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代玲音还是个国小生时,有过初恋的对象。
但他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不但不知道名字,甚至连长相与声音都没见过听过,连玲音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否能够称之为恋情。
跟这个「某人」之间的小小交流,就成了忙着照顾妹妹的玲音每天要做的事。
缘由十分巧合。
玲音双亲过世,由祖父母收养后,为防万一,祖父母买了手机给他。
玲音没什么事情需要用到手机,平白带了好一阵子后,收到了一封寄错的邮件。
他对开头的内文记得很清楚。
『爸爸,下次你什么时候回来?』
玲音的邮件位址,是用当时他常听的一首歌歌名,搭配自己的出生年次组合而成。
收到寄错的邮件固然让他吓了一跳,但后来回想起来,就觉得这个邮件位址的确很容易跟别人的位址重複。
要是他年纪再大一点,多半就会怀疑这是垃圾邮件或诈骗的第一阶段,但当时的玲音连这些知识都没有。
玲音立刻回信,告诉对方寄错了邮件。
『你的邮件位址好像弄错了。令尊工作很忙吗?但愿他早点回家喽。』
然后过了三十分钟左右,他收到了下一封邮件。
『对不起,我已经没有爸爸了。』
玲音儘管年纪还小,却从这短短一句话里看出了几件事。
寄件人的父亲死了,又或者是离婚了。不管怎么说,都已经不在寄件人身边。
还有当初寄错的那封邮件,似乎是为了排遣寂寞,在收不到回信的前提下寄出的一封邮件,一封痛哭般的邮件。
玲音犹豫了一会儿后,再度回了信。从这一天开始,他们就展开了一段彼此不知道对方是谁的奇妙邮件往来。
玲音的邮件位址与寄错的邮件本来该寄的正确位址,差别就只在于有没有用上连字号。
曲名一致是偶然,数字部分则似乎是女儿的出生年次,所以也就看出玲音通信的对象年纪和他一样。
也因为不知道对方是谁的这种轻鬆感,让他们成了彼此小小的商量对象,针对学校的事、每天生活大小事、朋友的事等各式各样的话题,持续进行一些无关紧要的对话。
尤其少女这一方似乎怀抱着很多私人的烦恼,例如朋友很少、体弱多病,以及不知道该如何与母亲相处等等。
因为听她吐露这些烦恼的玲音也跟她同年,回不出什么了不起的答案,但也许就是这样才好。她说起这些烦恼时,显得不是在寻求回答,而是透过说给别人听,来整理自己的想法。
她从玲音的邮件位址取字首,称他为「K同学」。
玲音也同样取她邮件位址的字首,称她为「A同学」。
『K同学人真好。我虽然很怕男生,但很喜欢K同学,要是身边有你这样的人该有多好。』
还收到了这种内容让人面红耳赤,以小孩子来说未免太装老成的邮件。
虽说是因为不但不知道对方是谁,对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才写得出这样的内容,但对方从字里行间透出的纤细与温柔,让玲音也在不知不觉间对她有了淡淡的好感。
只是也因为对当时的他而言,最重要的就是照顾小他两岁的妹妹,这段初恋始终只有淡淡的情愫,不知不觉间,就以不再收到对方的信而结束。
对方不再寄信来的那阵子……
他身边发生了一个奇妙的事件。
在某个秋天的傍晚。
玲音替不良于行的祖母去採买晚餐需要的东西,结果在一个没什么人去的公园里,看见了同班同学文槻克蕾亚。
她在班上是很引人注目的混血美少女,却是个交友关係很狭隘,只跟几个女生说话的小孩。
她容貌实在太完美,本就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印象,玲音跟她也不怎么熟。虽然曾经说过几次话,但顶多只有最低限度非说不可的对话会成立,而且连视线都没对到,谈话就这么结束。玲音甚至觉得克蕾亚敌视他,但其实这种情形不限于玲音,班上大部分男生得到的待遇都大同小异。这名少女坐在公园的鞦韆上,用行动电话打着邮件。
(啊,是文槻同学……她今天不搭自家的车上下学啊?)
她就像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一样,国小上下学都有车接送,但看来星期天就没做到这个地步了。
她盯着手机,像是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写,频频重新打过。即使只从远处看去,也能清楚看出她歪头思索、重新阅读内文,然后加以删除的动作。
她和平常那种带着点冷漠的感觉不一样,烦恼的模样有些惹人怜爱。
就在玲音差点看得入迷,不经意地停下脚步时──
忽然有一群人,慢慢走向坐在鞦韆上的克蕾亚。
他们穿着打扮并不奇怪。一个是状似上班族的中年男子,另一个则是穿着T恤与牛仔裤的年轻人,若是走在街上,谁也不会去注意他们的穿着打扮。
但他们的行进方向上就只有克蕾亚,公园的出入口也不是往这个方向。
玲音不及细想,决定对她喊话。
「文槻同学~~!好巧喔,竟然在这种地方碰到!」
如果克蕾亚认识这两个接近她的人,抬头时应该就会注意到。
如果对方只是可疑人物,也许就会为了避开玲音这个目击者的目光而逃走。
玲音为防万一,紧紧握住手机,同时从公园的出入口朝她挥手。
两人发现玲音在场,都吓了一跳。
他们对看一眼后,迅速撇开了视线。
(这两个人……有问题。)
至少他们似乎不是文槻克蕾亚认识的人。
克蕾亚被玲音一叫,将视线从手机上拉起,以明显不高兴的表情瞪着玲音。
「……月代同学?……有什么事?」
她似乎是因为思绪被打断而生气,但玲音不管她生气,跑向她说:
「文槻同学,快要傍晚了。如果你要回家,我送你──」
克蕾亚皱起了眉头。
「咦?……不用这样啦。我一个人回得去,不要管我。」
她的口气很冷漠,但玲音根本没有心思理会这些。
玲音从犹豫着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行动的两名男子身旁穿过,抓住了坐在鞦韆上的克蕾亚手臂。
「别这么说,我有些话要跟你说……跟我一起来嘛。」
「不要……!等等……!不要碰我!」
玲音有点受不住试图甩开他手的克蕾亚,但还是先拉她站起来,开始拉着她走向离开公园的方向。
(如果只是色狼……相信这样就会死心……)
状似上班族的中年男子似乎下定了决心,拦在玲音身前。
同时身穿牛仔裤的年轻人则绕到两人背后。
克蕾亚也总算注意到情形不对劲,不安地问说:
「咦……这、这是怎样?月代同学……你认识他们?」
「不认识!文槻同学!快跑!」
玲音大喊的同时,拉着克蕾亚的手往旁边举步飞奔。
公园的出入口并不在这个方向上,但只要穿过供小朋友玩的单杠与草丛,外面就是道路。
「臭小鬼!」
「我们可是在玩命!不要来碍事!」
两名男子放粗嗓子嚷嚷的同时,玲音背上窜过一阵火烧般的疼痛。
是被鞭子似的物体打中。但他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当时玲音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场跌倒在地。
但他倒地的同时,仍拚命从克蕾亚身后用力一推。
「文、文槻同学,快跑……!」
事情来得突然,让她吓得站在原地不动。
牛仔裤男抢走克蕾亚手上的手机,抓住了她。
「手机有GPS,就丢在这里。」
「我知道。喂,这小鬼呢?」
「我们没理由带他走,而且要是被他报警就麻烦了。杀了……」
道路的方向上有一名状似主妇的中年女性,似乎是听见争执声,放声大吼:
「你们两个!对小孩子做什么……」
男子啧了一声,当场把克蕾亚的手机用力砸在地上,一脚踩断。
「走人!别管这小子了!」
「好!」
两名男子无视于趴在地上的玲音,扛起僵在原地的克蕾亚,将她扛到停在公园外的车上。
「绑票!绑票啊!来人啊!」
主妇大声呼喊,但车子迅速开走。
玲音就趴在原地,忍着剧痛等警察赶来。
──就结果而言,这桩绑票案转眼间就解决了。
克蕾亚即将被他们抓住之际……
玲音在往她背上一推的同时,悄悄将「自己的手机」塞进她的衣服缝隙间。
这两个人毁了克蕾亚的手机后,并未注意到她身上有第二支手机,也就因为这部手机的GPS功能,导致潜伏地点被发现。
玲音立刻被送往不远处的文槻综合病院住院,到了晚上才见到被救回的克蕾亚。
玲音也是这时才首次见到她母亲。
她是一名坐在电动轮椅上的美丽金髮女性,年轻得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个女儿的妈妈,但长得的确和克蕾亚很像。
她对因绑票案而受伤的玲音含泪道谢,但对没能阻止绑票案发生的玲音而言,这反而让他觉得于心有愧。
克蕾亚和母亲一起出现,她用颤抖的手紧握着玲音放入她衣服里的手机,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小声说着:
「这、这个……谢谢你。还有……对不起。是我害你受伤……」
──看到她平安,玲音由衷鬆了一口气。
玲音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含糊地应对过去,却记得克蕾亚的态度也有点可疑。
尤其是她準备把手机还给玲音时,小声再度道歉说:
「呃……对不起,我不小心看到了一点你手机里的东西……不、不是啦!是我刚刚在车上,想跟你家人道谢跟道歉,所以想借用一下你的手机,结果不小心跑出记录……」
怎么想都不觉得这种事情有需要那么惶恐。本来就是玲音自己把手机放到她身上,何况里头也没有什么怕被人看到的东西。
「喔,嗯,我不介意啊。」
玲音从床上坐起上半身,回答得很乾脆,但克蕾亚满脸通红地低着头。
「然后……这个……那、那个……月代同学,早就知道了吗……?」
她的声音在发抖。玲音不明所以,回答说:
「早就知道什么?……喔,你是指知道对方是想要赎金的绑匪?也没有,我看到他们的时候是觉得他们很可疑,但当时实在没想得这么……」
记得前不久,玲音才听医院的护理人员说明了这些情形。
克蕾亚忸忸怩怩地,镇静不下来。
「不、不是这件事,这个……是我的事……」
「喔,你是问说我知不知道你是这间医院的小孩?你那么有名,而且这姓氏也不是那么常见,所以我早就知道了。别说是我,我看整间学校里根本没有人不知道吧。」
她有着一头金髮与清秀的眉目,不只是在学校,在街上也很醒目。
克蕾亚听了玲音的回答,犹豫不决地让视线乱飘了一会儿后,下定决心似的深深一鞠躬。
「这个……谢谢你救了我。真的……」
「……不要说救了,弄成这样我反而很过意不去……」
床上的玲音只能回以苦笑。
克蕾亚的母亲笑眯眯地发出清丽的嗓音:
「玲音同学,你说这是什么话?你可是她的救命恩人呢。多亏你临机应变,我们才能马上找出她人在哪里。要是那一瞬间,你没有经过那个地方,真不知道事情已经弄得多糟了……玲音同学,谢谢你。如果可以……今后也要请你跟我们家这孩子好好相处喔。」
过去他们一点也不熟,所以说「以后也要」还不如说「以后就要」来得正确,但玲音当作是客套话,听过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