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在八月十四日的下午两点多响起。这时,我在自己房间里翻开天文学的入门书,学习变星的联星运动。外头下着大雨,雨点打在窗上,风摇动树木的声响不绝于耳。双亲都出门工作,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一听见电话铃声就丢下书本跑下楼,抓起话筒抵到耳朵上。
「喂?」
没有回应,一阵很长的沉默。我猜到这一定是初鹿野打来的电话,怎么想都觉得除了她以外,没有人会做这种事。
「是初鹿野吗?」
我询问电话另一头的人,但还是没有回应。
看来并不是像上次那样,两边的电话都响起而接通本来不可能接通的线路。这次的沉默充满确信,让我觉得对方是充分认知到通话的对象就是我,却仍保持沉默。只是这不太像是有什么意图而始终不说话,比较像是犹豫着要不要说出一件事的沉默。
接着,电话唐突地挂断了。我狐疑地心想到底是怎么回事,放下话筒。
正觉得雨声听起来格外清晰,才看到玄关的窗户没关,窗边都积了水。我关上窗户,拿抹布擦乾地板之后,又把整栋房子的窗户都检查过一遍。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再度针对刚才的电话思索一番,忽然想到——
当时该说话的人,也许是我。
也许她并不是故意不说话,而是一心一意在等我说话。
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我在衬衫外头披上一件防寒连帽外套,连雨伞也不拿就跑出去,跳上自行车前往初鹿野家,在短短几分钟内抵达目的地,然后催促似地连按玄关门铃,几秒钟后露脸的是绫姊。
「……怎么,原来是小阳啊?」
她说得十分沮丧。从她的反应看来,我不祥的预感似乎猜中了。
「唯同学出事了吧?」我问。
「对。」绫姊点头。「看你的样子似乎知道什么。先进来再说,我借你毛巾。」
「请你在这里就告诉我。」
绫姊正要转身进去,闻言转回来面向我,叹了一口气。
「唯失蹤了。昨晚她就和平常一样出门,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当然如果只是这样我才不会担心,她离家一天以上的情形并不稀奇,而且晚回家也可能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可是,我总觉得这次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迟疑一会儿,然后说:
「我刚才接到一通无声电话。虽然没有根据,但我想,那多半是唯同学打来的。沉默持续了两分钟左右,然后电话就唐突地挂断了。」
「如果那是唯打来的,也就表示她目前还平安吧。」
绫姊鬆一口气似地闭上眼睛。
「你说不好的预感是指?」
「现在回想起来,唯昨晚有点怪怪的。」绫姊看着窗外的雨说。「昨晚,我碰巧在厨房撞见正要出门的唯。我肚子饿了,正在翻找冰箱,她则準备从后门溜出家门。换成是平常的唯,就算撞见我也只会把脸撇开,昨晚却不一样。她在厨房入口停下脚步,视线直直看向我,像看着什么稀奇的东西似地眨了眨眼,但我只装作不知道。过了十秒钟左右,唯才总算不再看我,走向后门。但是她从我身旁走过时,对我深深一鞠躬。小阳,你应该可以了解这情形有多么反常吧?」
「当时唯同学什么都没说吗?」
「嗯,她什么都没说。」绫姊的表情突然黯淡下来。「我跟你说,虽然可能是我想太多……但是以前,我的同班同学要自杀的时候,感觉也是那样。」
「同班同学?」我反问。
「说来我跟那个女生的交情很差,毕竟她看起来很讨厌我,我也不爽单方面被讨厌因而讨厌她。大概在国中二年级的秋天,她突然不来学校。然后大概过了一个月,她突然打电话给我,单方面讲了很多。我很想问她为什么不来学校,但她似乎不希望我问,所以我就没有问。她要挂断电话前,还一反常态地对我说:『今天很谢谢你。』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没有下文?」
「她挂断电话的几小时后就自杀了。」绫姊维持一定的声调这么说。「她被人发现在沿海的防风林里上吊,连一封遗书也没有。后来过了几天,我才发现『啊啊,那通电话就是讯号啊』。那声『谢谢』从某个角度来看,就像是垂死的哀号。」
我把她的话说得更白。「绫姊是认为,唯同学等一下就要去自杀,是吧?」
照常理推想,这说不通。初鹿野最近看起来正迅速痊癒,几天前一同观看英仙座流星雨时,她不也那么开心吗?为什么她会在这个时间点自杀?
我心想,不对,也许不是这样。初鹿野会不会正是因为决定要在这个时间点自杀,才会显现痊癒的迹象?会不会是因为再过几天就能告别这个世界,她才能那么纯真地享受当下?
「我不知道。」绫姊摇摇头。「只是,这个可能性也是有的。我有去报警请警方协寻失蹤人口,但似乎没办法让他们认真当一回事看待。现在是爸妈出去找她。」
「我们也去找唯同学吧?多一个人都好。」我这么提议。「我会跟朋友们都联络看看。不好意思,可以借用一下电话吗?」
「电话你儘管用。」她转身指向走廊上的电话。「只是,不好意思,我不能陪你去找她。」
听绫姊这么说,我加重语气反驳:
「现在不是无谓赌气的时候吧?我敢断定,要是就这么放着唯同学不管,万一她自杀,你一定会后悔。虽然我不知道会是在几天后还是几年后,总之,你之后一定会为了今天的决定而后悔。你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恨你妹妹。」
「这种事我怎么会不知道?」绫姊也不认输地放粗嗓子。「只是,我是在等她打电话回来,所以不能离开这里。」
「你有什么根据可以确信她会打电话回家吗?」
「没有。可是,现在才去找她也没用的。如果那孩子真心想寻死,我们没有办法阻止她。毕竟那孩子的脑袋很聪明,不会出那种被人找到的纰漏,也有可能她早就已经自杀……可是,如果她还有迷惘,不就有可能会像打电话给你那样,也打电话回家里吗?这样一想,对我来说最佳的选择,就是留在家里等电话。」
我和绫姊互瞪了好一会儿。说来令人不甘心,但她说的话也有道理。除非初鹿野想让我们找到她,不然我们现在才去找,会不会只是白忙一场?我们能做的,会不会只有等她的决心鬆动,抓准她的意志往我们这边动摇的那一瞬间?
但我已经错过那一瞬间。要等她的心意再度摆荡过来,多半没什么希望。如此一来,我除了主动出击之外,别无他法。
我从绫姊身旁走过,站到电话前,先拨了桧原家的号码,铃响十声后,桧原的弟弟接起电话。我问桧原现在人在哪里,他回答出门去了;我问他知不知道桧原会去哪些地方,他只冷漠地回答「不知道」就挂断电话。外头下着这种大雨,相信桧原总不会是去準备观测天象,这样一来,我对他的去向完全无从猜起。
我打电话到千草家,她本人立刻接起电话。
「我没时间说明详情。」我一开口就这么对她说。「初鹿野失蹤了,我希望你能帮忙找人。」
『呃……你是深町同学,对吧?』
「没错。不好意思下雨天还找你出来,麻烦你马上準备出门。」
『初鹿野同学出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可是初鹿野的姊姊说有不好的预感,我的看法也跟她一样。老实说,短短一个月前,我就曾目睹初鹿野自杀未遂,她也许是想再度自杀。」
我本以为只要解释到这里,千草就会二话不说地答应。
但事态并未如此发展。
千草不说话,话筒另一头的时间彷彿就此静止。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我问。
『深町同学,你听我说。』千草以镇定的声音说。『我现在要说几句坏心的话,请你不要讨厌我喔。』
「没有时间了,我现在没空閑聊……」
『我们就别管初鹿野同学了吧。』
起初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不,也许应该说我的大脑拒绝理解这句话。
因为我知道的千草,不是会说这种话的女生。
「你刚刚说什么?」我明知没有意义还是回问。
千草不回答我的问题,以平板的声音回答:『深町同学,你知道女巫为王子快要被其他女生抢走的人鱼公主,準备了什么样的补救措施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
『就是用短刀杀了王子。只要用短刀刺在王子胸口上,让他的血溅到自己身上,人鱼公主的双脚就会变回尾巴,也就能够再度变回人鱼活下去。』千草自问自答,还不让我插话似地说下去:『深町同学参加的赌局中,如果掌握胜败关键的初鹿野同学死亡,胜败会怎么决定呢?深町同学的恋情能否开花结果,将变成永远解不开的谜,而赌局多半就无法成立。这样一来,深町同学八成能保住性命吧?』
「等一下。」我大声打断她的话。「你为什么会知道赌局的事?我应该没和任何人提过。」
我当然得不到回答。
『所幸初鹿野同学是自己期盼死亡,深町同学只要尊重她的意思就好,不必用短刀刺她。』她清了清嗓子。『深町同学,你一定以为初鹿野同学的绝望,是起因于脸上的胎记吧?』
「……难道是跟『空白的四天』发生的事情有关吗?」
『就是这样。』千草承认。『她想透过自己的死,赎清一种罪。』
「荻上,算我求你,听我说。」我恳求她。「虽然我非常想知道你说的这件事,而且包括你得知这些事的缘由在内,我有很多事情想问,可是,我现在没有时间。说不定在我们讲电话的时候,初鹿野正一步步走向死亡。我非得去找她不可。」
『是吗?』千草说得很遗憾。『那就请你这么做。我会在这里,祈祷深町同学找不到初鹿野同学。』
电话挂断了。我的疑问多得数不清,但还是先保留这些疑问,走出初鹿野家。我首先就赶往鳟川旅馆废墟,翻遍废墟的每一个角落,但仍找不到初鹿野的身影。接着,我去了神社公园、防风林、美渚一高、以前读的国小、茶川车站等等,凡是我觉得她会有感情的地方全都找过一遍。风雨随着时间经过不断变大,我全身湿得像是跌进游泳池,球鞋也沾满泥巴,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绫姊说得没错,如果初鹿野真心想要不被任何人找到而自杀,其他人根本不可能阻止她。
不对,如果我和初鹿野更加交心,也许现在会有办法找出她的去处。但实情并非如此,到头来我对初鹿野所想的事情,连一半都没能弄懂。
我最后又去鳟川旅馆找一遍,还是找不到初鹿野。深夜两点左右,我再度去到初鹿野家。我连门铃都不太敢按,轻轻敲了敲门,结果绫姊立刻跑出来。她一看到我的脸,就摇了摇头。
「她也没打电话回家吧?」
「嗯。」绫姊无力地点头。「你那边呢?」
「还没找到。我打算把觉得有可能的地方都再找过一遍。」
「够了,你也累了吧?」绫姊的口气像是在怜悯我。「你休息一下再走,淋浴间可以借你用,你先把湿衣服换下来,我爸的衣服也可以借你穿。」
「谢谢你。可是,请不要管我,反正马上又会弄湿了。」
绫姊抓住我的肩膀。「听我说,你至少休息个三十分钟再走。小阳,你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有多糟吗?简直像死人一样。」
「我生来就长这样,常有人这么说我。」
我挥开绫姊的制止,再度沖向雨中。
我一直搜索到天亮,但到头来,还是没能找到初鹿野。
我和一群正要去做广播体操的小学生擦身而过,回到家里。一到家也不先把淋湿的衣服脱掉,而且明知这个时间打电话很没常识,还是先打电话到千草家,因为我想知道她说到一半的那件事。我有一大堆问题想问,然而电话响了十声后,仍然没有人接起电话。会是全家人都还没起床吗?又或者是已经出门了?
我死心地放下话筒,脱掉淋湿的衣服沖了澡后,泡了个长时间的热水澡,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泡完澡后换上睡衣,挖出电子锅里剩下的冷饭,淋上生鸡蛋吃完,接着花很多时间仔细刷完牙后,躺进被窝里。
我本以为在这种一颗心悬在半空中的状况下,自己根本不可能睡着,没想到转眼间就失去意识,后来的五个小时左右,我都睡得像一滩烂泥。
我被窗帘缝隙间照进的锐利阳光叫醒。今天的天气和昨天大不相同,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大晴天。我感觉到一种像是还少睡三小时的头痛,但还是死了心,从被窝里爬起来。总觉得一切彷彿都是一场恶梦,但同时我也理解到这些都是现实。我下楼梯站到电话前,拿起话筒打到初鹿野家,铃响第二声时,绫姊就接起电话。
『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她吓了一跳。
「也就是说,事情有进展了?」
『嗯。』绫姊的声音疲惫到极点。『……眼前至少是避开了最坏的事态。唯活着被人找到了。』
我暗自鬆一口气,当场瘫坐下来。
但绫姊的说法让我觉得事有蹊跷,就好像同时有好消息跟坏消息,而她只是先把好消息跟我说。
「你的意思是,至少最坏的事态是避开了,可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情这点并没有改变,是吧?」
『就是这么回事。』绫姊承认。『我们不好的预感应验了,据说今天清晨,唯跳进大风大浪的海里。』
我忍不住发出「啊」一声。大海,这完全是个盲点,我为什么没有去海边找呢?是初鹿野第一次自杀未遂留给我的印象太强烈,让我一直以为她下次也会选择上吊自杀吗?另外,海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太贴近,多半也是理由之一。
『她能得救,真的只能说是奇蹟,看来是凑巧被涨潮沖回沙滩上。找到她的是一对早晨在海岸附近散步的老夫妇,听说他们立刻打了一一九,而且太太还有救生员资格,在救护车抵达前帮忙做了适切的急救措施。唯才刚恢複意识,还处在严重错乱的状态中,但似乎可以开口说话,所以大脑应该没有受到太严重的创伤……只是,她暂时还不能会客,连家人都不能见,小阳大概更难见到她。』
我屏息听着绫姊说话,已经连该有什么样的心情都搞不清楚。我该为初鹿野平安获救而高兴?该为她自杀未遂而难过?还是该感谢不幸中的大幸?
「唯同学接下来会怎么样?」
『刚才爸妈商量过这件事,说是等唯出院,要把她寄在祖母家疗养。她多半会在那里过上一阵子和外界隔绝的生活吧。』
「原来如此……这样也许真的对她最好。」
绫姊安慰我说:
『小阳,我觉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无论你被唯这个以前的朋友如何拒绝,你都不放弃,但又不是蛮横地硬来,而是保持适当的距离,很有耐心地说服她,甚至和她发展成每天晚上会一起出门的关係。不只是这样,你甚至成功帮唯交到新朋友。看在离她最近的我眼里,我敢断定除了你以外,没有人能完成这样的任务。换个角度来说,不管是谁、有多么努力,都不可能消除她追求毁灭的愿望。事情不就是这样吗?』
「谢谢绫姊。」我道谢,但还是补上这么一句话:「很对不起。」
『就说你不用道歉啦。』
绫姊以心力交瘁的声音笑了笑。
电话挂断后,我立刻打给千草。她对我参加的赌局知道得很清楚,对此我非得问个明白不可。
或许是睡着时脑袋经过整理,不知不觉间,我的脑子里已经针对千草熟知赌局情形的理由拟出一个假设。
那是个非常单纯的假设。
荻上千草,是这种奇妙赌局的过来人。
就假设电话中的女人找去参加赌局的对象不只有我一个吧。虽然我不知道她是找几个人还是几百人,但总之,除了我以外她还找了别人参加赌局,千草也包括在内。而且,千草漂亮地赢得赌局——又或者即使并未获胜,但仍使用某些方法熬过了赌局——成功地存活下来。因此,她才能察觉到这个叫做深町阳介的同班同学,正像过去的她一样面临赌局的挑战,并且她还知道赌局的漏洞。
我怎么想都觉得,从现阶段已经揭晓的事实所能推导出来的假设当中,再也没有比这更妥当的推论。当然也可能只是我忽略某些重要的事,但即使考虑到这个可能性,千草是赌局过来人的假设,就是有种很不一样的说服力。
『喂?』千草接起电话。『是深町同学吧?』
「没错。找到初鹿野了,听说她是在今天清晨跳海。虽然幸运地捡回一条命,但似乎暂时很难会客。」
『这样吗?』千草只说了这句话,似乎别无其他感想。她镇定得彷彿从一开始就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我想问昨天没说完的事情。」我说。
『那么,请你来我家一趟。这说来话长,而且我有东西想让深町同学看看。』
「有东西想让我看?」
『如果你能儘快过来,会帮了我很大的忙。因为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
说完,千草就单方面地挂断电话。
没有多少时间?
我纳闷着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意思是说,她想给我看的东西,会随着时间经过而消失或耗损吗?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照千草的话做,前往她家。
各式各样的事物正渐渐走向尾声。道路上到处都散落着蝉的尸体,还有密密麻麻的小蚂蚁聚集到乾枯的尸骸上,从远方看去,就好像地面本身在蠢动。
不知不觉间,如雨的蝉鸣声已经改由寒蝉声佔去大半,夏天已渐渐进入尾声。炎热的天气多半还会持续好一阵子,但气温已经不会再上升,只会不断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