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来得十分唐突。
「……!」
平时很难清醒的毛病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秋津慧太郎在意识恢複的同时,马上从床上跳了起来,还不忘仔细观察四周的气息。
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无垢娘矩安──幸好还在。
总之,先把立在床头旁边的爱刀拿回手里才安心。一伸手,从左肩到右侧腹便窜过一阵剧痛,但是他毫不在意。因为他很清楚这是谁製造出来的伤口。而且,因为自己裸着上身的缘故,所以一看就知道有人替自己的伤口做了适当的处置。感觉创伤已经癒合了一大半的样子。
现在是晚上。看着挂在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但是「今夜」恐怕已经不是在里格瓦尔邸开战的「那一夜」了。
从全身的状态来判断,绝不可能在短短数小时便恢複到这种程度。换句话说,自己少说也沉睡了整整一天。
房间内部奢华无比,宽阔到难以置信,床铺则是有顶篷的那种款式。装潢与各式摆设,全都用上了真正的金银宝石来装饰,这种豪奢的巴洛克风格设计,不仅令人眼花撩乱,甚至让慧太郎的美学概念受到冲击。挑高到天花板的落地窗外头还设有一处露台,再往远处望去,还能看见一片和湖泊没有两样的宽阔水池。这处宛如王公贵族的居所确实令人惊奇,但慧太郎更好奇的是,究竟是谁将自己送来这种地方的呢?
「……啊。」
压下心中的疑惑,再度环顾室内一遍,途中突然发现了一个款式十分眼熟的旅行包。
放置在沙发上的那个包包,确实就是自己以为还放在「荣耀酒店」的旅行包。慧太郎连忙跑过去检查了一下内容物,才发现自己的东西一样都没少。
虽然心中的疑问越来越深,总之先把男用的服装拿了出来。一直半裸着身子也不是办法,还是赶快把衣服穿上吧。当慧太郎换好衣服之后,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心情还是多少平静下来了。
输了。
彻底地输了。
和库利萨里德的对决,对方仅仅出了一刀就击败自己。
遭到击昏之前留下的印象太过强烈,让自己在清醒后的现在,脑中仍残留着战斗时的昂扬激情,但无论自己多么集中注意力,也探查不到敌人的气息,所以还是先让脑袋好好冷静下来吧。
「……该死!」
虽然阖上了双眼,还是忍不住骂出口来。这是自己第二次尝到彻底败在别人手下的滋味。
而且和约瑟夫那时候完全不同。这次是在万全的状态下,以同为云耀传人的身分,以云耀正面对决而吞下败仗。明明两人同样使出「无需第二刀」的奥义,但自己的剑术在药丸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实在很不甘心。
或许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纯粹因为「技不如人」而不甘心。
如果是因为无力帮助别人、无法让交战对手理解自己的想法而悔恨的经验,早就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了。可是,单纯因为剑术不如人而不甘心,至少在自己来到法国之后,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
药丸长左卫门兼武。如果库利萨里德真的就是「那个人」的话,身为年轻后进的自己败给他,反而该说是理所当然。既然对方的剑术造诣已臻入化境,乾脆一点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又有何妨呢?可是心中涌现的那股愤慨与难堪,不容许自己用这种「高尚」的藉口来掩盖内心真正的想法。
当然,对于胜利的强烈欲求也是一大主因。
「──只要心中还想赢,那就不打紧。」
慧太郎低声说给自己听的,是来自师傅的一句话。是在技艺远不及现在纯熟的时期,每当自己被打得满头包时,师傅经常会告诉自己的教诲。而「想要获胜的话,要先让自己重新站起来」这句话也是。
慧太郎深呼吸了好几次,接着缓缓睁开眼睛。虽然称不上是恢複「平常心」,但至少冷静到足以起身行动了。
「好。」
自己挂念的事太多了。不管是为了弄清楚里格瓦尔邸发生的事件始末,或是确认亨丽等人的安全,自己都得儘早离开这里才行。此外,也不能排除自己身处于敌方大本营的可能性,所以慧太郎十分慎重地慢慢靠近房门。
而就在此时──
「你够了没啊!到底要跟着我们到什么时候!」
冷不防响起一道声音。就来自房间外头。
「自然是你走到哪儿,吾便跟到哪儿,小姐。毕竟首相嘱咐过,要吾好好保护你的安全。」
「满口谎言!分明只是想监视我吧?喂,你也说几句话啊!」
「……啊,其实我没什么想法……」
「亨丽埃塔,请你冷静点。从刚才到现在,你的情绪一直过于激动喔。」
这几个人似乎正朝这间房间走来,不过也没有规定非得等他们开门进来不可。于是慧太郎迫不及待打开房门冲到了外头。
他一下子便捕捉到对方的身影。就在长长的走廊尽头,有四个人一脸目瞪口呆地望着夺门而出的自己。每一张都是自己认识的脸孔,而第一个回过神的人──
「慧、慧太郎!太好了,你终于恢複意──呃,啊!」
就是亨丽。可是率先冲进慧太郎怀里的人,却是蔻依。
「慧!你没事了吗?」
「呃,喔,对……虽、虽然才刚醒,不过没什么大碍了……啊、啊哈哈。」
虽然在自己怀中泫然欲泣的蔻依看起来元气十足的样子,不过,该说不意外吗?亨丽一脸不爽到极点的模样,让夹在两者之间的慧太郎不禁手足无措起来,没有办法坦率地表达好不容易重逢的喜悦。
「……现在立刻滚到一边去,大胸女。你抢了我该做的事。」
「你还是死心吧,亨丽埃塔。这种情况可是先抢先赢喔。」
如此劝告亨丽的人,就是泰芮丝修女。此外还有一名体型宛如不倒翁的宪兵,一脸严肃地伫立在修女身后。虽然不曾交谈过,但慧太郎认得出对方就是曾在巴黎大学与雪兰等人交手的那个男人。没记错的话,他的名字叫做厄尼斯特.欧杰.德.拉.博梅斯尼。
「???」
完全让人摸不着头绪。这个组合是怎么回事?亨丽她们怎么会跟宪兵在一起?
「……我到底睡了多久?」
「差不多整整一天了呢。和〈烈日幻雾〉交战已经是前一天晚上的事情了。」
原来如此,情况和自己预计的相差无几。不过,就在亨丽将那个组织的名字说出口时,在场所有人的神色都蒙上一层阴影。尤其是亨丽,以及这时候终于离开自己怀中的蔻依,表情更是极为複杂。悔恨、疑惑、不安、愤慨──全都混杂在一块,还能看到些许自卑。慧太郎觉得,这一点也不像是她们两人会露出的表情。
片刻之后,亨丽发出一声叹息,接着转头面向博梅斯尼:
「少校。这家伙已经醒来了,接下来要干嘛?」
「既然最后一人到齐,事情也简单多了。接下来请随吾前去晋见首相。」
「……喔,我就知道是这样。」
「等、等一下。你们所说的首相,不会是……」
听见慧太郎忍不住插嘴,泰芮丝便简洁明快地回答了。
「就是梯也尔首相喔。」
「这……!」
阿道夫.梯也尔?既然说现在要去见他,代表对方就在这栋建筑物当中喽?
越听越让慧太郎感到一头雾水。这时,亨丽一边转身準备往回走,一边对着大吃一惊的慧太郎说:
「时间不多了,我一边走一边向你解释吧。反正那家伙的房间离这里很远,还来得及和你简单说明现在的局势。」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凡尔赛宫。你知道这是哪里吗,慧?」
慧太郎只是抱着好奇的心情随便一问,蔻依却说出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凡、凡尔赛宫!这么说,我们已经来到市区之外了吗?」
「别怀疑了。我们是被宪兵队强行带来的……总之呢,现在巴黎各处都沦为战场,已经差不多变成一片鬼城了,就算想坐下来和对方好好谈一谈,也不太可能了。」
亨丽简略到不像话的说明,让慧太郎忍不住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呆立在原地。
看来在自己昏睡的这短短一天当中,情况已经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过去,在波旁王朝的鼎盛时期,太阳王路易十四曾经这么说。
──我要一座有史以来最恢弘、最豪华的宫殿!
遵照这个要求而建成的凡尔赛宫,就这样成了一座极其奢华绚烂,堪称欧洲黄金时代象徵的建筑。
凡尔赛宫位于巴黎近郊,就在与宫殿同名的城镇当中。即使在路易十四死后,法国也曾几度迁都到这座城镇,而每次迁都之后,凡尔赛宫自然成为众人眼中最为正统的王宫。事实上,无论是知名度或是壮丽的程度,凡尔赛宫都遥遥凌驾于巴黎的罗浮宫之上。
昨天造访里格瓦尔宅邸时,慧太郎曾不自觉说出「就像是身处于玛丽.安东尼的珠宝箱之中」的感想,却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以这样的方式,踏入那名王妃享尽世间荣华富贵的场所之中。身为一个爱好禅意之美的日本人,待在这座无处不奢华的宫殿之中,心中实在激不起半分感动。
总之──就是埋头一直走下去。
亨丽说得没错。
这里真的很大,大的无法想像。不仅如此,当他们好不容易来到梯也尔的居室时却扑了个空,在驻守于此的宪兵告知下,才知道首相早已移驾别处。接下来又是一段漫长而煎熬的路程。
不过也意外地得到了足够的时间,让亨丽将局势说个分明。
「……这样啊。巴黎竟然出了这种事……」
在亨丽鉅细靡遗地说明一遍后,慧太郎对于事件规模及事态演变之快,不禁皱起眉头。
大量的〈虫〉侵袭巴黎,官方已发布紧急避难警报。现在约有近六成居民疏散完毕。虽然军警全力动员试图遏止事态恶化,但如今街道上枪声仍不绝于耳。
慧太郎确实相当惊愕。仅仅一天光景,情况便恶化到这般地步。
在这种紧要关头,自己竟然始终躺在床上毫无作为,心中感到十分彆扭。慧太郎恨不得立刻赶往巴黎市区,拯救那些无辜的生命,不过……
「我不准你去,慧太郎。因为就算你现在独自进城,我想也没办法带来多大影响。现在更重要的是,我们得先在这里弄清楚几件事。」
走在右方的亨丽,抢先一步拆穿了自己的意图。
慧太郎也很清楚,现在不能冲动行事。必须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自己和亨丽等人来到这座宫殿的理由才行。于是,慧太郎又问了亨丽一个问题。走在通道上的,依旧还是起先的那五个人。
「亨丽,〈虫〉侵袭巴黎这件事,还是他们搞的鬼吧?」
「废话,当然是〈烈日幻雾〉那些家伙乾的。」
爱虫女孩忿忿不平地答道。在昨晚里格瓦尔邸的事件中,亨丽无可奈何之下亲手杀死了好几只那个组织用来袭击会场的苍蝇型〈虫〉,因此语气显得有些暴躁。
「在市区里大闹的〈虫〉种类过于繁杂,条件不足以引发亚巴顿大冲击那类的异常群体行为,所以『他们』大量出现在人类居住区域之中,怎么看都不是自然现象。而且,〈烈日幻雾〉那些混蛋这次似乎并不打算操纵『他们』作乱。因为〈虫〉的种类越多,魔法的术式也必须跟着增加才行,这次的规模已经超出能够靠人力控制的範围了。」
「换句话说,他们把〈虫〉放入市区之后,就放任〈虫〉自行破坏喽……?」
「嗯,就是这么回事。我想这或许是要迷惑军方和警方的注意力吧。」
「那么,他们不惜製造这么大的灾害,究竟是为了什么?」
巴黎要消失了──库利萨里德昨天在临走之前,好像留下了这样的话。
如果照字面上的意思来解释,现在巴黎市区遭到〈虫〉蹂躏的惨况,可说是预言已经实现了。但是「将要消失」这句话,是从那个人口中说出来的,实在很难令人不多做联想。
「……关于这个,目前还没有办法下定论。毕竟对方至今仍然没有对外发出声明,而我们也不清楚库利萨里德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亨丽停顿了一下,转头将走在最前面的博梅斯尼,与其余几人都纳入自己的视线当中后才开口:
「不过啊,等一下问问梯也尔首相,应该就能弄清楚〈烈日幻雾〉究竟想要做什么了──对不对啊,少校?」
话题突然转到博梅斯尼身上,但是他头也不回,没有回答的意思。于是慧太郎用眼神向亨丽发送了一个「这是怎么回事」的疑问。
「很简单啊。我的意思是说,现在市区所发生的事情,那只老狐狸也有参一脚。」
慧太郎闻言不禁瞪圆了双眼。因为根本想不通她究竟是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
「怎么会。那个人可是堂堂的一国首相耶,怎么会做出危害本国首都的行为……」
「……是啊。按照常理推断的确如此,不过那家伙实在太可疑了。」
亨丽的观点是这样的。那些所谓从外头入侵市区的〈虫〉,不但数量庞大,而且大多都是无法飞行的品种,所以换个角度来想,假设有人在事发前就将〈虫〉藏在市区之中,反而还比较合理。而如果这个假设正确,筹画者必定拥有瞒天过海的手段,才能将大量送入巴黎当中的〈虫〉,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匿到事发的那一刻为止。
「总而言之,他身上的疑点多到数也数不清。何况梯也尔还在昨晚的派对刻意现身,不先怀疑他还要怀疑谁?」
亨丽的语气几乎已经认定这就是事实一样,接着再度把矛头指向博梅斯尼说:
「我说博梅斯尼少校啊,老实说真相到底是什么?你看起来并不像是一肚子坏水的小人,可是却顶着堂堂宪兵队少校的身分,像这样和梯也尔站在同一个阵线,你和那只老狐狸肯定在私底下达成了什么共识吧?跟那家伙合作对你们究竟有什么好处?」
「……关于此事,吾不便多言。」
他依旧面朝前方,只回答了这么一句话。声音听起来似乎夹杂着微微的苦涩。
昨晚,在〈烈日幻雾〉从里格瓦尔邸撤退之后,打着保护自己和亨丽等人的名义把人强行带到这里的,据说也是他。明明看起来就是个老实人,却甘愿成为梯也尔的走狗,慧太郎觉得自己实在看不透这个人。
而关于〈烈日幻雾〉之所以袭击昨天那场派对的真正意图,慧太郎已经从自己左手边的蔻依口中,大致上都了解了。
根据那个名叫马克西姆,伪装成阿尔蒂尔.里格瓦尔──这件事实在令人难以置信──的男人所述,组织当晚的首要目标,就是按照某人的指示将包含与会人士在内的反政府思想者,以及沉迷于争权夺利的那些波拿巴派先锋一网打尽。而他们与慧太郎等人进行接触,只不过是顺带的行为罢了。
当然,那个「某人」究竟是谁,事到如今大家都心知肚明了。毕竟梯也尔与〈烈日幻雾〉有所勾结,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实了。
话虽如此,只因为这样就认定梯也尔参与了破坏巴黎的计画,似乎说不太过去。因为慧太郎完全看不出这么做对法国能带来什么益处。
「──现在烦恼这个问题也没有意义喔,秋津小姐。」
大概是看见了自己埋头苦思的模样吧,落在几步之后的泰芮丝开口相劝。
「再过不久就能见到首相先生了。直接询问当事人不是更好吗?」
虽然她脸上如往常般浮起和煦的笑容,却也掩饰不住憔悴的神色。慧太郎有些担心,转头对她说:
「那个,修女您是不是先和大家一起回去比较好呢?毕竟只有我们三人需要留置在宪兵队的看管之下而已。」
「别担心,秋津。我已经拜託米蕾优修女照顾其他人了。而国家宪兵队也向我保证过,会用飞船将她们平安送回去。」
「哼,那种场面话根本不能相信。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
宪兵队立下的约定,一点保证也没有──亨丽想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我也赞成慧太郎的意见呢。修女现在还有机会抽身,还是先回学园比较好。因为接下来还不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