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西方,过了塞纳河之后。
距离市郊佔地宽广的布洛涅森林不远,就是阿尔蒂尔.里格瓦尔的宅邸所在之处。位在奢华建筑随处可见的帕西区中心地带。
根据亨丽事前告诉自己的情报,帕西区是一个高级住宅区,有许多资产阶级定居于此,而据说他们所要参加的宴会,规模也相当可观,所以慧太郎也早就做好心理準备,接下来肯定会见到一座规格非凡的豪宅。
但是,自己的想像实在太贫乏了。
他完全不知道,真正的有钱人究竟是何等存在。
时间来到傍晚,坐在特地到旅馆接送的蒸汽巴士上头,慧太郎和圣歌队的成员们眼中所见的壮阔景象,完全打破了他们心中对于私人宅邸的印象。
城堡。
只能这样形容了。
不管是高耸入云的宅邸主体、宽阔到似乎能举办魔女扫帚竞赛的庭院,以及四处林立的分栋数量及豪奢的程度,绝非一般的豪宅所能比拟。整座宅邸宛如一项巨型的艺术品,甚至让人怀疑,将其称之为私人住宅是否妥当。
想当然耳,除了外观壮丽,内部装潢也十分惊人。据说是商请了着名建筑师参考哥德样式来设计,而且大胆地融入了屋主自身的独特想法,宅邸内的各项用品设备以及诸多美术品,不但格调高雅,也形成一种强烈的风格。打个比方来说,就像是身处于玛丽.安东尼的珠宝箱之中。突然间和一大堆金银珠宝摆在一起,任谁都会被闪到头昏眼花吧。
而让人感受最为深刻的就是宴会的会场了。
在里格瓦尔的盛情款待下,大家换上了他替圣歌队所準备的晚礼服──不但款式一致,而且看起来贵得不像话──之后,圣歌队一行人在受宠若惊之下被带往的场所,简直像是个天大的玩笑,那竟是一座「剧场」。
再强调一次,那是一座剧场。
在私人宅邸之中,为什么会出现一座剧场呢?
挑高四层楼,宽阔无比的圆形大厅。厅内摆着井然有序的桌椅,中央则是一座沐浴在水晶吊灯下的舞台。而环绕在大厅周围的迴廊,似乎也是「宴会会场的一部分」,里头摆满了自助餐桌,一道道刚出炉的料理,正络绎不绝地送到桌上。这副充满感官刺激的光景,让人光是站在一旁看着,就觉得五感快要忙不过来了。
这时候,慧太郎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脸部僵硬了。对方摆出的阵仗,让他深切体认到「我们居住的世界有何不同」。
圣歌队的同学们反应也和自己差不多。或许是想到待会儿自己就要在这里献唱吧,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陶醉,又有些畏惧。而蔻依也许是感受到未婚夫的实力有多么雄厚,表情变得十分複杂,眼神也益发险恶起来。
而反应最激烈的人就是亨丽了。不,那已经不能称为激烈,而是令人胆寒。
由于老家经济并不宽裕,很早就开始分担家计,恨不得把每分钱都用在刀口上的她,早在宅邸大门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开始,双眸便泛起了杀气,不但心情越来越差,嘴里还嘀咕个不停。最后当他们来到大厅时,甚至可以看到她一面微笑一面说着「真是宽广啊,很适合拿来办营火晚会呢」还有「啊,好大的天窗喔,应该开个几枪通风才对」或是「地震、地震♪」这种吓死人的话。「里格瓦尔先生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她的无礼之举吧!」慧太郎在心中拚命地向那名青年企业家祈求。
不知不觉,其他宾客也接连出现在会场中,而圣歌队此行最重要的一场演出也即将登场了。
在主办人里格瓦尔致词后,以歌声拉开宴会的序幕,便是今晚受邀来此的圣凯萨琳学园圣歌队所负责的工作。
从结果来说──嗯,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吧。
虽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失误,也充分发挥练习的成果,却也没有成功到令人眼睛为之一亮。大概是因为大家都被绚烂的会场氛围震慑住了吧。和两天前在皮勒耶音乐厅那场超水準演出比较起来,的确有些相形见绌。
即使如此,里格瓦尔似乎已经相当满足了,而身穿华服的宾客们──根据事后得知的消息,在场人数接近两千人──也报以热烈的掌声与讚誉。
之后,接替完成工作的圣歌队登台的着名乐团,在舞台上奏起悠扬的音乐,而从压力中得到解放的女学生们,也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以一介受邀宾客的身分,开始享受这场难得的宴会。
不过──
「咦?亨丽她们跑到哪儿去了……?」
才和大家一起参与宴会没多久,慧太郎就迷失在人群中了。
无意间和大家走散了。明明刚才自己和亨丽、蔻依及玛蒂娜这三名好友,还在一起大快朵颐,但不知何时她们全都消失在视野当中了。环顾四周,完全没看到任何熟人,就连其他的圣歌队成员或教师也是。
毕竟现场人数实在太多了,而且场地又是如此宽广。要是和同伴走散了,就很难在茫茫人海中再次找到对方。
而这时他唯一看见的熟人就是米蕾优修女,但是──
「喔呵呵~这个好好吃喔~啊,那边的炖煮料理也让人食指大动呢~讨厌啦~再这样下去~老师会变胖呢~不过管他的~」
当慧太郎听见这慵懒的欢呼声时,就决定放弃找这个人帮忙了。
接下来他又在会场中边走边找,可是没有遇见任何熟人,而且还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居然成为许多宾客的注目焦点,频频被人拦下攀谈。
「呵呵,这位小姐是日本人吧?身穿男装虽然有些古怪,不过却相当适合你呢。」
「哎呀,真是一位英姿焕发的小姐呀。能不能问一下你的名字呢?」
「哈啰,那位小姐!要不要过来和我们一起坐坐?」
「莫非你是日本人?喔,若是如此,务必要请你赐教啊。前阵子,我从古董商那里买了一尊伊万里的壶,但是到现在还是担心自己有没有花了冤枉钱啊……」
「这位迷人的男装丽人。不知我能否有这个荣幸,邀你共舞一曲?」
诸如此类。看来自己的容貌果然还是太引人注目了,来找自己搭讪的人多到不可思议。而光是要一一慎重婉拒,就是件苦差事。
「……选择穿男装,还是不太恰当的样子呢。」
毫无疑问地,这身打扮不但低调不起来,反而让自己更加显眼了。起因来自于亨丽随口的一句话。单纯只是想恶作剧呢,还是想看看慧太郎窘迫的反应呢?亨丽在更衣室向里格瓦尔介绍慧太郎时,冷不防地说出「这孩子的兴趣是女扮男装喔」,而更教人意外的是,对方竟然回了句「真有趣啊!」。结果只有自己拿到了一套绅士服。
基于方便行动的理由,慧太郎一开始也表示同意。但是经历了一连串的注目礼之后,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可能是一项错误的决定。
此外,自己的背上依旧背着装有无垢娘矩安的刀袋。因为他主动询问里格瓦尔,希望能够刀不离身,而对方也同意了,不过──总觉得像今天这样的状况,似乎应该暂时把刀寄在别处才好。
「算了,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太迟了……」
「没错没错,既然木已成舟,就别后悔了。不如好好享受一下吧。」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开朗的声音。看来是因为对方混在人群中慢慢靠近的缘故,所以自己完全没有察觉到。回头一看,果然就是那个善于作弄慧太郎,令人头疼不已的友人。
「──你很开心的样子嘛,亨丽。不过真亏你找得到我耶。」
「哼哼,我是一路追着其他人的叹息声找过来的呀。好多人都在说『虽然她不近人情,但这也是吸引人的地方啊』。你居然毫不留情地把那群死有钱人的邀请统统回绝了,满厉害的嘛,慧太郎。」
过奖了,慧太郎苦笑着回答,同时重新打量起身穿晚礼服的亨丽。
兴许是为了配合她们身为学生的身分,所以设计上便没有过分讲究华美,却仍旧透出高贵气息,确实是一套十分出色的礼服。而穿上这件礼服的她,看起来似乎比平时多了几分成熟。拜此之赐,慧太郎的心律不整,今晚也像祭典一样热闹。
亨丽一手拿着红酒杯,一手端着盛有料理的餐盘。杯中还有一半的酒,但是看她双颊微微泛红的模样,想必这并不是她的第一杯。虽然常听到「法国人把红酒当水喝」这样的说法,但是亨丽这样真的不要紧吗?
「啊,你在喝什么?这不是葡萄汁吗?」
「当然。葡萄汁怎么了吗?」
「真是的,你多少也喝点酒嘛,喝酒!红酒!参加宴会却没喝酒,太奇怪了!」
「你明明知道吧?我酒量很差,光是一杯红酒就会醉倒了。」
「那你有吃到什么好吃的吗?」
「我觉得那边的法式酱糜和杂香肠,很合我的口味。」
「我喜欢这个──橙汁鸭胸。你要不要来一口?」
亨丽在向自己推荐盘中料理的同时,还不忘喝光手中的红酒,又从经过身旁的侍者手上拿了杯新的。令人惊讶的是,身穿女僕服的女服务生,其实是个自动人偶。除了表情略微冰冷之外,动作非常流畅,完全不输给真正的人类。
会场中另外还有许多身着女僕装束的侍者,其中近半数都是机械人偶。每一具都是最新款式,又是一项令人摇头的实力展现。
「不过,真的让我很惊讶耶。先前只知道他是学园的出资者之一,但看来并不是个半吊子的暴发户呢。因为你看那些来宾,随便抓一个出来都是名声响亮的人物呢。」
「哦,是这样啊?」
虽然亨丽说现场有许多名声响亮的人物,可惜的是,慧太郎一个也不认识。
「是啊。」亨丽耐心地点点头,伸手指着围绕大厅的迴廊二楼说:
「你看那边。那位是诗人热拉尔.德.内瓦尔,他可是法国浪漫主义的领头者喔。还有,正在和他交谈的两人之一,大概就是泰奥菲尔.哥提耶。这位还只是新锐的创作者而已……原来如此,有传闻说这两人出于同一所学校,看来是真的呢。而另一位则是作曲家埃克托.白辽士,又是一位响噹噹的大人物呢──……咦?咦!等、等一下!现在那个正在走向白辽士的人!」
「?嗯,我也有看到。有个人踏着小碎步走了过去。」
「那不是萧邦吗!」
打从认识以来,曾经听见她发出这么癫狂的声音过吗?看着亨丽如此失常的反应,对方应该是个相当不简单的人物。慧太郎用手抚着下巴,沉吟了一下说道:
「……那是谁?总觉得看起来不怎么起眼。」
「不要逼我揍你喔!那是萧邦,萧邦耶!弗雷德里克.法兰索瓦.萧邦!人称『钢琴诗人』!天才中的天才!就算孤陋寡闻也要有个限度吧!」
「可、可是,就算你这么说我也……」
突如其来的一顿数落让慧太郎支支吾吾起来,但亨丽却像完全没听到一样,接着甚至双手抱头,当场哀号起来:
「啊啊啊啊……真是让人不敢相信!我竟然在萧邦的面前,把管风琴弹得那么差劲!我好想去找他签名喔,可是这样我怎么敢去呢!」
「达尔文先生之前送我一张签名,我把那个送给你,不要难过了。」
「我才不要!谁要那个变态的签名啊!就算给我,我也只会马上拿去当掉!」
真是太狠心了。话虽如此,正如亨丽所言,既然有这么多知名人士出席这场宴会,阿尔蒂尔.里格瓦尔恐怕不只是个普通的资产家。
「……蔻依的未婚夫吗?」
轻轻念出口之后,感觉情绪有些複杂,难以言喻。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情绪,自己也搞不清楚。
因为那是她的双亲独断决定的婚约对象,所以自己才难以接受吗?还是说,因为今天早上看见了蔻依魂不守舍的模样,所以心中郁结不顺吗?或者,还有其他的原因?
总之,自己的心情不怎么愉快就是了。
刚才虽然只是短短交谈几句,明明让他对里格瓦尔产生不错的印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他和蔻依的关係,眉头就会自然而然皱了起来。
没错,仔细想想,自从早上那番谈话之后,慧太郎就没有和蔻依好好谈过了。
虽然中间聊过几句话,但双方都有意识地避重就轻,内容也流于表面。老实说,慧太郎自己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谈起才好。
而这一点,也适用于玛蒂娜身上。
玛蒂娜的一举一动和平时没有两样,反观慧太郎,大概是受到在圣母院那番谈话的影响,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她。
刚才蔻依和玛蒂娜还在身边的时候,常常会聊着聊着就冷场了,甚至严重到每次都要靠亨丽出来救场的程度。
而完全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情的亨丽,也显得十分疑惑。
这时候,好不容易从懊悔当中解脱的她,突然提起这方面的话题:
「喂,我问你喔。虽然我知道你从今天早上开始跟蔻依之间就有点尴尬啦,不过你跟玛蒂娜之间是不是也发生了什么事?白天的时候,好像有看到你们一起出门。」
「呃,这个……要说有也是有啦,要说没有,好像也没有……」
亨丽带着质疑的目光望着自己。但是,就算会受到怀疑,自己也说不出其他答案了。
「──感觉上,不像是在敷衍我的样子。所以,你自己也搞不清楚吗?」
「嗯,完全没有头绪。她问了我一些问题,我就把心中的想法讲出来,只是这样而已。」
可是,自从听了玛蒂娜唱的那首歌以后,心中那股难以言喻的不安便挥之不去。没有办法当成错觉一笑置之,有种近似于焦躁的东西,不停地在胸中熊熊燃烧。不过慧太郎也心知肚明,就算直接询问本人,她也不会老老实实地正面回应。
她总是这样。玛蒂娜总是不让别人知道她内心真正的想法。
无论是慧太郎自己也好,蔻依也好,总觉得在这个小圈子里,大家还是对彼此有所隐瞒。不过,并不是因为秘密随着时间越来越多的关係,而是各自藏在心底的那些秘密,随着彼此关係的进展而浮出水面。感觉上,也是一种想要更加了解对方的欲求表现。
「真是的,拜託你们不要把气氛搞得那么凝重好吗?光是〈烈日幻雾〉就让人头痛到不行了。我希望至少在跟自己人相处的时候,不要有那么多的束缚。」
「……说得也是,对不起。我也觉得对你有些不好意思。」
亨丽双手抱胸,静静地凝视着这边好一会儿,随后又宽容地叹了口气说:
「唉,真拿你没办法……好啦,蔻依那边由我想办法处理。但是相对的,你要去找玛蒂娜好好谈一谈,把问题彻底解决喔。」
「?你说蔻依那边由你想办法,你究竟打算怎么做啊?」
「谁知道呢?嗯,好一点的话就是吵一架吧,坏一点就是打一架喽。」
我会好好痛扁她一顿──亨丽说出的话让人捏一把冷汗。慧太郎自然也慌了起来。
「等、等一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也没有别的办法啦。那家伙的烦恼,在我看来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嘛。虽然说蔻依肯定有自己为难的地方,不过像是贵族的想法啊、喜欢的人是哪种类型什么的,我个人完全无法理解。既然无法理解,那就只能抛开一切的小手段,从正面进攻了吧?……嗯,这就是所谓的送盐予敌,我还真是个大好人呢。」
送盐予敌?喔,是关于胸部方面的竞争吗?不过究竟哪一方是胜利者,想必已经很清楚了。
「所以呢,你现在只要专心思考玛蒂娜的事情就好。那孩子话不多,所以外人很难了解她,可是她有时候还满亲近你的,所以我想,要是你去找她好好谈一谈,她也会愿意向你坦白吧。」
「……是这样吗?」
「当然喽。你要相信姊姊说的话。」
姊姊──听到这个词,慧太郎不禁笑了起来。
「亨丽你啊,与其说是『我的』姊姊,反倒更像是『大家的』姊姊呢。」
古道热肠的亨丽,总是给人这样的感觉。到最后,每一个朋友都成了她要操心的对象。
亨丽闻言微微睁大眼睛,接着双颊泛红起来,鼓着脸说:
「我说你啊,怎么可以老是安于弟弟的立场向我撒娇呢?偶尔也要表现出更有男子气概的一面才行呀。」
「咦?可、可是……虽然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但是怎么样才叫做更有男子气概啊?」
「这个嘛。比方说──」
亨丽忽然将手伸了出来。慧太郎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动作代表什么意义。可是正因为他明白,才会浑身微微冒起冷汗。
「…………你在开玩笑吧?」
「嗯?你是怎样?就这么不喜欢当我的护花使者吗?」
「没、没有啦。我是不介意当你的护花使者,可是……」
他越讲越含糊,同时偷偷瞄着大厅中央。那里有许多男女,正配合着乐团演奏的音乐翩翩起舞。亨丽的言下之意,就是想要加入那些跳舞者的行列吧。
「我、我从来没跳过舞耶!」
「没关係啦,这种舞我也没跳过几次。不过康康舞我倒是跳得不错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