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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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上,我仰望色彩浓烈的天空,心想「今天也会下吧」时,太阳中正好多了点小小的黑影。逆光下,黑色的圆点浮在空中,彷彿那闪耀的星球上开了无数个小洞。
我停下控制轮椅的手,在路上仰望着它们。车辆也在稍后停下,城镇的声响随之沉寂。当行道树随春风摇摆,太阳中的黑点也飘动起来。
飘下来的是——绒毛。
蒲公英般的白色毛球无止境地从天而降,彷彿来自傍晚天空中红与黄的交界,洒满整座城市。所有汽车在这段时间禁止行驶,只能干瞪着眼,等这些随着和煦而寒冷的光波中落下的绒毛慢慢飘完。
掩盖整片天空的绒毛大批落在地面和屋顶上,我所在的人行道也不例外。整齐种植的行道树上像积了层厚厚的雪,地面也逐渐染成白茫茫一片。
绒毛飘落时,当然是不出一点声响。周围景色有如快转影片般,无声无息地换成另一副模样。那看起来简直像是不属于这个季节的雪淹没了整个城镇,感觉非常糟糕。
这画面我已不知看了多少次,说不定天天都上演,但怎么也看不惯。
绒毛之雨的另一边,昏黄的空中已浮起一轮朦胧的月亮。
若现在从宇宙眺望这颗星球,想必就像那个月亮一样白吧。
「瑞奇,走喽。」
我叫了叫同样停下来仰望绒毛的狗,準备回家。名字是前任饲主取的,它似乎知道那是它的名字,一叫就跟着走了。绒毛被轮椅的轮子和瑞奇的小脚踏碎时,和飘落一样没发出一点声响,转瞬间就碎成粉末。
轮子捲起的绒毛碎屑,羽毛似的在我身边舞动。
在我一面注意不让瑞奇追着绒毛跑远,一面滚着轮子经过路途中点时,蓦然发现绒毛已不再飘落。我望望天空,只见悬浮在太阳边的绯红长云,如眼睑般遮起了半面光。
与那后头的黄昏之瞳相望了一会儿后,我的眼睛也同意太阳的看法。
在色彩如此浓烈的天空下飘落的绒毛,很容易「开花」。
但愿,这次什么也不会复活。
我能称作父母的人都死了,姊姊也走了。和瑞奇作伴的日子,如今已是第二年。现在得在轮椅上过活,但目前没什么大碍。瑞奇今年就要三岁了,或许是前任饲主教得好吧,它从来没给我添过麻烦。
回到家,替瑞奇準备晚饭后,我下轮椅坐到地上,恍惚地看瑞奇狼吞虎咽的模样,耳里听着电视的新闻报导。绒毛才刚下完,没那么快上新闻。我就这么开着电视,静静等瑞奇吃完。
我家原本是为了多代同住而建造,因此房间多、格局宽敞。只靠我和瑞奇填不了那么多空白,简直像只住在莲藕的洞里的蚂蚁。
无论走出家门还是望出窗口,首先见到的都是桥墩。我家和隔壁家都在桥边,填空缺似的坐落在离挡水墙稍微向内凹的地方,因此左右几乎没有空隙。后边是墙,位在正面的玄关和窗口几乎只看得见桥。
从二楼阳台能看见桥对面的旅馆。不过现在的我以轮椅代步,上二楼纯粹只是自找麻烦。说到麻烦,邻居小姐曾经抱怨,每当半夜汽车通过桥时,会震得她的背很不舒服。
而对我来说,桥这个遮蔽物能替我挡下黄昏,倒还挺不错的。
所以我至今都没有离开这屋子的念头。
缺点就属窗景非常单调吧。也许是因为如此,瑞奇也鲜少注意窗外,无聊时多半是在家中閑晃。它走路的模样,给人很强烈的印象。
瑞奇基本上是全身茶色,只有尾巴偏红,听说那就是所谓的绯红。有时候,我还真以为它那毛蓬蓬的尾巴会摇出火星来。瑞奇迅速清完晚饭后来到我脚边,把我的脚当成大门似的先将前脚摆了上来再抬起头,像在看我的反应。我一点头,它就跳到我大腿上。大概是前任饲主教得好吧,它一次也没省过这个步骤。
太阳下山后,我总是这样和瑞奇玩。可惜我坐上轮椅才能自由移动,能玩的很有限。然而现在瑞奇像是刚吃饱想休息一下,窝在我大腿上动也不动。
我今晚没有安排任何活动,便就此抚摸瑞奇的背,漫度夜晚。
瑞奇的毛柔软滑顺,而且很暖。不时拍动的尾巴真的像着了火一样。看着它,总让我有种无法言喻的心情。
彷彿眼底深处有个东西慢慢地发软、融化。温温的,并不令人抗拒。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我看窗外已黑成一片,心想时间差不多了就切换电视频道。换了几台才找到一台有报导今天傍晚的情况和新诞生的「轻飘飘」。现阶段经过证实且收容的轻飘飘共有七名,看完他们的大头照在电视荧幕上一一滑过后,我鬆了口气——没有认识的脸。
「七个啊……还是很多。」
我深深认为,黄昏天色浓度和轻飘飘的出现频率绝对相关。
从空中拍摄的黄昏景象,风情与地面截然不同。由地面看,云朵像一簇簇的浪涛,从空中看就变成一片草原。穿过金黄色的大海后,是金黄色的草原。自然美景如阳光角度般不停变化着,看也看不腻。无数略灰的绒毛,从覆盖这片草原的黑暗天空彼端缓缓飘落,融入大地。即使闯入了红光之中,也没有烧成灰烬或遭到渲染,任凭坠落将它带到我们所站的地表。
画面上这段影片,会拍到轻飘飘开花时的模样吗?
比云、比天空更高的地方,还有些什么呢?
「……」
报导结束后,我就关掉电视。再看下去也只是徒增心烦而已。
电视都关了,醒着也没事好做,便开始準备睡觉。
首先得做的,是叫醒在腿上打盹的瑞奇。
「……呃,早安?」
打声招呼后,我摇摇身体。瑞奇略显夸张地大力甩甩头,跳了起来。那是它一贯的动作,而接下来的反应也一如往常——不甘愿地抬眼看我,所以我也很不想吵醒它。可是自从我试过偷偷把它搬下腿却宣告失败后,我认为我们都必须妥协,从此便老实叫醒它。我推推瑞奇的背赶它下去,它就带着一脸睡意离开我的腿,然后钻进桌子底下。它好像很喜欢那里。
接着我坐上轮椅,将晚餐用的碗盘拿到洗碗槽去。由于装潢时不是以无障碍空间为考量,洗碗要把手伸得很长,袖子也很容易弄湿。又忘记捲袖子了。我没多理,快快洗完餐具,关闭流理台的灯。
幸好当初盖得够宽,轮椅还过得了走廊。我一面左右查看,一面沿路关灯。家里我熟得闭上眼都能行动自如,黑暗并无影响。
每当我意识到这点,都会觉得这里真的是我的家。
关完灯,一一确认明天该做些什么后,我便阖上眼。
到了明早,我会全都记得吗?如此孤独的游戏,我玩得有点开心。
这星球上,有种名叫「轻飘飘」的东西。
他们究竟是不是生物,仍是未解之谜。
在傍晚飘落的绒毛「开花」之后,就会成为轻飘飘。因此真要说来,可说是植物人吧?不过意思和一般认知的不太一样就是了。
轻飘飘没有动物型,总是以人的面貌出现在地表上,且全都是仿照某个已经离开这世界的人而形成的分身,不会无中生有。
会完全依那人离世当时的穿着与年纪出现,是他们的特徵,也是棘手的原因。他们就只有外表与本尊一模一样,没有同样的内在,没有本尊生前的任何记忆。
轻飘飘不是俗称,是正式称呼。来自十年前,最初降临的少年型轻飘飘自称「轻飘飘322」。322似乎是他们降临前从「某处」领得的编号,每个轻飘飘都会以自己的编号自称,这编号也必定会印在身上某处。不同的编号,能让轻飘飘们认识到每个他们都是单一的个体,意义和我们的名字相近吧。
轻飘飘从何而来、为何而来,至今仍查不出一点端倪,轻飘飘本身也不具有足够知识,无法解释自身来历。社会大众大多认为,他们是来自「那个世界」。有不少人甚至相信在那个世界,灵魂受到了制度化的管理,轻飘飘就是依照遗体的资料而返回世上……这种恶劣玩笑般的恶梦。
我相信它们是模仿故人而生,因为毕竟是事实,但完全不相信所谓的「复活」说法。怎么可能有这种荒唐事。
如果有,这世界早就堆满了死者的叹息。
不过世界很大,有各种不同的看法。
有群麻烦分子,将轻飘飘视为希望的象徵来崇拜。偏偏权力大到能左右这世界的刚好都是这种人,麻烦也就因此而生。他们製造的最大问题叫作「保护条款」,规定轻飘飘诞生后,必须由其本尊生前亲近的人领养。
这就是这么一条强迫中奖的条款。假如没这样的人,就会随便强制塞给某个倒楣鬼。即使政府会支付轻飘飘所需生活费这点算谢天谢地,但最好是从一开始就没发生过。
隔天一早,为了不吵醒好梦正酣的瑞奇,我静悄悄地出了门。我注视依然留着伤痕的桥墩一会儿后抬起头,发现桥另一边有些缤纷的云朵。是朝霞呢。
儘管只能看见一小撮,但那已足以告诉我,晴天的气息正开始扩散。
朝霞的颜色比晚霞稍微偏红,像一把红色鲜艳的火,彷彿有什么即将开始或燃烧殆尽。两种感觉一样强烈,感觉很複杂。
总之重点是,倘若一早就能见到如此美丽的阳光,表示一整天都会放晴,傍晚会下绒毛。晴天虽然必定会下绒毛,但不见得每次都会开花。依我看,在黄昏浓烈的日子,轻飘飘诞生的机率特别高,不过我没有任何根据或经过统计就是了。见到那样的天色,总是使我忧郁。
我将视线拉回正面,眼前是缺口未经修补的桥墩。
刚好,我那再也没回来的姊姊就是在那里被撞烂。她被夹在车子和桥墩之间,头还滚到了我脚边,至今我仍记忆犹新。当年姊姊十一岁,我九岁。
很爱姊姊的我,忍不住捡起了她的头。
我还记得她的头有多重。无论闭上眼多久多少次,也无法忘怀。
我走到桥墩边,双手合十。桥头(我不是在说冷笑话)(注:原文「桥の端」,音为「hashi no hashi」)的柏油缝中长了一丛白色小花,我将它们视为姊姊的墓,当作姊姊有某部分沉睡在那里头。扫墓上香这种事,本来就是地点越近越方便,我自己高兴就好。
从那之后已过了十年岁月。我现在是十九岁,姊姊是永远的十一岁。
假如某个身分不明的东西,披着姊姊十一岁的皮回来了——
「……」
「早呀~小朋友。」
有人喊我。转头一看,那女人正从隔壁房子出来。她啪哒啪哒地踏着不规则的拖鞋声,开信箱的同时对我微笑。这个人就是所谓的「邻居」。
「天气好好喔。」
「……就是啊。」
应她的要求,我称呼她小黑。
她和我一般高,一头长髮在颈后盘得像朵花。从发束、皮肤到脚踝,都能感到流水般的光彩。只是她还没换掉睡衣,脚穿拖鞋。
一身橘色系的服装,显示出她的喜好。
「里奇最近好吗?」
「是啊,嗯。」
我不打算纠正她弄错名字。我已经体认到她不会改了。
「什么最近好不好,你不是几乎天天都看到它吗?」
「是没错,不过有些事只有主人才会知道喔。」
小黑似乎大我几岁,常对我说些抽象的话。我不太会应付她,但仍将她的话当作有所用意。
除了喜欢轻飘飘以外,我觉得她一切都很好。
「还是没有。」小黑看着打开的信箱喃喃自语。她昨天也做过同样的事。
「报纸又没来啊?」
「嗯……最近都没送耶。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也太混了吧。替这一带送报纸的,应该是个轻飘飘没错。
突然出现的东西突然消失了,大概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说不定真的跑掉喽。」
虽想问「白缴的报费怎么办」,不过也不是我收的,就把话题草草带过了。
因为,我有件事想趁这个机会赶快处理。「麻烦等我一下。」我叫住她后折回家里,从走廊探头看看客厅。看见瑞奇已经醒来,离开了桌子底下。「来。来。」瑞奇一听见我招手这么喊就甩甩头和尾巴,乖巧地跑来我身边。
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我常有此感慨,这都得归功于前任饲主。
我就这么带着瑞奇回到外头。小黑正一面拉下捲起的睡衣袖子,一面毫无戒心地高仰着头看天空。她站在路中间的样子,让我想起姊姊最后的身影。
姊姊也是这样仰望着天空时,被车撞了。
或许就是因为那样,她才会只有头能保持原状吧。
当我在这大晴天下往心里製造乌云时,小黑髮现我回来了而低下头。等小黑完全面对这边,我推推瑞奇的背,要它到小黑那边。
瑞奇也很习惯了,乖乖过去。
「今天也麻烦你了。」
「嗯,我们会一起等你回来。对不对呀,里奇?」
小黑笑咪咪地这么说,瑞奇却一副「我才不是那个名字」似的毫无反应。或许这是我自己该检讨的问题,不过我真的希望瑞奇能够更随和一点。
在我外出工作时,都是将瑞奇交给小黑照顾。瑞奇再聪明也只是只狗,无法样样都自己处理。我曾买过一部设定时间一到就会送出狗食的自动餵食器,可是它碰也不碰。它似乎绝对不会主动进食,非得等人回来才敢吃。那让我很过意不去,开始拜託小黑帮忙。没工作的小黑哪儿也不会乱跑,可以放心交给她。
「好,慢走喔。替我跟姊姊打声招呼。」
对小黑应个声后,我转过头去小声低语:
「那就像马上又见到你一样。」
我就此离开家门前,沿着墙绕到坡底,爬上缓坡往桥上前进。滚轮椅爬坡虽是件很累人的事,但走底下的路得绕很大一圈。即使不赶时间,我还是宁愿爬坡。因为与其节省力气,我更想节省时间。
一上桥,之前只借着云朵才欣赏到的朝阳立即裹住了我。业已熙来攘往的车辆,也同样遭到阳光侵蚀而失去原色,串成一整条在桥上宾士的红线。看这车况,若现在太阳不是往东方天空爬升,我大概会时时注意有没有绒毛飘落吧。
其他还有些东西,全身也染满这样的光线。一个是我,一个是火箭。
上了桥,就能见到郊区毁坏的都市遗迹,以及更远处遗留在发射场的火箭。火箭因飞行计画报销而无缘升空,如今长满青苔,钢架铁皮一晃动就发出哀号般的声响,并微微倾斜。儘管如此,即使到了距其竣工近八十年的现代,它仍好端端地注视着天空。我每次过桥都会看看这艘火箭,和它一起怀想天际。
不只是这火箭,桥上的辽阔景色四面八方都是那么地鲜活,使我偶尔会停下来,怀疑那其实全是布景,像连环画剧那样说换就换。最后以一句「那又怎么样」告诉自己别想那种没意义的事,继续滚轮椅前进。这种事,不晓得重演了多少次。满布朝阳的桥彷彿怎么走也看不见终点,使我失去距离感,以为它会一直延伸下去。但那总归是错觉,最后,桥以下坡迎我进入终点。
过了桥到了镇上,在人行道前进时,到路边来替我开路的人,头髮像棉花一样白。等红灯的人群中和大厦二楼看得见的人里头,都有这样的白髮人。满头白髮是轻飘飘的共通点之一,即使没兴趣,在街上遇到了,目光也会不自觉地被他们吸引。
除轻飘飘外,没有人会故意将头髮染白。只要明白遭误认为轻飘飘可能发生的风险,谁会不避免呢?
即使轻飘飘如此地融入我们的社会,人们对他们的看法仍大相歧异。有的像我一样排斥,有的强烈厌恶。有的崇拜,有的提倡双方和平共存。
有人认为,他们为发展停滞的现代社会注入了新的活力。这些人也许想都没想过,这种看法有一天会成为垃圾论战的火种吧。轻飘飘的降临,的确造成了社会秩序的混乱,许多人也因为他们而不得不改变过去的生活方式。一方面说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一方面又说一定得照顾他们不可的人,是不是有点过度保护啦?如果他们有求生意志,应该会自行找到出路吧?
「……不过,要是他们自己组了一个王国也不好。」
从这方面来说,立法管理他们也是应该的事,如果能由市政府来管理就好了。
我在朝霞褪色时抵达了我上班的地方。这间店是直接挪用倒闭的影视出租店,连改装也没有,只在外头摆了个大大的芥末黄看板,上头写着「USA」。旁边有许多同样鲜黄的流星不停往那里落。当然,那和美国无关。
一进门,坐在正面柜檯后的女子就向我挥挥手。
「嗨~小朋友,天气好好喔。」
「……就是啊。」
她以和小黑一样的表情迎接我,招呼也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