阴影,但现在也许就是直接询问的好时机。
坦白说,慧太郎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测。这大概就是她今天表现如此异常的理由。
「该不会是──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
只见蔻依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看来自己猜对了。
「昨天我和亨丽回到房间时,蔻依你还在外面吧?后来圣歌队的练习,也只有你没有参加,到了就寝时间,好不容易才看见你回来,却马上倒头就睡。」
慧太郎说着说着,心中越来越确信了。蔻依昨天几乎一整天都行蹤成谜。虽然昨天自己和亨丽瞒着她偷偷溜出门,也做好心理準备等着回去被蔻依唠叨就是了。
「昨天下午我问过泰芮丝修女,但是她只告诉我:『蔻依有事要办,一早便出门了。』结果,你去了什么地方呢?」
「这、这个……」
「你是不是遇上麻烦了?要是真的有,就告诉我吧。我也会想办法帮忙。」
慧太郎耐着性子慢慢说。就和两人对打练习的时候一样,想办法瓦解蔻依的盾剑防守。
但是没过多久,慧太郎就明白自己说得再多,还是徒劳无功。因为他说得越多,蔻依的神色就变得更为消沉,更为倔强。
「……很谢谢你这么关心我。但这只是我个人的问题,怎么能给慧你添麻烦呢?」
「不,我怎么会觉得麻烦──」
「我先走一步了。」
蔻依自顾自地结束了对话,小跑步朝着旅馆而去。慧太郎甚至来不及叫住她。
明知于事无补,慧太郎还是一直目送蔻依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不远处的转角。「这只是我个人的问题。」这句话不停在慧太郎脑海里回蕩。
这样讲未免太见外了──自己当然没办法这样责怪她。
每个人总会有一两个不愿意说出口的烦恼,况且一直以来总是对蔻依见外的人,就是慧太郎自己,所以他也没有立场责怪对方不把自己当朋友。
「……不过啊,我还是觉得说出这么寂寞的话,实在不像你的风格啊,蔻依。」
闷闷不乐地自言自语之后,才慢慢迈开步伐前进。看来自己今天的状况也不怎么好嘛。
之后花了约三十分钟才回到旅馆。因为脑中太多繁杂的思绪,使得回程用了去程两倍以上的时间。
一走进旅馆玄关,便听见服务人员殷切地问候:「您回来了。」慧太郎也向他们轻轻点头致意,便打算直接横越大厅前去搭乘升降梯。
正当他在烦恼,回房之后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蔻依时,坐在大厅其中一个座位上的某人,突然出声呼唤自己:
「又是一大早就去练剑啊?明明正在旅行,你还真是勤奋呀。」
「……亨丽?」
原来是亨丽。她已经换上制服,不知为何跑来这里看报纸。
「你跑来大厅做什么?离起床时间还很早喔!」
「今天早上莫名其妙就醒了。然后就发现你跟蔻依不在房间里嘛。于是我也睡不着了,就直接起床喽──话说,你怎么了?是不是吵架了?」
慧太郎微微撇了撇嘴,走到玻璃桌的另一边,坐在亨丽对面的座位上。
「你还是那么敏锐呢。怎么看出来的?」
「很简单啊。因为你们不但一前一后回来,蔻依还一脸纠结的样子,完全没注意到我在这儿,直接走过去了呢。你也差不多,表情像是抢输地盘的锹形虫一样。」
「……我们也不是算是吵架啦。只是因为蔻依的样子有点不太对劲。」
「这样啊。」亨丽只应了一声,接着便若无其事地将目光落在报纸上。那是她常看的《费加罗报》。仔细一看,报上整版刊载「空中海盗拉菲船长,在法国领空现身!」的报导,印在上头的照片里,有一道疑似飞船的小小黑影。可能是内藏气囊行的最新型船舰吧,外型锐利如剑。
「那么,你特地跑来大厅等我,一定有什么需要避人耳目的事情要说吧?」
「哎呀,你的观察力也满敏锐的嘛。」
「还好啦。虽然我们才认识三个月,但毕竟从早到晚都在一起,多少还是看得出──等等,亨丽!你干嘛突然拿枪出来?」
「我不是跟你说过,讲这种话要负起责任吗?你最近常常会讲出容易惹人误解的话耶!」
亨丽只亮出怀中短铳的握把,故意喀锵喀锵地扣着扳机给自己瞧。这位小姐真是疯了。
「真是的……我是要跟你说昨天那件事啦。那时候在大学里闹得很大吧。」
「喔,对。我也觉得闹得有点大,报纸上是怎么报导的?」
「完全没有。又被人暗中弭平了……话说达尔文那家伙,应该没事吧?」
眼睁睁看着〈烈日幻雾〉那两人逃走之后,慧太郎和亨丽会合,很快地逃出了巴黎第一大学。因此,那场事件后来如何收尾,他们到现在仍然一无所知。不过,达尔文十有八九是被宪兵队抓起来了。
亨丽心里似乎不太平静,沉吟半晌后,像是要说给自己听一样喃喃自语起来:
「……嗯,一定没事的。毕竟博梅斯尼少校是个还算明理的军人,而且不管怎么说,达尔文好歹也是在学术界佔有一席之地的知名学者嘛。」
「所以,不会受到太过分的审问吗?──那么,维多克先生呢?」
「喔,那家伙多半不会有事吧?因为他跟博梅斯尼少校似乎是老朋友的样子。」
的确,慧太郎心想。在昨天那场骚动中,当〈烈日幻雾〉现身时,自己担心亨丽的安危而打算立刻沖入现场,而维多克却对自己说了这么一番话──
──我有办法引开那个肌肉大叔和宪兵队的注意力,应该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让亨丽埃塔自行脱身。现在你该做的事情,就是想办法阻止那对高矮搭档逃走。
──厄尼斯特那家伙,从以前就很容易受骗上当,所以大概会被那两个人耍得团团转吧。
最后也证明他的预测是正确的。维多克和博梅斯尼大概就像亨丽说的那样,彼此相当熟稔吧。可是,肩负重责大任的慧太郎错失了良机。好不容易在维多克的帮助下,得到了与〈烈日幻雾〉正面交手的机会,可是自己却没有好好把握住。
「那对双人组……我想想~叫雪兰和米哈伊尔,对吧?还有史金纳先生。当时没抓到其中一个人,实在有点可惜呢。」
「……着实无地自容。我老是这么没用。」
「啊,不是啦不是啦!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反过来说,就连你也没办法阻止他们逃走,我想就算其他人来,也是同样的结果吧。因为那两个人实力真的很可怕嘛,不是吗?」
慧太郎毫不犹豫地点头。不由得闭起双眼,回想雪兰和米哈伊尔当时的惊人表现。
「我可以拍胸脯保证,那两人是和约瑟夫同等级的凶神恶煞。普通的裸虫或是班瓦这种程度的敌手,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我觉得就算动用装备战车和自动甲胄的大部队,普通的人类还是无法对他们构成威胁。」
「……这样啊。既然如此,那么与其纠结在让他们逃走的事情上,反而应该对于双方都能够全身而退的结果感到高兴吧。而且听了你的说法,也让我的推论增加了可信度。我想,接下来应该还有机会。」
「推论?机会?」
「那些混帐,这阵子还会在巴黎展开另一波行动。」
听到亨丽斩钉截铁地这么说,慧太郎忍不住睁圆双眼。只见亨丽神情严肃地继续说了下去:
「虽然不知道史金纳先生和〈烈日幻雾〉有多少牵连,但仅仅为了一名卧底就动用两名干部,实在太不自然了……举这个例子可能会让你不太好过,但你想想,柯尔亚诺的暗杀事件就是个很好的例证。」
亨丽口中的「可能会让你不太好过」,指的就是那个爱德华多.瓦尔提斯.柯尔亚诺枢机主教──慧太郎一想到他,只会涌起苦涩不堪的感情。这名在暗杀事件中存活下来的男人,在大约一个月前,因为意外事故而过世了。听说他是从自己寝室的窗户摔落而死。
当时听到这个消息,亨丽始终认为「在这个时间点上发生意外,太不自然了」。不过,现在看来一点也不重要了。就算去深究真相也于事无补,现在重要的是眼前的问题。
「〈七星〉指的大概是某种地位,或是一个部队的名称吧,想必是组织当中的菁英吧。因为,不光是暗杀枢机主教,就连从叛徒手中夺回〈虫天之瞳〉这么重要的任务,虽然派了一些部下帮忙,但基本上都是交由约瑟夫一个人负责吧?这表示他深受重用呢。」
「可是,为了劫走史金纳先生,就动用了两名〈七星〉……」
「没错。我想应该是为了某个规模更大的任务,才会出动他们。与史金纳接触,仅仅只是任务的其中一环。我觉得这样想比较妥当。」
换句话说,若是〈烈日幻雾〉再次展开行动,规模肯定更加庞大。若是到时候自己还留在巴黎,就还有机会逮到他们吧。
「……不过,所谓的『更大的任务』,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事啊。」
「也是啦。维多克应该掌握到某些情报了,真想找他打听打听啊。」
「?维多克先生不就住在巴黎吗?这样的话──」
「我昨天就已经找快递送了封信到他的事务所,告诉他『我在荣耀酒店』。如果他看了信想找我们谈谈的话,今天应该就见得到他了。」
不愧是亨丽,动作真快。事已至此,接下来慧太郎只需要下定决心就好了。
做好随时可以开战的心理準备。
「不过嘛……嗯~雪兰,还有米哈伊尔……」
此时亨丽突然皱起眉头,有些困惑地轻声念道。
「?那个两个人怎么了?」
「没有啦,只是觉得〈烈日幻雾〉那些家伙,像是个多国籍的军队一样呢。」
原来如此。其实慧太郎也怀有相同的疑问。
「那个叫雪兰的,八成是个中国人吧?然后是名叫米哈伊尔的巨人,从他还有个叫做米夏的昵称来看,多半是俄国人吧?而约瑟夫大概是法国人……」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吧?在两个月前的事件当中,班瓦曾经无意间说过耐人寻味的事情。」
「……对,我对他说的话也很在意。」
大概是想起当时的对话,亨丽用指尖敲了敲太阳穴,继续说下去:
「在冯坦奈尔堡里,班瓦那家伙的确说过『〈烈日幻雾〉换过好几次名字,在世界各地暗中推波助澜』这种话呢。假设他说的是真的,或许这个组织并不是发祥于法国也说不定喔。」
「可是,班瓦说话时总是带点夸饰,他说的话还是只相信一半比较好吧?」
毕竟,这可是亨丽在两个月前亲口说出的感想。而她稍微思考了一下便说:
「嗯,我对他的看法依旧没变。不过,我觉得我们对于〈烈日幻雾〉的认知,应该要重新修改一下了。至少,他们不像我们当初所认为的那样,而是个规模更大、更恐怖的组织吧。」
这样一来,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了呢,亨丽说着说着绷紧了神情。眼见她如此坚强,慧太郎不由得扪心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