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来了。假如菜菜美真是姊姊的化身……有哪里不行吗?
我只是一时间被根本没有实际形象的恐惧吓坏了。稍微镇定以后,我开始想解析恐惧的真面目。和一度永别的人重逢,是坏事吗?
我在日出前就出了门,躲到店里遁入黑暗。在那之后,菜菜美仍旧愣着不动,什么也没回答我。我也什么都问不出口,将图和大量图画纸留在家里就逃走了。不知为何,一想像这个情景,心情就像接受了某个可恶至极的事一样低落。搞不懂,总觉得自己好像破坏了些什么。
「……」
我真的与姊姊重逢了吗?
现在并无实证显示轻飘飘拥有过去的记忆。若真的有,那么轻飘飘肯定派诉求的声音会更雄厚才对。所以菜菜美是例外吗?我也无法否定。没人会知道例外是何时从哪里产生。就是因为不同于过去的準则,才会是例外……先假设菜菜美真的是例外好了。
那除了使我更难以否定菜菜美与姊姊间的关联,会对我造成任何问题吗?姊姊是我所失去,再也不会见到的人。她可能教我的新辞彙、堆叠成记忆的对话,都已遥不可及。这一切,都被菜菜美推翻了。
「……可是……」
我并不希望姊姊复活。
这可能只是因为,我不喜欢失去姊姊时的感觉变质。那感觉在我心中有着崇高的地位,使我能够是我,而它就要被彻底颠覆了。对,我就是担心这个。如今,我的恐惧即将成为现实。
飘降的绒毛耗了十年那么长的时间,开出恶梦之花,结下了我不想要的现实。
我真的非得面对它吗?
我连该怎么看待菜菜美都不知道。
所以现在孩子气地闹着脾气,不想回家。
「比平常早来,不过还是一样时间回家,小朋友你还真勤劳耶。」
心情无比憔悴的我好不容易画完图交出去时,被无垢说了句类似挖苦的话。我明白她没有恶意那种高层次的东西,但仍为自己没有进步感到失望。然而我与成长无缘无分,就算知道自己没有进步也没辄。
「无垢,你觉得轻飘飘是怎么样的东西啊?」
我稍微好奇地问。看小黑那样子,大概不会有负面评论吧。
「这星球的继承者。」
无垢不假思索地回答,接着观察我反应般注视我的脸,露出怪异的笑容:
「我很期待他们会成为这种角色喔。」
「……这样啊。」
她也想提升轻飘飘的地位啊。看来她比小黑还狂热。
「同样地,我对你也有这种期待。」
我努力工作和轻飘飘的繁荣有什么关係啊?
无论如何,我都得在这份工作上继续努力,毕竟我找不到其他工作。
「那么明天再拜託你喽,小朋友。」
「好。」
「明天也要让天气一样好喔。」
你以为我能对天气怎么样吗?
以总是差不多的对话结束今日工作后,我出了店门。
「……她没来耶。」
我注意了一整天,结果菜菜美没来店里。她能顺利吃早餐吗?我是大受震撼没错,但好歹也该準备好早餐吧。类似后悔的感觉闪过心头。菜菜美也没有那么笨,早餐这种小事应该能自己处理吧。大概吧……真的吗?
我想起单独在家就绝对不会吃饭的瑞奇。
真希望瑞奇和菜菜美,都能早点体认到我不是那么值得他们依赖的人。
我没考虑是否会造成不便,突然停在人行道中央,在昏暗的城里思考该将轮椅滚向何方。要老实回家,还是……不过就算想躲,我也无处可去。
乾脆回三等市民的城算了。在那里就不会和菜菜美见面了……若只是这样,也不必逃去那里。会这样踌躇,就表示我对这城市的生活不是没有依恋吧。逃家的孩子,都会尝到这样的彷徨吗?
没心情直接回家的我,决定在城里随处游荡。就一边滚着椅轮,一边思考未来该如何与菜菜美相处吧。这就是我假装积极的逃避法。
穿梭街道时,到处都能见到我们或轻飘飘。每当与轻飘飘错身而过,我总会想像他们的过去与背景,想问问他们有怎样的记忆,从前是否也如此踏过这条路?也许这样说有点怪,不过据我所知,轻飘飘大多会在他们「生前」有关的土地诞生,菜菜美也是在姊姊的车祸现场出现。
「啊,小朋友和好天气,你们好啊~」
烦恼该直接前进还是过十字路口时,有人拍了我的肩。儘管这问候已经说明对方是小黑,我还是有点讶异,没想到会遇到她。她穿的是棕色衬衫和朱红长裙,罩着绿色围裙。居然会在家门前以外的地方见到她。
「真难得。呃,你是来找无垢的吗?」
「跟姊姊没关係。我是出来买菜,準备做第三号见面礼给飘飘。」
小黑得意地将黄色手提包提到我面前。还有第三号啊?
「那真是,谢谢喔……」
「我这次想放很多新鲜的东西,敬请期待喔。」
「我会的。」
我关心的,只有这次会是什么颜色。
「……」
小黑也是妹妹,是有姊姊的人。
「……那个,可以问一下吗?」
「嗯?」
对较高的人问话时,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小孩。
若我真是小孩,就是小孩养轻飘飘小孩了,还真是笑话。
「假如有一天,无垢离开你了,过了好几年突然变成轻飘飘回来……你会怎么办?」
直接说出自己的遭遇,问别人自己该怎么做,虽有种会被人完全看透的感觉,但我管不了那么多。
小黑依然保持笑容,只有眉头沉了一些些。那大概是她烦恼的表情吧。
「这么难的问题,问姊姊比较好啦。我没什么学问。」
小黑食指抵着太阳穴转了转……姊姊果然都比较优秀吗?
不过我要问的是「有姊姊的感觉」,总不能问无垢吧。
「就我自己来说,那当然是跟她一起生活呀。规定就是这样嘛。」
我会遵守保护条款的——小黑回答道。
没了,就这么多。
小黑微笑着「嗯?」地歪头。我才搞不懂呢。
「就这样吗?」
「因为你问我怎么办嘛,除了这以外还能怎么办?」
真是一步也没踏出既定框架的模範回答。
小黑对我为何这么问,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这样说也对啦。」
或许是我问得不好,可是我也不想进一步深问。
毕竟小黑本来就不排斥轻飘飘,所以能轻易地接纳他们。
在她身上找不到我想要的答案,问也是浪费时间。
「啊,有好多飘飘过来了耶。」
小黑朝对侧人行道兴奋地说。看样子是放学的队伍。一群身着制服的轻飘飘列队穿过人行道,脚步一致、步伐固定,轻飘飘教育之成效可见一斑。
我试着想像菜菜美也在其中的情境。每个都是同样发色、同样服装。
我还能一眼就认出菜菜美吗?
黄昏的切口,斜斜划过轻飘飘的头髮。
夕阳点亮的右眼,每一颗都如宝石般光芒闪烁。
「菜菜美……我家的轻飘飘,好像不想上学。」
这是为什么呢?即使小黑不会了解她的心思,我还是问了。
「啊,这我知道,很单纯啊。」
「……咦?」
预料外的答覆与开朗态度让我吃了一惊。这次她的食指不是抵着太阳穴,而是在我面前转动说:
「飘飘是想把时间拿来待在你身边喔。」
「……」
我张开嘴,但说不出一个字。轻飘飘集团一个个与我们擦身而过,从他们头髮飘出的绒毛,呈八字形缓缓落下。
「喔,灯号变了。不对,还会变,还会再变。」
小黑这么说完就想走。「喂,等一下。」我抓住那大人的背。
「为什么?」
「……我刚才就很想这样说了,你自己去问她不是比较快吗?」
小黑笑咪咪地想将我导出困境。
若能这么做,我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用手腕将提包转了一圈后,小黑半单方面地挥手说:
「那我明天前会把东西拿给你,敬请期待喔!」
「……备。」
差点就说出「我会做好心理準备」,好不容易才忍下。
小黑与我告别后就往超级市场方向走。我想了想后,过了马路。
她的想法在我身转个不停,转的我都要晕了。
虽然那不一定对,可是我还是……为什么呢?我困惑不已。
离开闹区街道时,人行道边有个轻飘飘正喊着口号募款。肩上挂的肩带,表示他是肯定轻飘飘的「懦夫」之一。发色稍微偏黑,不太像绒毛,感觉不到空隙。路上每个人都无视于那个矮小的少年。
募款本来就是种成效缓慢的事。我看了他一会儿,要从他面前经过时——
椅轮自然地在他面前停下。
即使仓皇出门,我也没忘记带上钱包。当轻飘飘抱着募款箱抬起头时,我掏出了零钱。他的瞳眸映出了那些钱币,反射着它们的色彩般发光。
噹啷。当零钱在箱底砸出声响后——
「你有记忆吗?」
我在他道谢前这么问。
原本要鞠躬的轻飘飘,倾着身子停止不动。
「你记得,你还是我们的时候……发生过的事吗?」
「没什么印象。」
「刚出生时,看到周围的景物……会觉得怀念吗?」
这个与过去的我有点像的少年,似乎将这问题当成捐款的代价,苦恼地转动了几次眼珠子,再轻摇着头垂下视线。
这次答得慢多了。那动作令我渐感不安。
最后少年抬起头,薄唇不再萎靡,大大地张开说:
「有。」
他的嘴、喉咙,确实是那么动作。
这回答,甚至将我连同轮椅一起摇撼。
「……有。」
我留下不连贯的回答后,就此离去。没多久,背后传来一声「谢谢你的帮助」。我想,若换成菜菜美,她一定会说早安吧。
只是想想而已。
我继续前进,离开高楼林立的街道,来到后侧的小路。这里的楼房矮了一截,密度也低多了。相对地,行道树和只受到经过简单维护的神社,以及被它们围绕的公园填满了那些空缺。
我一时兴起,进入那连泥土地都生了苔的阴暗公园,穿过斑驳的单杠和溜滑梯之间,在没人打扫的长椅边停下。同时,头上传来枝叶的摩擦声。随风蠢动的团团绿叶,像个巨人正在挥手。
我和姊姊以前常到另一座公园里玩。沉浸在这种回忆里,就是所谓的缅怀过去吗?菜菜美见到我,在那个家里时,也有轻飘飘感到的怀念……乡愁吗?所以她才不反对住在那个家,情愿与我一起生活吗?那么,她怎么没说「有理解的必要」,吵着要我解释那原因不明的舒适是从何而来呢?
我不懂……真的不懂。
「……咦。」
有团火焰——摇着火星迸散般的毛和尾巴,从公园入口直线跑来,到了我脚边也仍兴高采烈地到处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