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桧原来到我家。门铃每隔十秒钟就被按响的情形重複很多次,我也早就听见了,但是无法将门铃声与它代表的含意连在一起,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察觉到有访客上门。
我从被窝里慢慢起身,走出拉上窗帘而昏暗的房间,边因为光线刺眼而眯起眼睛边走下楼梯。我从门铃的按法听出来者是桧原,他会不先联络就直接找上门是很稀罕的事。我心想,也许他已经抢先一步察觉到初鹿野或是千草出了事,又或者对这两者都察觉到了。
我一开门,桧原就逼向我,他脸上罕见地有着不解与着急。
「你知道多少?」他问。
「我想由你开始说会比较快。」我走过他身旁来到外头,在玄关前面的阶梯坐下。「你知道多少?」
桧原用有话想说似的眼神瞪了我好一会儿,但后来还是死心地垂下肩膀,在我身旁重重坐下。
「昨天中午左右,千草打了电话给我。」桧原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用烦躁的动作点火。「虽然我跟她交换过电话号码,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我。我吓了一跳,问说:『怎么回事?』千草说:『桧原同学,你听我说,要仔细听好我接下来说的话。』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先答应再说。」
所谓中午左右,多半是我抵达千草家之前吧。她不但留给我一封信,还透过打电话给桧原的方式留下讯息。
桧原接着说:「她说的话很短,我听得似懂非懂。『接下来也许会发生几件奇妙的事情,可是,请你不要责怪任何人。』千草是这么说的。我问:『就这样?』她回答:『就这样。』紧接着电话就挂断了。她的口气让我很好奇,可是,那天是天文观测的好天气,我心想等晚上见了面再直接问她本人就好。」
「奇妙的事情?」我复诵他的话。「荻上是这么说的没错吧?」
「对,一字一句都没错。然后昨天晚上,没有一个人出现在废墟。我心想,这会不会是千草所谓『奇妙的事情』?可是,我又觉得这个想法不太贴切。该怎么说呢?我觉得照千草的个性,应该不会用『奇妙的事情』来形容这种事态,而会有不一样的说法。然后我想到,说不定你们三个人没出现,只不过是已经发生的『奇妙的事情』所造成的影响之一。」
「所以,你打了电话给荻上。」
「对,我等到今天下午打电话到千草家,但是没有人接电话。这下子我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每隔一段时间就打电话过去。直到傍晚左右,总算有人拿起话筒,接电话的人似乎是千草的母亲。我问千草现在人在哪里,她回答得吞吞吐吐,感觉似乎非常慌乱。我直觉想到,她多半是真的发生了很不妙的事。我一说我是千草的好朋友,千草的母亲就情绪崩溃似地哭了起来。我这才知道,千草在今天早上因为溺水意外过世了。」
「溺水意外?」我忍不住反问。千草应该是在我眼前变成泡沫消失,可是会有明确的死因,只可能是她的遗体被人找到了。「到底是在哪里?」
「听说是被冲上隔壁镇的海岸,发现者立刻叫了救护车,但已经太迟。千草的母亲似乎为女儿意外死亡而得办理的手续忙得不可开交,接我电话时,是她正好回家拿需要用到的东西。我太过震惊,连致哀的话都说不出来。千草死了?我简直无法相信,可是同时,内心深处却觉得一切都说得通。我心想:啊啊,原来所谓『奇妙的事情』,就是指这件事啊。」
桧原抽完第一根烟,立刻又点燃下一根烟,彷彿想用烟来掩饰自己的感情。
「我怎么想都觉得,千草早就知道自己的死期。若是如此,她的死有可能不是溺水意外,而是自杀。可是,我根本想不到千草有什么理由非死不可。虽然她的恋情的确无望得到回报,但她不是个会为了这种理由自杀的女生。我忽然想到你也许知道内情,所以打电话给你,但那时候你不在家。然后,我就打电话到初鹿野家。」
一提到初鹿野的名字,桧原先前一直维持一定语调的嗓音出现了起伏。他看起来与其说是悲伤,还不如说是在对某种事情生气。
「接电话的是初鹿野的母亲。我问初鹿野在不在家,结果又得到含糊不清的回答。我跟打给千草的时候一样,说是初鹿野的好朋友,但她母亲很小心提防。同样的问答重複了半天,突然换一个年轻女人讲电话,多半是初鹿野的姊姊。她问了我几个问题,确定我真的是初鹿野的朋友。她一确定我不是在说谎,就道歉说:『对不起怀疑你。』然后把初鹿野发生的事情解释给我听。」
桧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窥伺我的反应。
「初鹿野和千草,分别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发生一样的溺水意外。」我替他说下去。「就是这样吧?」
「到底发生什么事?」桧原把烟丢到脚下,一脚把烟蒂踩得破破烂烂。「我看你应该知道些什么吧?」
「不,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可是,你至少心里有个底,不是吗?」
「不知道。」我摇摇头。「桧原,不好意思,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毕竟很多事情我都还没有办法接受,脑子里的念头也还没整理好。要是想到什么事,我会主动联络你。所以,今天可以请你先回去吗?」
桧原彷彿想看穿我的心思,仔细观察我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然后,他可能从中看出由衷悲伤的情绪,死心似地叹一口气。
「我会用自己的方法去查她们两人发生溺水意外的原因。我会彻底查下去,直到查出我能接受的答案为止。若是我查出千草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人为事件,我就会找出那个兇手,要那个人尝尽苦头,视情况也不惜让那人有和千草一样的下场。」
桧原站起来,把破破烂烂的烟蒂踢进排水沟。
「等你有那个意思,记得联络我。那我走啦。」
「嗯,知道了。」
他回去之后,我再度躺进被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千草的死已成为众所周知的公开事实,让我陷入一种身体有一部分被挖空似的感觉。
我对桧原说自己知道的不比他多,当然是谎言。至少对于千草死亡的真相,我连细节都很清楚。不但知道,而且从某个角度来看,无异是我亲手杀死她。
千草在道别之际给我的那封信里,针对初鹿野想赎的「罪」写得清清楚楚。千草为了我,独自去查那空白的四天里发生什么事,而她查出的多半是真相。
『我想我本来应该早点把这件事告诉深町同学。』信上是这么写的。『但我害怕你会把我想成一个试图踢掉竞争对手的坏心女生,所以一直没告诉你,对不起。』
我读到这里,隐约懂得初鹿野为什么非得在这个时间点自杀不可。
在那段天文观测的日子里,初鹿野大概比任何人更加乐在其中。
多半也正因为这样,她才会觉得,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继续活下去吧。
*
我站到洗手台前,打开油性笔的笔盖,把笔尖往眼角一按。我靠近镜子仔细看了看,这个黑点非常自然地融入我的皮肤当中,相信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必会以为那真的是泪痣。
从桧原跑来我家已经过了两天,这段时间里,我一直把自己关在拉上窗帘的房间里,一心一意针对已经过去的种种扪心自问。我是不是不该把初鹿野从房间里带出来?初鹿野会再度走上自杀这条路,会不会是因为我多管閑事?我真的没有办法救千草吗?要是我再早一点放弃初鹿野,是不是至少能保住千草的命?招来这个最坏结果的人,会不会根本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一旦开始想,就再也停不下来。我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所做的一切,全都适得其反。
我一整天躺在被窝里看着天花板,似乎懂了初鹿野之所以把自己关在昏暗房间里的理由。一旦遭后悔的漩涡吞噬,脑子就会受到一种无力感主宰,怀疑无论做什么是不是都只会让事态恶化,变得连要走出自己的房间都非常困难,然后就会始终甩不开一种对于死亡的隐约嚮往,简直像是被人施了诅咒。
窗外还是一样有蝉在叫,但比起一周前,数量已有显着减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天黑的时刻也比之前早得多。虽然天气还是热,但最后一次经历那种热得受不了的日子,已是大约十天前的事。
是夏天的尾声会先到,还是我会先死去?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在夏天结束前离开这个世界。在积雨云消失之前,在蝉全部消失之前,在向日葵枯萎之前。因为不管什么时候,最寂寞的都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
二十日早上,桧原打了电话过来。我连饭都懒得吃,但一听到电话铃声,身体就自然而然动了起来。多半是我的身体还忘不了和初鹿野接通电话时的喜悦吧。
打电话来的人是桧原。
『这四天里,我不知道跑了多少地方。』他说。『也多亏跑了这些地方,事情十之八九我都查出来了。』
「十之八九?」我反问之余,心想总不可能只在短短四天内,就连我和电话中女人之间的赌局都被他查出来。
『对。她们两人坠海的理由,我差不多都知道了。我去查了千草和初鹿野她们两个的经历。』
「你到底是怎么查的?」
『首先是关于千草。』他不理会我的提问,继续说下去。『在她的经历这方面,没有什么特别可疑的地方。她以前似乎过着一种和争执无缘的平稳生活,唯一让我意外的是,千草从国小的时候开始,直到最近为止,似乎都过着坐轮椅的生活。听说是发生意外导致她的腰椎受伤,连站久一点都不行,后来好不容易才能走路。』
「那么,」我催他说下去。「初鹿野这边呢?」
『正好相反。』他说话的语气像在念出不祥的新闻。『我到处找初鹿野以前的同班同学打听,但我一问起初鹿野,每个人的说法都一样:「她以前不是现在这样」、「她以前坦率又开朗,人见人爱」。似乎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她之所以变了样,原因出在她国中二年级的冬天脸上长出来的胎记。众人的见解大致上是认为,初鹿野是从长出胎记之后,个性开始渐渐改变,过了半年后更变得不像同一个人……可是,其中也有人有不一样的看法。这种说法说,初鹿野国中三年级的夏天,曾经没有任何事先通知,就连续四天不去上学。而在这四天之后,诚恳开朗、人见人爱的初鹿野,就变成现在这样沉默又阴沉的人。』
话筒另一头传来他在沙发或什么东西坐下的声响。
『照常理推想,前者的见解比较说得通,人的个性并非四、五天就会改变。可是,我就是觉得解开疑问的钥匙,藏在这空白的四天当中……就结果来说,我的直觉猜中了。听说初鹿野不去上学,是在暑假即将开始的七月二十日前后。我把目标锁定在这个範围,针对初鹿野身边发生的事情彻底查个清楚。随着调查範围从她的班级、学年渐渐扩大到学校,我查到一起奇妙的案件。那是一起发生在隔壁镇的案件,日期和她空白的四天当中的两天重叠。听说,有人在深山的废墟里发现两具国中女生的焦尸。报纸上写说那是自杀事件,她们还留下遗书。』
我内心对他调查手法之高明惊叹之余,说道:「那件事曾上了新闻,而且在学校的集会上也有老师提到,我记得很清楚。」
『没错,那件案子在这一带很有名。可是在这个时间点上,自杀的两个人和初鹿野之间看似没有任何关联。但我就是有种奇妙的确信,觉得这两个人的死,和初鹿野空白的四天之所以会重叠,绝对不只是巧合。随着调查进行下去,我所料不错,果然找到把自杀的两人和初鹿野串连起来的线——她们读国小时,在同一间补习班上了一年的课。到这里,我让思考小小跳跃一下。假设在废墟进行的这场凄惨的自焚行为,其实不是由两个人,而是由三个人策划出来的呢?如果本来会製造出来的焦尸不是两具,而是三具,却有一个人中途跑掉呢?』
我说不出话来。
——桧原只花短短四天,就查到这个地步?
他说下去。『这个假设很有意思,但思考逻辑实在太跳跃,而且没有任何证据。如果能知道遗书的内容便能揭露真相,但不巧的是我没有这种许可权。就在我快要死心时,一个朋友听说我在找参叶国中的学生打听,便联络了我。原来这个朋友的亲戚是参叶国中的老师,还说如果我希望,可以安排我和这位老师见面。得知这件事的隔天,我就去见这位老师,正经八百地把我这离谱的假设告诉对方。我本来以为会二话不说地遭到否定,但这位老师听完我的说法,用两根手指捏住眉心,揉了一次又一次,然后才说:「我不能透露任何事,可是,即使真的发生那种事情也不奇怪。」……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就算那位老师「不能透露任何事」,但一般人应该会用否定的口气吧?』
「没什么好奇怪的。」我说。「说穿了,不就表示你的想法正确?」
桧原听到我嘻嘻窃笑,愤怒地说:『有什么好笑的?』
「不,我不是在笑你,而是我花了一个月都查不出的真相,你却只花四天就找到了,这让我觉得好笑得不得了。」
桧原倒抽一口气。『你果然早就全都知道了是吧?』
「对。只是等我知道初鹿野自杀的理由,已经是她跳海以后的事。到头来,一切都为时已晚。」
桧原所说的内容,和千草信上所写的内容,大致上是一样的。儘管针对谜团的切入角度和思考过程略有差异,但结论完全一样。两人的推理互相弥补了彼此推理的缺陷,如今初鹿野与隔壁镇上国中女生的自杀有关,已经没有怀疑的余地。
我止住笑声,调整好呼吸。「桧原,虽然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但过不了太久便能和病房里的初鹿野会面。到时候你可以去探望她吗?初鹿野很中意你。」
『不好意思,我办不到。』桧原冰冷地说。『目前我还没确定千草那令人费解的死亡,和初鹿野的自杀未遂之间有没有关係,可是有一件事我敢说,那就是每次初鹿野想寻死时,死的都不会是她自己,而是身边的人……我推测是初鹿野邀千草一起自杀。这个推论也许是错的,或许千草的死有着完全无关的原因,我想到的假设只是一种穿灵附会的阴谋论。但不管怎么说,已有三个和初鹿野关係密切的人死了,这是没有办法推翻的事实。』
桧原停顿几秒钟,彷彿在等这句话充分渗透到我的脑海中。
『我再也不想跟她扯上关係,你最好也别跟她牵扯得太深,不然,你说不定会变得跟其他三个人一样……既然千草已经不在,我再去废墟的屋顶也没有意义。天文观测的日子就这么结束吧。』
电话挂断了。
我放下话筒,回到自己昏暗的房间里,再度躺进被窝。倒在房间角落的望远镜保护盒映入眼帘,是我们去看英仙座流星雨的那一天,桧原说「我完全忘了带望远镜来只会碍事」而寄放在我家里。起初他连碰都不让我碰一下望远镜,但最近终于让他了解到我很热心在学习有关天文望远镜的知识,使他愿意把望远镜寄放在我家。
我曾为了初鹿野,说什么也要把这个望远镜弄到手,但事到如今,却光是看到就觉得厌烦。那是我失败的象徵,是我落败的象徵。这几天来,我一直努力不让望远镜进入我的视野,但即使未直接看到,这个物体仍在房间角落持续散发出存在感。我心想,差不多该把这玩意儿还给桧原了。
我终于动了起来,捧着装了镜筒和三脚架的盒子走出家门。屋外仍是艳阳高照,但阳光少了点力道,没有那种像在炙烧皮肤的感觉。道路被拖拉机掉落的污泥弄得髒兮兮的。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庭院在烤肉,一阵香肠的焦香味乘着要热不热的风迎面而来。
我牢牢握住望远镜的盒子,以免不小心摔下去,正要跨出脚步时,有一辆眼熟的蓝色汽车停在我家门前。我所料不错,从驾驶座下车的人是雅史哥。从他的模样看来,似乎不是凑巧看到我而停下车子。
「绫同学要找你过去。」雅史哥说着,指了指副驾驶座。「赶快上车。」
我点点头,坐上他的车。
*
「我话先说在前面,你问我也是白问。」
雅史哥从烟灰缸里塞得像向日葵种子一样密的烟蒂里,挑出相对还剩下比较多烟叶的一根烟,用手指摘出来,叼在嘴上用雪茄打火机点着,然后一脸觉得难抽的表情皱起眉头,呼出一口烟。
「我只是被绫同学拜託,要我来接你,详细情形一概不知道。她在医院等你,你有什么事情想问,到时候再问她就好。我只听说绫同学的妹妹住在那家医院,而且谢绝会客的情形从今天开始解除。」
「也就是说,绫姊是想让我见初鹿野……让我见她的妹妹?」
「就说我不知道了。」雅史哥叼着烟,不高兴地回答。「也有可能只是绫同学离不开医院吧?」
我点了点头。他说得没错,绫姊也可能只是想找我直接说话,但又非得照顾初鹿野不可,不能离开医院,所以才拜託雅史哥带我过去。
车子开上蜿蜒而狭长的山丘道路,来到一间有着茂盛林子包围、规模小巧的医院。雅史哥在圆环放我下车,说:「我有一大堆事情得回研究室处理,回程你自己想办法。」说完就连忙开车离开。我找了找绫姊,但没看到像她的人影,心想与其到处乱找还不如在这里等,于是在入口前的花圃边缘坐下,把望远镜的盒子放到膝上,等待绫姊出现。
医院前有一条大河流过,河堤外的河畔被和人差不多高的草木覆盖住,让人分不清楚哪里是地面、哪里是河川。堤防上的马路也大多都受到路旁茂盛的杂草侵蚀,让人难以行走。河的另一头可以看见绿意盎然的群山,从山脚到山腰有着整排的铁塔。我在等绫姊出现的时候,视线也没特别聚焦在哪个地方,只是发獃看着这片恬静的风景。
过一会儿,绫姊从正面入口处现身。她穿着皱巴巴的T恤、裙摆起了毛边的牛仔裙,脸上的妆有点花,头髮也一团乱,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老了三岁。
「不好意思,突然找你来。」绫姊对我露出疲惫的微笑。「之后也得补偿一下雅史才行呢……我们走吧。」
「请等一下。」我赶紧拉住她。「你找我来,是要我去见唯同学吧?」
「那还用说?还是你有其他亲朋好友住院?」
「不是这样。只是,我觉得我去见现在的唯同学,会不会只有反效果?你跟她本人说过我会去见她吗?」
「没说过。可是不用怕,你放心。」绫姊对我笑着,眼神却很空洞。「现在的唯,心情似乎非常平静。我已经好几年没看到她这么平静的模样。只是……」
她说到一半,改变主意似地停下来。
「……不,与其由我口头解释,不如你直接去见她比较快。」
我一通过大门,医院特有的那种掺杂消毒水味与病患体味的空气立刻笼罩住我。走廊的日光灯发出惨白的光线,将本来就阴森的医院内部营造成一处更令人不舒服的空间。亚麻地板四处泛黑,柜檯前老旧的沙发也满是修补的痕迹,破旧得无以言喻。
我在柜檯办理了会客许可证之后,在绫姊的带领下走进电梯,来到四楼。绫姊在一间房门开着未关的病房前停下脚步,默默朝室内一指。由于角度的问题,从我站的位置看不见整个室内的情形,但门口挂着一块写有病患姓名「初鹿野唯」的牌子。挂牌的地方还有三人份的空间,但现在都空着,相信这代表这间病房是四人房,但现在只住了初鹿野一个人。
我手按胸口,深呼吸一口气,朝写着初鹿野名字的牌子又看了一眼,下定决心踏进病房。狭小的病房内,四角都摆有病床,从入口看去,初鹿野就坐在右手边深处的病床上。她穿着浅蓝色的病人服,正专注看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似乎未注意到我的来访。我心想,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么看得这么专心,于是悄悄走过去,看了看她手上的东西。虽然来不及看清楚内容,但看得出上面列着很多段手写的简短文章。
这时候,初鹿野总算注意到我的存在。她全身一震,迅速阖上笔记本,不想被我看到似地放到枕边。
初鹿野和我四目相交后,露出害羞的表情朝我深深点头。
她这种反应,让我有种说不清的不对劲感觉。
「初鹿野。」我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简直不像是自己的嗓音。「你该不会……」 「那、那个,对不起。」初鹿野打断我的话。「在开始谈话前,我有一件事非得先问个清楚不可……」
她露出惶恐得令人怜悯的模样低下头,接着用全身慢慢呼吸一口气之后,钻牛角尖似地开口。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视野中的景象渐渐失去色彩,同时,我受到一种直接撼动意识似的耳鸣侵袭。
初鹿野天真地对说不出话来而獃獃站在原地的我说:
「——我现在待的地方是病房,我现在睡的这个是床,窗外可以看到的树是榉树,季节是夏天。这些知识没有受损,你也看到我可以清楚地说话表达,可是,就算照镜子,我也不觉得镜子里的人是自己,感觉像在看年纪比我大了几岁的亲戚。」
无论看在谁眼里,这显然都是失忆症——严格说来是逆行性失忆症——的癥状。多半是精神创伤引发的逃避反应,再不然就是脑部缺氧导致的记忆障碍。
但这些事不重要,我关心的不是她失忆的原因,而是这种癥状有可能带来的未来。 「所以,你是谁、你跟我有什么样的关係,我都不明白。亏你特地来探望我,真是对不起。」
为此欣喜是很不庄重的,这我当然再清楚不过。
但是,搞不好……说不定……
如果她的记忆障碍不是暂时性的,而是今后还会持续好一阵子……
深町阳介,不就可以和初鹿野唯从头来过吗?
但我的期待,被初鹿野的下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击溃。
「只是,失去记忆之前的我似乎每天都不间断地在写日记。姊姊帮我带来的行李里就有这本日记。说是日记,其实写得很平淡,和条列式的备忘录没什么两样……啊,所以我话先说在前面,我知道自己落海不是意外,而是自杀,这件事你不用勉强隐瞒。」
初鹿野说着,露出豁达的笑容。
我朝她枕边的笔记本看了一眼,仔细一看就发现这本笔记本颇眼熟。靠绫姊的帮忙进到初鹿野房间的那一天,这本笔记本就以翻开的状态放在桌上。相信她当时便是在桌前写日记,直到我要进房间为止。
初鹿野每天毫不间断地写日记,这个事实让我颇为吃惊。我一直以为她对自己的人生已经毫不关心。正要自杀的人,会每天写日记吗?还是说,正因为是要自杀的人,才会每天写日记?
初鹿野注意到我的视线,挪动了身体的位置,挡在笔记本与我之间。
「日记我还只看了这几天的份,但初鹿野唯这个人,似乎有很强烈的自杀念头呢。虽然我还没看到日记里提到自杀原因的部分,但想也知道是为了脸上的胎记而忧郁吧。会丧失记忆,多半是逃离自杀念头的最后手段吧?真是没出息。」
她说话时一直低着头,这时抬起头来,从浏海底下看着我的眼睛。「呃,我想差不多该请教一下你的大名……」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我只想把宣判的那一瞬间往后延迟一秒也好,于是回答得含糊其辞。「你不是看了日记吗?」
「是啊,从日记上看来,愿意来探望我的人似乎寥寥可数,所以我已经猜到了大概。只是,我没有把握。」
这时,她的目光忽然停留在我提着的东西上。
「……这个东西……」
初鹿野指了指装望远镜的盒子。
「你该不会是桧原裕也同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