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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过了两天。
彼多雷特正站在贫民街中面向晒衣街的昏暗酒吧的入口。
在店门口,代替看板的中古世纪锁甲和铁帽子正散发诡异的存在感。确认「农民兵」这个店名之后,彼多雷特踩着发出木板倾轧声的地板进入店内。
「……欢迎光临。」
眼神兇恶,身上穿着背心的酒保瞧了彼多雷特一眼,像在自言自语地说着。
店内只有几名穿着破旧大衣和工作服的男人。临时工用日薪来消除当日的疲劳,这是一间随处可见的酒吧。彼多雷特既没有穿骑士的制服,也未佩戴军刀,只把能说是护身用的短剑插在皮带上,外面穿着普通的外套和大衣。
「一杯香蒂酒。」
吧台除了彼多雷特之外,还有一名身穿骯脏大衣、头戴猎人帽的男人正在看报纸。彼多雷特一面环顾店内,隔着一个位置坐到男人右边,点了饮料之后,他把饮品价格三倍的硬币放到吧台上。
「这里的常客有黑髮的年轻男子吗?一直都戴着皮手套,态度冷漠的男人。」
酒保看了彼多雷特的脸一眼,但他什么都没回答,只做了两杯鸡尾酒倒进酒杯里。他把两个酒杯其中之一放到彼多雷特面前,叹了一口气。
「抱歉,不识时务,我的生意就会做不下去。请不要恨我们这间店。」
酒保像是很困扰又满怀歉意地看着彼多雷特,他把另一个酒杯放到正在看报纸的男人面前。
「……!?」
戴着猎人帽的男人把帽子抬高,帽子下面的锐利眼光正是彼多雷特在寻找的男人所拥有。
「雷文!」
彼多雷特反射性地要拔出腰间的短剑,但雷文完全文风不动。
「我的同伴正从外面瞄準这家店。你就继续装作在喝酒吧。」
「…………果然是陷阱吗。」
彼多雷特把右手缓缓放回吧台上。
「我没想到你会没带同伴前来。你没想过你会被杀掉吗。」
雷文待在这间农民兵的二楼,一直监视着延续到这间店的那条巷子。彼多雷特没有带着同伴的迹象,也没有做出警戒这间店四周的举动。
不过雷文说的「同伴正从外面瞄準这家店」,也只是在虚张声势。
「你杀了我一个人也没好处。」
彼多雷特用完全感觉不到紧张的沉着声音说,然后拿起酒杯来喝。
「有道理。」
雷文笑着耸了耸肩。
「你都知道是陷阱了,为什么还要前来?」
「有你的目击情报,我身为骑士,就该来进行确认。」
彼多雷特没有看向雷文,他边说边摇着酒杯。
「……不,并不是那样。虽然阁下是这么说并派我来的。」
彼多雷特喃喃自语地说完,放下酒杯。
「我是来拜託你把大小姐还给我。」
雷文侧眼看着彼多雷特的脸。
「…………你还真是坦率的家伙。」
雷文感到很佩服,忍不住也吐露坦率的感想。
「我不会杀了卡蜜莉亚。当然,那也要看你们会怎么做。」
即使如此,雷文还是必须摸清对方的想法。
「你还想要求什么。是我阻止了说要通缉你的阁下。」
过了两天,雷文的肖像画还没有贴遍大街小巷。
「阁下比起大小姐的安危,更在意计画外泄。他甚至不忧心刺激你会危害到大小姐。现在担心大小姐的人只剩下我。」
彼多雷特拿着杯子的手在颤抖,发出喀答喀答的声音。
「如果你说要我的命,为了大小姐我也会答应。条件随你开。」
彼多雷特边说边用愤怒的面容瞪着杯子。
「给我情报,我就只有这个要求。」
雷文边说边注视着柜檯。
十字军计画的内容、杀了杰伊的实行犯、尤的死活,想知道的事情堆积如山。
「你是认真想救卡蜜莉亚。但是,你听到计画的事既不惊讶,也没打算和亚丹切割。」
「…………」
「再加上。你的发言足以让子爵不发布通缉令,你对亚丹有一定的发话权。考虑到这些,怎么想你都是计画的核心人物。十字军计画是不是从初期阶段就跟你有关?」
彼多雷特文风不动地注视着酒杯。
「如果你打算从我口中套出子爵阁下以及和计画有关的详情,那你还是放弃吧。我无法做出出卖阁下的行为。」
「就算我威胁说要杀了卡蜜莉亚也一样吗?」
「……!」
彼多雷特的表情凝重起来。不过他没有看向雷文,开口道。
「……嗯,一样。」
彼多雷特无法在这里杀了雷文。杀掉雷文的话,连结到卡蜜莉亚的线索就断了。
雷文如果在这里杀了或是掳走彼多雷特,雷文的复仇就会更难进行。追击的步调之所以这么鬆散,是因为彼多雷特担心卡蜜莉亚。
而且就算抓走这名男人加以拷问,他坚不吐实的可能性很高。
双方都拥有对方需要的东西,却都无法朝对方出手。麻烦的情况让雷文边皱眉边喝着酒。
「假设我现在就当场放了卡蜜莉亚,那家伙也不会回家喔。」
自亚丹想把卡蜜莉亚和雷文一起杀掉的时间点开始,她就没有做为人质的意义。雷文并没有囚禁卡蜜莉亚,只要她回心转意,随时都能够逃跑。只有对方是彼多雷特的情况下,卡蜜莉亚才能够当成人质。
「我理解大小姐和子爵阁下之间的摩擦。一开始当然会很抱歉地用强硬手段请她回家。我打算之后再逐步说服她。」
「说服吗……」
「大小姐一定也能理解。」
彼多雷特握拳。
「为什么你要对亚丹效忠到那种程度?那家伙有值得你赌上性命的理由吗?」
「我是侍奉多拉凡家的骑士,赌上性命的理由,有这点就足够了。」
雷文对彼多雷特身为骑士的坚持叹了一口气。
五年前,阿特拉斯家因为某起事件而凋零。阿特拉斯家的长男皮普雷特·阿特拉斯,身为彼多雷特兄长的那名男人侵佔军用物资的事件。
——什么骑士道,什么忠诚,我已经受够了!活该!
这是遭到逮捕的皮普雷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众人曾评价他为「骑士中的骑士」,最后他做出可说是发狂的自我毁灭行动,使得阿特拉斯家的权势一落千丈。
阿特拉斯家发生的悲剧并没有就此终结。身为当家的彼多雷特之父在王宫前的广场自杀,母亲带着年幼的幺女,也就是彼多雷特的妹妹逃进修道院。阿特拉斯家只剩下以第一名进入军校,事件之后遭到除籍的彼多雷特。
彼多雷特起码想让自己仍是阿特拉斯家的骑士,这点雷文能理解。但是即使如此,也应该好好选择侍奉的主公。
「我要你和亚丹切割乾凈。这样我就放了卡蜜莉亚。」
「…………」
这句话让彼多雷特讶异地看着雷文。
「我必须达成我的目的。我总有一天会取下亚丹的首级。」
彼多雷特用带着敌意的眼神注视雷文。
「卡蜜莉亚有卡蜜莉亚的梦想。我没办法站在她那一边。你如果真的担心卡蜜莉亚,应该知道亚丹是多么过份的父亲。」
「……你。」
彼多雷特瞪着雷文,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对所谓的『骑士道』有所坚持,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我也清楚我没有说这句话的资格……不过我还是要说。」
雷文望着彼多雷特。
「把骑士道和卡蜜莉亚放在同一个天秤上。」
「…………」
「如果你要坚持骑士道,我不会把卡蜜莉亚交给你。」
彼多雷特惊讶地注视雷文,接着他露出苦笑。
「你也用你的方式在担心大小姐呢。」
彼多雷特说完,把酒杯里的鸡尾酒一飮而尽。
「不过我啊,雷文,我认为家人不该分散。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多恨对方,还有,不管大小姐有什么样的梦想。」
「…………」
彼多雷特露出像是放弃般的笑容。
阿特拉斯家已经凋零。但是在那之前,彼多雷特的家人就分散各地了。
五年前,彼多雷特胸怀大志开始走上成为骑士的道路,那是他十二岁的时候。
「曾有位和我抱持相同的愿望,把我当作家人一样疼爱的人。她是很美的人。」
彼多雷特怀念地笑着。
「朵雅·多拉凡夫人。现在人在天国。」
听到那个名字,雷文惊讶地瞪大眼睛。那是卡蜜莉亚的母亲之名。
「你……」
彼多雷特从吧台前站了起来。吧台上还留着彼多雷特一开始放上去的三枚1培雷硬币。
「店长。给他香蒂酒。」
彼多雷特转身背对吧台,这么吩咐酒保。
「等等,喂!这样的话,你是……」
「尤会被判死刑。但是只要大小姐愿意回来,我彼多雷特·阿特拉斯会赌上性命说服子爵阁下,让尤的审判中止。我希望你这样转达给大小姐。」
彼多雷特说完,没等雷文回答,就径自往外走了。
在雷文站起来之前,酒保把鸡尾酒的杯子递给雷文。
「骑士并不是遵从骑士道之人,而是遵从主公,为主公而死之人。」
彼多雷特彷佛自言自语般说完,稍微转过头来。
「如果不是跟你以这种方式相遇,我们说不定会成为朋友。」
「…………」
雷文无法回应这句话。
遭到军校除籍的彼多雷特,多拉凡家接受了他。
【P245】
除籍是连曾经待过军校本身都当作没发生的处分。身为失去了骑士家族、失去了资格,甚至连能成为骑士的道路都失去了的彼多雷特,被多拉凡家——卡蜜莉亚的母亲朵雅僱用为骑士。不过之后,朵雅不到三年就病死了。她的愿望是家人能够团聚在一起。
「蠢蛋,那个家族已经崩坏了。」
彼多雷特的主公不是亚丹,他所侍奉的是朵雅,以及多拉凡家。
杯子冒着香迪盖夫酒的泡沫,雷文看着自己的杯子和彼多雷特喝完的空杯,咂了咂嘴。遵照死去主公的意志而行动的骑士,为了修复崩坏的家族,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
彼多雷特所走过的道路,和雷文完全不同。但是他的生存方式,和为了死去的搭档而发誓复仇的男人,两者惊人地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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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天。雷文进到贫民街圣别里教会的礼拜堂中。他的手上拿着可以用双手抱住的携行箱。里面是这两天来他请人帮忙保养的近身战用小刀克尔塔纳和手枪的子弹。熟识的工坊里的顽固大叔抱怨说这是还不需要保养的东西,但为了即将来临的战斗,还是请他进行保养。
雷文说,小刀只要能拿来斩断东西就行,而订製这把特製朴素小刀的人是很喜欢接触机械的杰伊。
由熟识的工坊製作出来的克尔塔纳,因为杰伊不明所以的坚持,比起锐利,更注重坚固,刀刃没有缺角,生命也讽刺地比杰伊还长。
踏入这间平常都没有人的礼拜堂,雷文还想,自己是不是跑错地方了。
「欸欸!我的呢,我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