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話 女性們 Episode Hazel，Hilda & Nameless

1

「与帝政同盟国的对立及遭遇地震袭击，这些问题的发生严重混乱了都市的功能，如今依旧尚未痊癒。儘管最近军国的协助让我们重新站了起来，但重建作业还是大幅落后预定的进度，艰困的处境也使市民疲惫不堪。当中甚至不乏捨弃都市而投奔他国的人……我可以断定，独立交易市此刻正面临成立以来未曾经历过的最大危机。」

在市公所的集会上，独立交易市公务员三号街自卫骑士团团长——汉尼巴尔·昆萨站在讲台上，对着集合起来的团员举行朝会。

相对地，那些竖耳倾听的团员们，一个个无不露出複杂的表情。从每个人的熊猫眼可以看出，整个团队充斥着沉重而疲惫的气氛。如今尚未出现眉目的重建作业、与他国的紧张关係、不知何时又会发生地震的恐惧、再加上与前述事态相关的市民不满情绪——「陷入艰困处境」的可不只一般老百姓，负责处理这些状况的自卫骑士团又何尝不是如此。

然而这当中也有例外。在站得东倒西歪、难掩倦色的同仁当中，只有她像根旗杆似地挺直背脊，以毫无阴霾的认真目光仰望讲台上的汉尼巴尔。

她是脸上长了不少青春痘的年轻骑士，散发健康气息的短髮与俐落的外表想必很容易让人误解她是个少年。此外，她的个子比旁边的男性骑士还高，制服底下穿着长裤的打扮，更加重了她身上的男人味。至于她的剑则为了配合惯用手而挂在右腰际。

她是隶属独立交易市公务员三号街自卫骑士团的哈泽尔·金伯莉。精力充沛与臂力过人是她最大的优点，另外她还是一名新人。

「各位都十分卖力，因此会感到疲惫不堪我也能理解，不过请大家再忍耐一阵子。有休假机会的人也请好好休息、调养精神。这种艰困的状态可能会持续很久，为了顺利撑过去，大家务必保重自己的身体。这是命令。」

汉尼巴尔环顾众团员的脸，最后又补充道：

「另外……正如先前所述，市民当中有不少人担心都市的未来，而出现了一波出走潮，可以预期出走人数在未来会持续上升。少了市民，都市就很难顺利重建，因此如果遇到垂头丧气的市民，还请各位团员努力鼓舞他们。就某个角度而言，这是我们目前最优先的任务。」

集中精神听讲的哈泽尔，这时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而挑起单边眉毛。

——光是这样真的够吗？

一团小小的疑云在她胸膛中升起。

「今天的朝会到此结束。解散。」

在汉尼巴尔一声令下，团员们三五成群地散去，各自赶赴自身的任务。

集会场顿时喧闹起来。不过陷入沉思的哈泽尔，直到另一名女性骑士同僚对她出声前，始终站在原地不动。

当天工作时她一直都无法集中心力。

2

或许是反映群众不安定的心理状态，独成交易市的犯罪率与违法事件有增加的倾向。这么一来，守护都市治安的自卫骑士团也只好提升市内警备巡逻的密度，再加上其他重建作业与战斗训练，团员们可说忙得人仰马翻。新人骑士哈泽尔·金伯莉自然也不能倖免。

因此——

『有休假机会的人也请好好休息、调养精神。』

如果缺少适当的休息，根本不可能完成所有任务。由于这种艰困的处境可能持续很久，昆萨团长以「命令」要求这件事一点也不夸张。尤其近来在军国出身的学者——尤英·班杰明提案下，又展开了遍及全都市的大规模工程，自卫骑士团所负担的工作量只会上升、不会减少。

该休息的时候就要好好休息——这可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哈泽尔独自一人在市区内閑晃，不知不觉发出了今天第五次的叹气。

该怎么说呢，今天可是她难得轮到的排休日。

然而——打从一早起，哈泽尔就像现在这样漫无日的地走来走去。

以前的她可是会趁假期痛痛快快地玩乐一番，但如今她却没那种心情。就算试图打起精神协助老家经营的酒馆生意，婉拒她帮忙的人反倒是她的双亲。近来，都市对酒精的需求量大增——想必有许多市民正透过饮酒掩盖内心的不安吧——因此哈泽尔的老家生意兴旺。为此她提出协助家中生意的要求，但得知女儿每天都得工作到很晚的双亲却异口同声地以「去休息」拒绝她，根本不让她碰家里贩卖的商品。

被赶出店外的哈泽尔一筹莫展。虽说同事希尔妲·柯文迪许今天也休假，但因她所住的宿舍有那个女人在，哈泽尔根本不想过去。其他还能找的人就只有经常在工作上跟希尔妲搭档，同时也是激发自己入团决心的崇高前辈——瑟希莉·坎贝尔了。然而，她如今比哈泽尔更忙，今天也还在轮值。至于其余那些自从加入骑士团后就渐渐疏远的旧时友人，大白天都有各自的工作。

在这种情况下——

哈泽尔最后落入閑着没事干的境地，只好百无聊赖地在市内散步。

儘管是日正当中的时分，独立交易市的天空却显得有些昏暗。向四面八方延伸的阴霾滞重地笼罩着人们的头顶——如此的天候不仅限于今日。不久之前的地震使得邻近的布莱尔火山再度活跃起来，累积于灰幕森林的火山灰扩散到了都市上空。受这层灰濛濛的物质影响，独立交易市已经许久未见清爽的蓝天了。毫无预警降下的雨也混杂着火山灰，变得既黑且浊。此外，由于日光遭到遮蔽，空气多少让人感到肌肤髮寒。儘管时节即将入春，都市反倒由于火山活跃的影响而从地底开始温暖起来。

仰望飘流在空中的灰与云，哈泽尔叹了第六次气。

「该做什么好呢……」

不只是今天而已，最近哈泽尔躁动的心完全无法平静下来。不论是勤务或训练途中，以至于閑暇的休假时光，她心中都怀抱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如果不找点事来做，反而会让她更觉旁徨。

她非常明白适度休息是很重要的，但处于都市危急存亡之际——尤其是同事们都在工作的此刻，自己一个人閑着总有种说不上来的罪恶感。这种状态下怎能安心休假，心头的焦虑难以抹灭。即使理性能接受，在情感上也无法抚平。

——其他人都在做什么呢？

搞不好能在街上偶遇自卫骑士团的其他成员。如果有机会，自己一定要询问他人放假的安排以作为参考。正当哈泽尔交抱双臂、半认真地思考起这件事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会吸引她视线的目标。

在人来人往的大道一隅，有个走路摇摇晃晃、步履蹒跚的身影。原来是一位驼背的老婆婆抱了只类似篮子的东西，看起来很危险地漫步着。哈泽尔想也不想就冲到老婆婆身边，完全不顾自己是否认识对方。

「这位老奶奶，让我帮您拿吧。」

最近街上时常发生抢案。为了取信于对方，哈泽尔还刻意取出挂在胸前的自卫骑士团项链，并尽量以亲切的口吻表示。回过头来的老婆婆似乎这才鬆了口气。

「你好亲切啊，真的可以吗？」

「嗯，包在我身上……唔，好重！」

篮子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各种蔬菜，对老人家来说，这篮子明显是超出负荷了。哈泽尔在慌乱之中将篮子重新抱好。

「老奶奶拿这个太吃力了吧。您的家人呢？」

「我家啊，我儿子在之前的地震中受了重伤。除此之外，我就没有其他可依靠的人了。街坊邻居都已经离开都市，所以出门买东西之类的事只好靠我这老太婆一个人。」

「是喔……这样的话，以后有什么购物或需要出力的工作，儘管来市公所找人帮忙吧。自卫骑士团一定会派人协助您的。」

「真的吗？那太感谢了。」

「小意思小意思，这也是我们职务的一部分。话说回来，您买了真多蔬菜啊！」

「呵呵呵，因为我希望儿子能多吃一点东西，赶快痊癒啊。像你这么年轻又有教养的姑娘还真难得啊。」

「不——其实我只是模仿前辈而已啦。」

在市区巡逻时经常是由瑟希莉领队。与她搭档总是比其他巡逻组要花上更长值勤时间。那是由于瑟希莉只要看到类似老婆婆这样需要帮忙的人，就绝对不会坐视不管。哈泽尔现在的行为可说是完全效法于她。

她一边与老婆婆谈笑一边陪伴对方来到她家。为了答谢，老婆婆从篮子里取出一颗小而圆的马铃薯致赠，随后哈泽尔便告辞了。她将马铃薯塞入衣服的口袋。

「那么……接下来呢？」

哈泽尔返回大街上，朝周围环顾一周，一栋位于并排民宅中的屋子立刻吸引了她的目光。有位妇人正在重新涂抹那栋房屋龟裂的外墙，但身高不够的她很难构着高处。充当挚脚石的木箱很明显高度不够。

哈泽尔毫不考虑地走向对方。就如先前面对那位老婆婆般，她同样取出自卫骑士团的证明接着才出声，从很不好意思的妇人手中接过油漆刷后，哈泽尔边吹着口哨边涂抹起外墙。这种修缮工作她平日就做惯了，所以一点也不困难。

「太感谢你了——我老公出门工作，油漆工又全被雇走了。」

「啊——原来是这样啊。下次如果您向市公所申请，我们会尽量派人过来协助，自己忙不过来时不妨试试看。不过，按照施工的性质与内容可能会多少要求一点费用就是了。」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就在两人悠閑谈天之际，外墙也不知不觉全都粉刷好了。

「下次你出来巡逻如果正好路过，可以进来坐坐喔。我家里有好吃的麵包。」

「唔哇，太好了！阿姨，我一定不会客气！」

哈泽尔挥手与妇人道别，随意朝一个方向迈步而出。

无巧不成书，没过多久，她就撞见人潮往来处中央停了一辆篷顶马车。路上行人都对这阻碍交通的物体皱起眉头，纷纷绕道通行。马车的车体出现倾斜——仔细一看，四个轮子中左后轮已经脱落了。应该是驾车者的男子就站在嘶鸣的马匹旁露出旁徨无助的神情。

哈泽尔发现那名男子后立刻移动过去。

「你还好吧？——」

儘管慢了半拍，哈泽尔还是想出该怎么处理这件事。首先，出声请附近的路人帮忙，将马车推到大马路旁边——幸好篷顶马车内空无一物——然后自己再跑到附近正在修复建筑物的工人那儿要一些废弃建材，对马车的破损部位进行紧急修补，不过当哈泽尔挥手目送不断对自己鞠躬的男子驾车离去时——

「……这跟平常工作时有什么两样啊！」

她抱头大叫。有好一阵子她维持相同的姿势没动，直到附近的路人回头关注她的怪异举动时，她才有点脸红地溜到远离民众眼光的道路角落。

帮助他人当然不需要后悔，但这么一来休假就毫无意义了。

——可是又没有其他事可做。

乖乖蹲在自己家里搞不好才是最正确的做法。但哈泽尔总觉得那样会让自己更无精打采。正当她决定乾脆躲回自己的房间而闷闷不乐时——

「哎呀，这不是哈泽尔吗！」

路旁突然有人出声唤道，哈泽尔吓得缩起肩膀。

原来在她沉思的过程中，已不知不觉走到了商店街里。周围的喧闹程度与冷清的住宅区街道可说天差地别，哈泽尔一察觉自己所在的位置，人潮的脚步声与嘈杂顿时打在耳膜上头。

地震后虽然整座都市充斥着一殷郁闷的气氛，但至少商店街的大道还保持着喧嚣与活力。儘管热闹程度不如以往，这种人声鼎沸的场景还是多少沖淡了最近笼罩在哈泽尔心头的焦躁。

「既然没穿制服，就代表你今天休假罗？」

开口跟她说话的人是一位站在五金行门口的女性。那位女性经常至哈泽尔的老家沽酒。由于哈泽尔以前负责外送商品的工作，因此曾多次造访这间五金行。

在放假日撞见认识的面孔总觉得怪怪的，为了掩饰自己这种心态，哈泽尔便一边搔着头一边转头回答道：

「嘿嘿，是啊，我也好久没放假了。」

「那真是太好了。我听说自卫骑士团的成员最近都工作繁重，还有点担心哈泽尔的情况哩。」

「哪里，其实我反而比较烦恼自己的体力多到没处用！」

「啊哈哈！这还真符合你的个性呢！你每次都搬一大堆酒到我们家来，臂力丝毫不输男人呢。」

「那算是我唯一的优点吧。」

两人若无其事閑聊到一半，女性突然话锋一转，以「话说同来」为开场白，将脸凑到哈泽尔耳边悄悄说道：

「那个谣言是真的吗？」

「……那个谣言是指？」

「就是不久以后可能要放弃这块土地的谣言啊。」

哈泽尔听了只能苦笑，最近这种说法在都市迅速传了阔来。

独立交易市如今的处境异常危急，这点绝无半点夸大，市民们纷纷陷入了慢性的疲乏状态，重建作业也大幅延迟。最近虽然与军国有密切来往，但听说那是为了放弃这块土地、迁移到军国的準备工作——来自外地的佣兵与商人们煞有其事地将这种传闻带入都市。

以前听到这种事大家应该只会一笑置之，不过现在谣言却具备了令人恐惧的真实感，因此才会在人们之间藉由耳语散布开来。

「我认为那根本是空穴来风。说什么放弃这里……真是岂有此理。哈泽尔，你说对吧？」

即使口头上这么说，女性依然不安地皱起眉头。

事实上，光是今天哈泽尔就被问了四次类似的问题。包括儿子受重伤被迫自己提篮子的老人婆婆，努力与自家外墙奋战的妇女，以及因为马车抛锚而无助的驾车男子，大家都对哈泽尔抛出相同的质问。没想到就连这位五金行的女性都因相同的疑惑而愁眉不展。

『假使遇到垂头丧气的市民，还请各位团员努力鼓舜他们。』

每次哈泽尔都笑着否定市民们的疑虑，正如朝会时昆萨团长的指示一样。

因此就算是这次，本来也应该笑着以「怎么可能嘛」来否定对方才对。

「啊，这个嘛……」

哈泽尔开始讨厌自己这种毫无凭据的解释，不知不觉便词穷了。毕竟自己在上次的事件中也潜入了火山，亲眼见识过里头的情形。包括地震的原因、无法对大众公布的大陆史上最兇恶人外『霍尔凡尼尔』，以及使用期限将尽的封印用圣剑等，这些真相她都亲自确认过了。

放弃这块土地——意即超过四十年以上的都市历史即将画上句点。

这可不是什么天方夜谭。

一想到这点，哈泽尔就对自己必须不停否定谣传这项工作感到疲惫。

「至、至少自卫骑士团里没听说过这件事……」

由于先前迟疑了一会儿，哈泽尔的回答听起来很没自信。

听了她模稜两可的说法，女性的眉宇锁得更深了。

就在这时——一道年幼的说话声冷不防介入她俩之间。

「这个都市要不见了吗……？」

「耶？」

哈泽尔就像触电似地跳起来转过身，但却找不到说话声的主人。她左顾右盼地望了好一会儿，终于灵机一动地低下头。

一名年约七、八岁的小女孩就站在自己的脚边，抬起头望着她。

小女孩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那双略带湿润般光芒，彷佛熊熊烈火燃烧的鲜红眸子。同样鲜艳的一头红髮全系在后脑勺，就像条小马的尾巴一样垂着。她的嘴角好似在强忍呜咽般扭曲着，稚嫩的双手则紧抓住裙子前摆。

哈泽尔一看到她——

「耶耶耶耶耶耶耶！？」

立刻打从心底惊讶起来。

明明跟这名小女孩是初次见面，为什么脑中会产生一股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小女孩跟哈泽尔熟识的某个人物，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瑟、瑟希莉前辈变小了！？」

小女孩被哈泽尔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胆怯地颤抖着肩膀。仔细一瞧，泪水也开始在小女孩的眼眶中打转。

「啊呜，抱抱、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吓你！」

哈泽尔慌忙跪了下去，让自己的高度与小女孩的目光保持平行。为了强调自己无害，她努力在脸上挤出笑容。不知是自己的作为发生效果，还是对方的天性坚忍过人，只见小女孩终于按捺住快哭出来的冲动，以手背用力将眼角浮现的泪珠拭去。

在哈泽尔鬆了一口气的同时，再度仔细端详起小女孩的脸孔。

——跟前辈真像啊！

如此神似瑟希莉的模样令她感叹。脸型与头髮、眼珠的颜色都如此酷似，该不会是姊妹或私生女之类的吧，啥泽尔不由得怀疑起双方的血缘关係。

然而——

「吶，你是瑟希莉前辈的亲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