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立港诚高中二年级生月代玲音,除了名字以外,并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特徵。
他没有什么兴趣,成绩虽好,却也不是最顶尖,始终在全学年第十名上下徘徊。
社团是回家社,也没有才艺。顶多只有对打工很有一套。
长相併非特别出色,很清楚自己完全是人不如其名。
真要说起来,日本男生取「玲音」这样的名字当本名,真的合适吗?
如果是女性就没什么问题。又或者如果是当艺名或笔名,倒也还算正常。即使是男性,小时候应该也不至于让人觉得太突兀。
但等到年纪增长到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历经过社会上的大风大浪与人情冷暖,成了个会挤出卑微笑容的秃头凸肚大叔时,这个名字会带给别人什么样的印象呢?
一想到这件事,玲音就满心郁闷。
等到变成六十岁七十岁的年长者,多半是可以厚起脸皮,但要如何度过迟早将会来临的中年时代,对于能力终究只有平均水準的玲音而言,一直是个重大的课题。
「……嗯,还好啦,你想太多了啦。」
「而且你根本就太悲观,这样很烦。」
「我倒是觉得玲音的名字很好叫,没什么不好。」
因为打工的店临时公休而空閑下来的周六午后。
玲音被朋友们找去蛋糕店,边走在路上边发牢骚,但朋友们的反应并不如他预期。
宗方英太郎断定是玲音想太多,拍了拍他的肩膀。
「男人叫这个名字是有点稀奇没错啦,可是字也没艰涩到让人念不出来,而且现在这样的人也比以前多了,我看等我们要找工作的时候,已经变得很寻常了吧?取名这回事,还不就是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流行吗?」
英太郎不同于平平凡凡的玲音,他身材修长,眉目清秀。如果是他叫做「玲音」这个名字,多半还挺合适的。
玲音想着这种没有意义的念头,仍然继续闹彆扭。
「不要安慰我。我就是羡慕正常的名字……叫『英太郎』好好喔。看字面就很清楚是男的,而且不管到几岁应该都不会突兀……你们想想,要是名册上看到『月代玲音』这样的名字,不都会让人想到耽美系还是美形男之类的形象吗?然后实际跑出来的却是平平凡凡的我。大家就会投来一种掺杂疑问、失望和怜悯的视线,像是在说:『……咦?这家伙就是玲音?』然后我从国小国中到高中,就一直承受那种视线,要是这样还不会让个性变孤僻,那根本是奇蹟了吧。而这样的情形以后还要继续一辈子……像是找工作,面试个几十间公司,每次都这样……你们觉得像我这种大众脸的人,承受得了这种苦难吗?」
听完玲音悲痛的吶喊,英太郎哈哈大笑。
「就说你想太多了啦。旁人才不会这么放在心上,而且名字这种事情哪有这么重要啊。这年头名字比你稀奇古怪的家伙多得是啊。他们都没说话了,事情没有严重到要抱怨成这样啦。」
「可恶……你这个赢家当然老神在在了……自己名字正常就那么嚣张!」
玲音这话说得像在开玩笑,却也掺杂着几分真心话。
走在斜前方的女同学也投来了拿他没辄似的叹息声。
「真要说起来,抱怨爸妈取的名字本身就很离谱了。反正人就是摆脱不了自己的名字,你死心吧。」
以坚毅的表情发出的冷静说法,在在让人感受到说话者良好的家教。
一头亮丽的长髮、挺得笔直的腰桿、雪白的肌肤与充满知性的眼神,从外表给人的印象,就和同年代的高中女生大异其趣,但这位女同学的名字却比玲音还厉害。
胡桃泽姬想华。
连名带姓,总笔画六十八划。光是在考卷上写名字的辛苦,都令人于心不忍。
由于境遇相似,玲音终究不能忽视她的意见。
「……啊,对喔,姬想华也被名字拖累得太惨,终于走到达观的境界啦……?」
「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我对自己的名字还挺中意的。」
姬想华以冰冷的眼神撂下这句话。
「当然,对于那些会拿一些无聊的小事来取笑的人,我的确都做出了相应的处置。」
英太郎肩膀发抖,一脸知情的表情。
玲音察觉到再问下去就不是开玩笑的,于是也迅速将视线拉回正前方。
走在前面的同学文槻克蕾亚,一头金髮横向一摆,转过身来,视线正好和他对个正着。
「像我就很正常地习惯了耶。而且我也是名字很像外国人,所以从国小那时候就觉得很有亲近感。」
「……你说名字很像外国人,可是如果你长这样,却取个日本式的名字,那好像也不太对……」
她绑成马尾的金髮、眼镜下的水蓝色眼睛,以及匀称的身材,都显然属于西洋人。
同时却又兼具了肌肤的光泽与天真的表情等东洋人的成分。
文槻克蕾亚──她的外貌如实表现出混血儿血统,说话遣词用字却与日本人没有两样。
玲音等人就读的私立港诚高中,有不算少的留学生或归国日侨就读,但她身在这样的环境,仍是个极为引人瞩目的学生。
首先存在感就不一样。
她从国小时代就以惹人怜爱的容貌引人瞩目,但随着年龄成长,现在更逐渐达到没天理的境界,像玲音这样的凡夫俗子已经愈来愈难亲近她。
她在高中不希望被人当成只会玩的学生,开始戴上平光眼镜,但眼镜戴在她脸上却又很好看,让事态弄得不可收拾。
仔细一看,除了玲音以外的三个人,都是些只要他们有这个意思,就能以简易模式过完人生的角色。
玲音看着他们,垂头丧气。
「……唉……也是啦。我们这些人里,也就只有我将来最有可能变成肥滋滋的邋遢大叔……名字根本就是小问题,真正的问题还是长相啊。还有个性。」
克蕾亚露出格外可爱的笑容。
「不不不,我只是因为长相是外国人才醒目,基本上平凡得很──而且玲音你的长相和个性也都不差呀。虽然在一些怪怪的地方很负面,可是实际生活里则很积极进取,而且不管是谁,人都会老啊。」
连这些陈腔滥调,从她口中说出来,听来就像一场令人充满收穫的法会。
而克蕾亚似乎想到了好主意,凑过来看着玲音的脸。
「如果你还是不放心,要不要我来好好帮你管理?像是从营养面还有服装面注意,不让你发胖……啊,我们一起上健身俱乐部吧!我有没用完的股东优惠券,如果只是分给玲音一个人,几乎完全不用花钱就可以上了。」
「这就未免……太令人惶恐了。」
玲音觉得她耀眼得无法直视。最近光是和她并肩走在一起,就会觉得自己像是在做什么坏事。真要说起来,像自己这种基层的平民,真的可以和她一样在生物学上被分类为人科吗?
将来会不会遭到天谴?
代价会不会是得遭受到天文数字级的不幸?
再不然,就是有某种人智所不及的恶魔之类的东西在恶作剧,玩弄玲音的命运,结果才导致现在的状况……
玲音的思考已经超出卑微,正要进入受害妄想的领域,这时众人才总算抵达他们要去的蛋糕店。
地点在当地的观光胜地──红街中华街的一角。
这家店并不是开在有着成排中国风餐饮店或纪念品店的大马路上,而是在密集开有制面所、个人工房、单身平价公寓等设施的巷弄里,挂着一块木製的招牌。
店名似乎是叫做「华心点心」。
外观与街上常见的西点蛋糕店没有多少差别。
玲音从有着老旧木框的玻璃窗,窥看店里的情形。
首先眼前有着收纳了各式各样蛋糕的展示柜。
虽然看不到脸,但看得出店里的座位上坐着好几个人。看样子这里地点虽然不理想,生意却还算兴旺。
「正常的蛋糕店?招牌上写着点心,可是气氛不像中国风啊。」
姬想华一副嫌麻烦的表情,回应玲音的感想。
「是啊,外观和内容都只是正常的蛋糕店。反而没卖中国式的点心。」
克蕾亚也小声说:
「嗯。以前是两种都有卖,可是后来说是做两种太麻烦,就改成专卖蛋糕了。」
「该怎么说……就像开拉麵店但好吃的却是饺子啊。」
不像是为了生存而做的牺牲,比较像是自然而然演变成的情形。
「可是我觉得这么做是对的。因为这里的蛋糕真的很好吃。」
克蕾亚开开心心打开了店门。
铿啷几声铃声响起后,就听到员工开朗的嗓音回蕩在店内。
「欢迎光临!」
「啊,克蕾亚和姬想华?你们带朋友来喔。」
以接近欢呼的势头跑出来迎接玲音等人的,是一对身上女僕装綉满了荷叶边的欧美血统双胞胎姊妹。
一个金髮,一个银髮,年纪大约是二十五六岁,再加上身上的服装,让她们充满了亮丽的气息。
玲音脑海中一瞬间闪过「女僕咖啡厅」这个字眼,但看着欧美风的脸孔将女僕装穿得如此完美,震撼力实在很强。
英太郎在他身旁低呼:
「竟然是双胞胎美女,而且还是女僕……?」
「嗯……只要知道地方就还是找得到啊……」
两人小声这么一交谈,就被姬想华以看着髒东西似的眼神瞪了一眼。克蕾亚与姬想华似乎不时会带其他女生朋友来。
玲音和英太郎以前也被她们邀过,但一直凑不出时间,今天才第一次来。
两名店员裙襬飞扬地跑过来,各从左右握住克蕾亚的双手。
「弗娜姊、芙罗拉姊,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那么,哪一个是哪一个的男朋友?」
「先不要说,我马上猜!呃……这边这个高个子的是克蕾亚的男朋友!」
「答错了。你们也看到了,我们有四个人,有空位吗?」
克蕾亚不为女僕姊妹的兴奋所动,以习惯的口气平淡地四两拨千斤。
狭窄的店内另有女性顾客与带小孩的顾客上门光顾,但角落还有一张小桌子空着。
玲音等人佔好座位后,再到蛋糕柜前挑选。
以鲜奶油、巧克力与水果装饰的各种蛋糕陈列得井然有序,让他有点被震慑住。
看样子销路很好,有些品项已经挂上卖完的牌子。
银髮女僕亲切地询问:
「两位都是老样子,点搭配饮料的套餐对吧?两位要选哪个?」
「嗯,我点杏仁水果塔和橘子茶。姬想华呢?」
「蔓越莓塔,饮料一样是橘子茶。你们要点什么?」
「呃……」
玲音与英太郎不习惯这种场面,不约而同地盯着蛋糕柜看。
一大堆不熟悉的外来语拼音与英文单字,让他看得头晕目眩。
英太郎指向柜子里的一角。
「我选冰咖啡和……请问,这个『墨鱼生鱼片』是什么?」
「英太郎,你在说什么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
玲音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接着更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第一印象像是生起司蛋糕,但上方薄薄铺了一层鲜奶油,还放了大量像是麵条状墨鱼切条的东西。
虽然很难相信上面淋的咖啡色酱料真的会是酱油,但名称实在太可疑了。
金髮女僕笑眯眯地回答:
「啊,这是做成墨鱼状的寒天。黑色的是焦糖牛奶酱,滋味其实挺正常的喔。」
「我们店里的甜点师傅偶尔就是会恶作剧,做出这种东西来。这不是随时都有的菜单,要试就得趁现在!」
「这边的『殭尸牺牲』也是限期推出的推荐产品。虽然外观很吓人,但八成是自信作!」
女僕所指的地方,放着一种看了就觉得很毒的物体。
想来多半是调整巧克力与海绵蛋糕的颜色做出来的,但视觉水準十分惊人,一眼就看得出是仿殭尸肉片製成。
就不知道价格比其他蛋糕便宜,是圈套还是仅有的良心。但不管是哪一种,玲音之所以产生兴趣,绝对不是因为被女僕的笑容给迷昏了头。
无从想像是什么滋味的东西,有时就是会让人莫名地受到吸引。
「那么,我就点这个殭尸肉。饮料就搭可乐。」
「……喂,你认真的吗?……那、那我就点墨鱼生鱼片跟冰咖啡。」
英太郎似乎是打算奉陪玲音,同样点了奇妙的蛋糕。
两名女僕露出满面笑容。
「不用担心啦,吃起来还挺好吃的!」
「反而会想说乾脆难吃点还比较能当话题,比较有意思呢。」
双胞胎店员一边说着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一边将他们点的蛋糕放到小盘子上,在吧台后开始準备饮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