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很讨厌他。 
讨厌讨厌讨厌。 
讨厌到一直思考着他的事情。 
我曾经──很讨厌他。 
* 
当我懂事时,我的身体便与同年纪的孩子明显不同。 
是先天性的脑性麻痹。 
这个疾病带来了慢性的身体不适,以及宛如木棒、永远不能动弹的双脚。 
然而,当时我对这样的人生并没有特别感到不安。 
「千秋,你的状况如何?吃得下午餐吗?」 
「嗯!我肚子饿了!」 
父母当时对我非常温柔,现在仔细一想,似乎已经到了宠溺的程度。 
年长我三岁的姊姊都会因为嫉妒而刁难我,或许真的很夸张。连自己都有所察觉,我就是生长在这种人人称羡的环境。 
「千秋,来玩吧。」 
「我立刻去!」 
而且,当时的我也拥有朋友。 
是住在附近的同年纪的女孩子们玩。她们经常到我家来玩,也会推着轮椅带我出去玩。当时的我真的是很爱笑的孩子。 
然而── 
「喂!我们要踢足球,你们去别的地方!」 
「哇,是隼人同学。」 
「干嘛!明明是我们先来的!」 
「隼人同学才去其他地方!」 
只有一个人── 
是我怎么样都难以喜欢的男孩子。 
「少啰嗦!我将来要成为职业足球选手!给我闪开!」 
日向隼人。 
他可以说是我的天敌。 
住在我家附近,是跟我同年纪的青梅竹马。 
明明个子矮小,但嗓门不但很大,态度也很狂妄。 
身为孩子王的他,受到我们女生圈子的讨厌。 
这也是当然的,谁叫他个性傲慢又嚣张又我行我素。虽然日后他在学校变成受到众多少女爱慕的对象,但还是小学生的我们还不明了何谓恋爱,经常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起争执。 
其中,每次都是坐轮椅的我成为被他欺负的对象。 
「哼!不听我的话,我就要这样对付你!」 
「哇!住……住手!」 
小孩子其实很残酷。 
他用力踹飞我的轮椅,擅自转动手推轮,让我连人带轮椅摔倒在地。无法动弹的我是不晓得体谅他人的野孩子的绝佳目标。 
「隼人同学好差劲!快道歉!」 
「千秋生病了耶!」 
「呼嘻嘻嘻!懊悔的话就追上来啊!」 
然后── 
最后总是我被独自抛下,大家冲去追隼人同学。气呼呼的朋友不曾追上隼人同学过,因为他从小运动神经便特别发达。 
「嘿!圆点!」 
「讨厌!去死!」 
「呜呜……拉我起来啦……」 
只听得见朋友从远处传来的尖叫声,现场只剩下抽抽噎噎哭着的我,以及躺在旁边的轮椅。朋友全被隼人同学抢走,他今天也用响亮的嗓门大喊出内裤的颜色。 
(我绝对……绝对不原谅他!) 
我对着流下的泪水发誓。 
我真的──很讨厌他。 
我们的关係是在小学三年级时产生了变化。 
「月村同学,你今天也能留下来上课吗?我想帮你补回因为住院没上到的进度。」 
「好,我明白了。」 
年满九岁的轮椅少女。 
周围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可以称为朋友的人。 
原因是无聊至极的迁怒。我因为身体不适而长期住院,恣意大发脾气,不光是对家人,连没有来探望自己的朋友也成为攻击对象。结果,久违回到校园,却发现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月村同学,呃……换个话题,你跟朋友处得好吗?」 
「老师,请放心,没有问题。」 
我应该是从这个时期开始使用敬语。 
不光是老师,对家人、朋友、同学也是。 
这是在对孤零零的现实表达不满、表达抗议。对担心自己的老师也用这种傲慢的态度,我过着孤独的生活。 
然而── 
「嗨♪留下来用功真累人啊~」 
(……唔。) 
然而却有一个人── 
让我怎么样都不想对他使用敬语。 
那是在某天放学后──我独自在教室等待老师时的事情。 
「喔,千秋也变成笨蛋一族啦?嘻嘻嘻。」 
「不要把我跟你相提并论。还有,我不是说过叫你不要直呼我的名字吗?」 
与来到教室的他一对上视线,便开始唇枪舌战起来。 
日向隼人。 
我在世界上最讨厌的这个人,由于是世界上最笨的人,所以跟我一起被留下来补课。 
升上小学三年级的他依然没有太大改变。 
总是静不下来,整天讲个不停,四处跑来跑去。 
仍维持矮小的体型与硕大的嗓门,被女孩子讨厌,爱掀女孩子的裙子,与以前完全没有改变。 
然而只有一件事── 
只有一件事不同。 
「吶,千秋,今天可以去你家吗?我们一起玩吧。」 
「不要。为什么要让你来我家?」 
不知为何── 
从这时开始,他变得格外爱缠着我不放。 
顾虑到没有朋友的我──但我想应该不是这样。他感觉不像是会思考这种複杂事情的人,感觉比较像是出于内心的单纯表现。 
可能会被笑是自作多情……但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因为他对我抱有异性意识。可能真的只是我自作多情。 
「一下子有什么关係。好不好?我会请你吃东西。」 
「我不是说不要了。不要对我说话。」 
然而,当时的我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用冷淡的态度地回应他。 
因为我已经发誓了。 
对着年幼的自己、对着懊悔的回忆、对着滑过膝盖的悲痛眼泪。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原谅他── 
可是,我的这股决心轻易便被推翻了。 
「啧,真无聊。话说回来,千秋的裙子会不会太长了?短一点比较好吧?」 
「要是没有某个色狼的话。还有,不要直呼我的名字。」 
「小千♥」 
「……噁心。」 
「嘻嘻嘻,你也可以喊我的名字。」 
「才不要。」 
我们的对话内容相当无聊。 
这时,他突然说了一句话。 
「你的脚还没有痊癒吗?」 
「────咦?」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他的这句话真的太过突然。 
彷佛带着寂寞、带着悲伤、带着懊悔。 
平常的那张笑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第一次看见与听见的表情与声音。 
或许因为这个突然的展开而乱了手脚,于是我慌张了起来,意气用事地说道: 
「一……一辈子都不会痊癒了。我这辈子只能坐轮椅,永远无法走路。」 
冷酷的语气中彷佛带着责备。 
说完这句话,我立刻便感到后悔。 
「……对不起。」 
「什────」 
他哭着道歉。 
他忍着盈满眼眶的泪水,发自内心悲伤地说道。我立刻恍然大悟,他是在为小时候的事情道歉。我以为他老早就忘了,完全没有放在心上,我一直这样认为。 
「……没关係,我没有在生气。」 
(──咦?) 
我边说边质问自己。 
决心呢? 
懊悔呢? 
不是怒气沖沖地说绝对不会原谅他吗? 
然而这些跟眼前的景象相较之下,显得微不足道起来。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为了自己哭泣。 
这件事──告诉了我,孤零零一人还是很寂寞。 
「……好喔。」 
「咦?」 
「……我说你今天可以来我家玩。」 
「唔!真的吗?」 
忍不住想怀疑他是不是假哭。 
他立刻恢複平常的笑容。 
「好,那走吧,现在立刻就出发。直接跷课。」他边说边推着我的轮椅跑了起来。 
「喂,不可以!怎么可以跷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