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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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几天就下个不停的雨,到了下午总算停了。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到处都是积水的道路上,接二连三有骑着脚踏车的小朋友从身后超越我。有个小朋友大声喊叫着伸手一指,原来那个方向有一道大大的彩虹。我停下来看了这道彩虹几秒钟,接着準备继续往前走而放低视线时,小朋友们已经不见蹤影。
我心想,也许这些小朋友是去找彩虹的脚。
有个迷信是说,彩虹的脚藏有装满黄金的瓮,但我不太喜欢这个故事。我不喜欢美丽的事物底下埋着美丽的事物这种想法,是那种认为樱花树下埋着尸体的人之一。
纯粹美丽的事物会让我担心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有人为了偿还这种美而吃亏。我心想,如果彩虹底下是墓地就好了。我希望那鲜艳的七彩光芒,是几十个、几百个骨灰罈带来的。这样一来,也许我能比较天真地接受彩虹的美。
我来到镇立图书馆,在这里再次见到那个寻找幽灵的女生。当我拿起百圆硬币,站在自动贩卖机前选饮料时,看到另一台贩卖机前站着一个撑阳伞的女生。她和我一样拿着百圆硬币,以彷彿面临人生重大抉择似的表情看着自动贩卖机。她注意到我的视线后,拉起阳伞朝我脸上看过来。
「啊,大哥。」她睁大眼睛,然后微微一鞠躬。「午安,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碰到你。」
「所以你也不是一天到晚都在找幽灵?」
「其实呢,那倒未必。」她把抱在胁下的包包举给我看。「我今天借的两本书都是和幽灵有关。」
「了不起。」我表示讚赏。
「你一定觉得我像个傻子吧?」她噘起嘴。「没关係,因为事实上我就是个傻子,而且在校成绩也不怎么好。」
「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是真的觉得了不起,你不要这么自卑。」
她默默瞪着我好一会儿,忽然放缓表情,指了指人行道上一张面向图书馆的长椅。
「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聊一会儿再走?」
我们从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并肩坐在长椅上慢慢喝。图书馆后面的林子里,传来几乎令人耳朵痛的蝉鸣声。
「对了,你认为幽灵是什么样的东西?」我问。「每个人对幽灵都有不同的想法吧?有人说幽灵会在人身边保佑人,也有人说幽灵会心怀怨恨咒杀人,还有人说幽灵不会干涉活人,就只是存在于世。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我不是说过吗?我并非真心相信有幽灵。不管是UFO还是UMA之类的都可以,什么都行。」她一脸不在乎的表情这么说。「只是……你不觉得美渚町这个地方,和幽灵有关的故事特别丰富吗?所以我就决定寻找幽灵。」
「那么,我换个问法吧,你希望幽灵是什么样的东西?」
她喝了一口饮料,抬头看着天空。湿润的嘴唇被阳光照得发出闪闪白光。
「我想想……以我来说,我希望幽灵是种受了很多苦,怨恨活人、为自己的际遇悲叹的东西。」
「为什么?」
「如果是这样,不就会觉得活着还稍微好上那么一点吗?」她说话时仍然仰望着天空。「如果幽灵全都是露出一脸安详的表情照看着活人,我应该会很羡慕他们,而想加入他们吧。」
「原来如此,有道理。」
似乎是我的赞同让她很高兴,她晃了晃长椅下的双脚。
「虽然等我年纪大了,也许会说出完全相反的看法。」
「为了肯定迫在眉睫的死?」
「就是这么回事。」她在阳伞下露出微笑。「大哥,你真的有试着听懂我这种怪人说的话耶。」
「我觉得自己只是很自然在跟你聊天。我们会聊得来,多半是因为你不是怪人,再不然就是我也是怪人。」
「是后者,肯定是。」
她嘻嘻笑了几声。
「说到这个,」我说。「有一件事我忘了说。我的年记没有大到让你叫『大哥』,我跟你同年。」
她盯着我的脸打量。
「我还以为你比我大了两、三岁呢。」
她视线游移地小声说道。
「……可是,我可以当作你年纪比我大吗?」
「是没关係,可是为什么?」
她从我身上移开视线。「一想到我在跟同年龄的男生说话,我就会紧张得连早上吃的东西都几乎吐出来。」
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好吧,那就当作我年纪比你大。」
「好,这样会帮了我很大的忙。」她闭上眼睛叹一口气,然后重新打起精神,开朗地说:「大哥,我也想听听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
「只有我说自己的事情太不公平了,你也说一些吧。」
我思索一会儿。我很不擅长说自己的事情,毕竟我是以「根本没有人会关心我」的前提活着,所以我在「自己的事情」这方面的库存,比起常人极端地稀少。
到头来,我也别无什么像样的话题可说,所以决定把眼下最关心的事情摊开来说。「我最近常常深夜去看星星。」
「哎呀,好浪漫呢,真没想到大哥竟然有这种兴趣。」
「不,这不是我的兴趣,我只是陪人看星星。」
「哼?好像很开心嘛。」她以闹彆扭似的表情说。「反正大哥一定是跟女生一起去看星星吧?」
「有女生,也有男生。」
「你果然有很多朋友。」她垂头丧气。「我觉得被背叛了。」
「话先说在前头,包括你在内,我的朋友一共只有五个人。」我苦笑着说。「我们这群人是乌合之众,认识所有成员的只有我一个,我每次都忙着居中协调。」
她盯着我的脸打量。
「你看起来就不适合做这种事,一定很累吧?」
「是啊,累得要命。」
她听了立刻笑逐颜开。
「谁叫你要碰这种自己不习惯做的事,活该。」
「一点也不错。」我表示同意。
我回家后把广播转到音乐节目,一直在读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即使窗户全部打开,还开了电风扇,我仍然热得流汗,在上衣弄出汗渍。吃完晚餐、泡完澡后,我立刻钻进被窝。午夜一点,枕边闹钟的铃声响了,我慢慢起身,迅速做好準备,走出家门。
明明是深夜,一路上却到处有蝉在叫。也许路灯的灯光,加上不管多晚都不会彻底消退的暑气,让蝉以为现在是白天吧。又或许是一群在白天没有机会鸣叫的蝉,到了夜晚才努力想把落后的部分追回来。最近经常可以看到一种现象,就是一到酷热的颠峰时段,蝉就会一起停止鸣叫。说来也是当然,蝉多半不太能适应极端的酷热吧。
坦白说,今年夏天热得不正常,电视新闻几乎连日在播报更新最高温纪录的消息,大人们也异口同声地说这辈子第一次遇到这么热的夏天;再加上梅雨时期的降雨量只有正常的一半以下,导致全国各地都出现乾旱现象,部分地区还实施了夜间停水措施。最近之所以常常听见救护车的警笛声,也许是中暑昏倒的人变多了。
我用手挥开不时会不知道从哪里沾到的蜘蛛网,一路往前走着走着就来到初鹿野唯的家。我所料不错,荻上千草已经在门旁等候,一发现我就微微对我挥手。千草外出时都会一板一眼地穿着制服,但多半是想到这么晚了还穿着制服在外面游荡,反而显得可疑,所以她今天穿的是有着细条纹的衬衫连衣裙。
「你今天穿便服啊?」
我一指出这一点,千草就拉起连衣裙的裙摆,露出为难的表情问:
「会不会很奇怪?」
「不奇怪,你穿这样很好看。」
「是吗?好看吗?」
千草左右微微摇摆着身体,笑了笑。
我和千草针对连日的酷热聊了一会儿,就看到后门无声无息地打开,初鹿野从门后现身。初鹿野看看我的脸,然后将视线移到千草脸上。千草微笑着对她说「晚安,初鹿野同学」,初鹿野就默默地微微一鞠躬。
三人到齐后,我们前往鳟川旅馆。打开通往屋顶的门,便看到已经早一步抵达的桧原裕也正在组装天文望远镜。他看到我们来了,只「喔」了一声算是打招呼,然后对初鹿野招招手说:「初鹿野,快来帮忙。」
初鹿野站到望远镜旁,桧原就开始下令。「来,观景窗的调整方法就和我上次教过你的一样,你今天应该可以一个人调整好吧?」
初鹿野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和千草隔了一小段距离,看着默默调整天文望远镜的初鹿野,以及看着她调整望远镜的桧原。千草频频从旁瞥向我的脸,露出百感交集的表情。
「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形呢。」
没错,到底是怎么会变成这种情形?
我回溯记忆,回想起成了整件事开端的那一天。
*
时间回溯到我和初鹿野通了电话的那一天,也就是初鹿野身处的无人车站的公共电话,和我家的电话同时响起铃声的那一天。
我好不容易才得到能和初鹿野好好说上几句话的机会,便将我这几年来一直藏在心中的心意告诉她。儘管在我听见她的回答前电话就挂断了,但看来存在于我们之间的误会,似乎获得一定程度的化解。毕竟我因此得知初鹿野并不是讨厌我,也让初鹿野知道我并不是可怜她,光是这样就已是前进一大步。
这天晚上,深夜两点整,我来到初鹿野的家。
初鹿野不到五分钟就从后门出来,认出我而停下脚步。
我轻轻举起右手打招呼,她露出有话想说的表情一直看着我,但她的表情当中并没有以前那种敌意或厌恶。换个角度来看,甚至像是单纯在掩饰难为情。
「好,我们今天也一起去看星星吧。」我说。「就像有流星的那一晚一样。」初鹿野以拿我没辙的表情微微耸肩,不说「好」也不说「不要」,只是默默踏出脚步。到了这时候,我才第一次不是跟在她身后,而是走在她身边一起前往废墟。
初鹿野坐在屋顶的椅子上仰望天空,我不着痕迹地对她问说:
「你这么喜欢看星星,为何不用天文望远镜?」
「我想用啊。」她回答得很坦白。「可是,那很贵。」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忽然想到一件事,说道:「说到这个,我有个朋友有一架还挺贵的天文望远镜呢。」
初鹿野果然上钩了。「……真的?」
「是啊,要不要我去借?」
她不说话。但我心想,既然初鹿野没有当场否定,多半等于是答应了。沉默只是她以她的方式所能表达的最大抗拒。
「好,包在我身上,我会在明天晚上之前準备好。」
我并未指望能得到什么像样的回应,但初鹿野目送两颗流星划过天际后,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谢谢你。」
「不客气。」我夸张地一鞠躬。「没想到你会对我道谢。等我回家,就把刚刚那句话写进日记里吧。」
「是吗?」
初鹿野看似不高兴地撇开脸。
翌日早晨,我揉着惺忪睡眼,在大热天底下走去桧原家。
店面屋檐下整排盆栽里的花都枯萎得惨不忍睹,只有爬在窗格上的牵牛花很有活力地开出蓝色与紫色的花朵。淡米褐色的砂浆墙似乎已多年未重新漆过,四处可以看到发黑的地方与龟裂。店面入口处挂着写有「居酒屋」的大灯笼,门外的白色霓虹灯招牌上则以深蓝色的字体写着店名「潮骚」。装设在二楼外凸窗下方的空调室外机,发出喀啦作响的怪声。
也因为现在还不到早上十点,蝉鸣声还不大。我打开咿呀作响的门,绕到住宅那一边的玄关,按响门铃。我数了三十秒后,又按一次门铃,但没有人回应。
住家后门的方向传来熟悉的引擎声。我过去一看,就看到桧原在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的车库里维修速克达机车。他多半是在换机油吧,只见机车旁随手放着机油加油罐、套筒扳手、截短的宝特瓶等工具。
「要不要我帮忙?」我问了一声。
桧原回过头来看到我。「喔喔,是深町啊?」他瞪大眼睛。「你竟然会找上门来,还真是稀奇……啊啊,你该不会是来报三天前的仇吧?」
「这也不坏。」我捡起放在仓库角落的扳手,用扳手一端敲了敲手掌。「可是,我今天来是有别的事。桧原,记得你有天文望远镜吧?」
「是啊,我有。怎么了?」
「我想跟你借用一下。」
他用手臂擦掉额头上的汗。
「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也不想想你之前是怎么嘲笑我的兴趣,现在却对天文观测有兴趣啦?」
「我不记得自己嘲笑过你。还有,对天文观测有兴趣的不是我,而是我有个朋友喜欢看星星。」
桧原半张着嘴,仔细打量我一会儿。
「不好意思,我不想借。那是我的宝贝,我不想让什么都不懂的外行人碰。」
桧原说完就回去忙自己的事了。他关掉加热的引擎,戴上塑胶手套,取下排油螺栓,放宝特瓶去接滴下来的机油,等旧机油滴完后,再锁紧螺栓,打开加机油的盖子,把新的机油从加油罐倒进去,然后盖上盖子,发动引擎,又放着一段时间。由于我国中时代帮忙过他很多次,已经完全记住这些作业程序。
「我无论如何都得借到。我会给你该有的谢礼,前几天那件事也一笔勾销。我会小心使用,不会弄坏。」
「你知道怎么用吗?」
「我马上去学。」
「学好了再来。」
「我急着用。拜託,我是认真在求你。」
「竟然对人这样千拜託、万拜託,真不像你会做的事。」桧原语气颇为意外。「该不会是和女人有关吧?」
「从某些观点来看是没错。」我含糊其辞地答道。
「那我更不能借你。我不希望我的宝贝望远镜被拿去吸引女人的注意。」
我微微耸肩。「有个以前很照顾我的女生现在非常沮丧。她平常会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却只为了看星星而在深夜出门。她好像只有在仰望星空的时候,心情会变得平静。我希望能助她一臂之力。」
桧原关掉机车引擎,打开机油盖,用抹布擦过,然后再度检查里头的机油量,确定已补充足够的机油后,他紧紧关上盖子,脱掉塑胶手套。
桧原把机车挪到车库后头停好,搬了一张竖在墙边的摺叠式桌子过来,在我面前架好。他在这张满是刮痕的木桌前单膝跪下,然后捲起袖子,肩膀往前挺出。
「你听好,规则很简单。」桧原说。「我们现在来比腕力。你要挑战几次都行,只要你赢过我一次,我就把天文望远镜借给你。」
「比腕力?」我问。「我哪里会有胜算?」
「要出借天文望远镜的人是我,规则当然要对我有利,不然还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