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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踩到白色外面,白线上面可是『安全地带』喔!」
黑色双肩包摇摇摆摆,阿祐沿着混凝土围墙,在路旁人行道上的白线上奔跑。
「等等我,阿祐」
「就不等!」
我和妹妹被书包的重量扯得东摇西晃,每一脚都快要踩到线外,以这样的状态拚命朝阿祐的背后追上去。
白线是『安全地带』,而黑色的柏油路面是『洞』。摇摇欲坠的我们完全提不起速度,而运动神经超群的阿祐在白线上如履平地,把我们甩得越来越远。
「诗乃,歌乃,你们好慢啊!」
阿祐一边笑话我们,一边「快点快点」地催促,然而我们好不容易追上去,他又哈哈大笑着逃掉,距离越拉越远。
「等等啊!」
「就不等!」
阿祐的脚步越来越快,在白线上拐了个弯,冲到了斑马线上。
接着——
「呀!!」
只闻「咚!!」的一声巨响,一辆巨大的卡车飞驰而过,阿祐的身影在我们眼前捲入车底,消失不见。
…………………………
………………
†
八年前在这个路口发生车祸的那一瞬间,我和歌乃如今仍历历在目。
当时我上小学三年级,歌乃上二年级。跟我们发小的阿祐冲到了车道上,在我们眼前被大型卡车轧死了。
随着一阵可怕的剎车声,阿祐的身体被那个钢铁製造的庞然大物重重地撞了上去,酿成了一场惨不忍睹的事件。他的身体被巨大的车轮卷进去,手和脚弯向了诡异的方向,脑袋在巨大力量的牵引下钻进了车盘底下。当大人们把他拉出来的时候,他的脑袋已经彻底撕碎,消失不见。
当时状况之凄惨,连成年人看了都忍不住放声惨叫。
看到那一幕之后,我眼前天旋地转,心乱如麻,后面的事情就记不清了。
我和歌乃彼此间都不去触及当时的记忆。不过,我只记得一件事……我在事故发生时大哭大叫过,但那并非发自对阿祐的悲伤,而是源于纯粹的恐惧。
要是可以,我永远都不想再想起那件事,而且更不希望歌乃想起那件事。
那场事故的场面给歌乃心中留下的伤,比我还要深得多。当时的歌乃很黏阿祐,目睹车祸后的精神打击,让她陷入了严重到不得不送上救护车的恐慌状态,而且事件过后依旧会频繁地发生闪回,再度陷入强烈的惶恐。
想要让歌乃重新振作起来非常困难,她所需要的心理辅导时间要比我长得多。
于是,我深深地担心着妹妹,我一直不让她的身影离开我的视线,而这样的表现都让身边的人当我有恋妹情结了。
我觉得,这说不定是一种变了形的后遗症。我担心歌乃,为了让她内心平静下来操碎了心。在她面前,我不提阿祐的任何事情,甚至连阿祐的名字都谨小慎微地注意不去提及……做到这个地步,我自己都觉得好荒唐。
然而即便如此,那段血色的记忆仍会不时地出现在我们的梦境中。
只有从梦中惊醒大声惨叫的时候,我们才会谈及阿祐。
时光流逝,上小学时来得那么频繁的梦,如今也已几乎不再侵扰我们。可即便如此,我们姐妹在穿过那个路口的时候,总还是不约而同的钳口不语。
「………………」
「………………」
身着高中校服的我和歌乃站在清早的路口上,车辆在我们面前来往穿行。
这个路口位于略微偏离住宅区的一座手工作坊旁边,穿过这里的大卡车向来都比其他道路要多。
我们为了参加社团的晨练赶早出门,然而这一大清早卡车就疯狂呼啸,穿梭不息。白色的尾气化作阵风扑在等待绿灯的我跟歌乃身上,我的短髮和歌乃的长髮在风中一边吸附难闻的气味和大量的尘埃,一边无力地摇摆着。
这里在我们上学的路线上,我们每天都要经过这里。
在这片景色中走过了好几年,早已完全适应了。
那起事件发生之时立起的,在时间中渐渐腐蚀的『注意死亡事故』的告示牌,当初根本无法直视,现在也能当成空气一样无视掉了。而记忆也像那块告示牌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腐朽,反反覆复经过了八年时间,这条令人讨厌的交叉路总算变成了普普通通的路。
我们上了同一所初中,现在在同一所高中入学,我们走同样的路上学,走到这里必定会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只要在过去几年,我和歌乃间的这份沉默也会消失吧。
我偷偷看了眼身旁歌乃乖巧的侧脸。
在这个红得特别长的路口等待时,我总是会偷偷地看看歌乃,当我看到她正面观察来往车辆,表情平静时,我就会在心中偷偷地鬆口气。
但是,平时都在无言中度过的这个惯例,今天被打破了。
「————诶?」
注视着前方的歌乃,双唇间忽然漏出微微的呢喃。
「咦?」
我被这声呢喃牵动,循着歌乃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车流不息的车道对面,斑马线一头有一个少女。
「姐姐,那孩子……」
「咦?那孩子怎么了?」
听到歌乃大惑不解的声音,我反问回去,同时向那名少女看去。
少女穿着离这里不算近一所的初中的制服,她手搭在膝盖上半蹲下来,就像要观察车道的路面。
她一眼看上去个子很小,有着一头栗色的及肩齐发。她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车道上了,维持着半蹲着的姿势仔仔细细地盯着发白之后又被熏黑的柏油路面。
「嗯?她在盯着什么?」
我在车来车往的柏油路面上看不到任何东西,于是这样向歌乃问道。
「……姐姐,不是的」
「咦?那又是在干什么?」
「那孩子……在跟什么东西说话」
「咦?」
我连忙又朝少女看去。跟爱说的没错,少女真的正对着什么也没有路面说着什么话。
「……!」
那一刻我注意到了,我的第一印象其实是错的。
少女弯下腰并不是为了观察什么。
这是配合小孩子的视线时所做的动作。在车辆宾士,空无一物的空间里,就像有个小孩子似的……可那个地方对我们来说…………
「………………」
来往的车流停止了,信号灯变绿了。
「……走吧」
我声音略有紧张,催促歌乃。
「……嗯」
歌乃对我这样的态度有些困惑,但还是快步跟着我走过斑马线。我一边留意着身后跟来的她,一边硬着脖子直面前方,只转动眼睛偷偷看了眼对面那个少女的情况。
信号灯都已经绿了,可少女还是没有要过马路的打算。她依旧在路旁半蹲着,摆着有些困扰的表情对着车道说话。
如果这不是那里的话,我想我会觉得看到了一个有点奇怪的孩子,顶多不去理会就会淡忘掉。然而她出现的地点实在太不凑巧了。哪怕只有一丁点勾起那段车祸记忆的可能性,我都不能让歌乃久留,必须带着她儘快离开这里。
……那个女孩,就像在跟去世的阿祐说话。
这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歌乃那么想的话就全完了。
歌乃为了从事故的阴影中走出来花了相当长的时间,事到如今就算想起来也不觉得会引起什么严重的问题……可我就不行了。事故发生后,我一直都在从事故的打击之下保护歌乃,并藉此让自己克服阴影。对我来说,这份身为姐姐的责任心,正是心灵中的沉重「创伤」,也是我的重要「支柱」。
正因如此,我才那么的担心歌乃。
为了早点离开那个危险的少女,我加快脚步走过斑马线。
歌乃似乎很在意那个不可思议的少女,但幸好看上去还没跟那起事故的记忆联繫起来。这样就行了……我决定维持着这样的状态,不去看那位少女,儘快拉着歌乃离开,于是快速地穿过了斑马线,穿过了少女身旁。
……但就在这时。
少女的声音传入了我耳朵里。
「不、不可以啊,你现在没有头啊……」
瞬息间,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
我一转过头便跟少女四目相会。少女也一样向我转了过来,一样吃了一惊,同时发出微弱的叫声。
「什……!」
「啊……」
少女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但她好像没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怎样的话,脸上露出友好的微笑。
只见歌乃面色苍白。这时我恍然大悟,歌乃也听到了少女刚才的那句话。
我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这让我眉头突然一纵。沦肌浃髓的责任心在我心中喷出火焰,情绪激动的我紧紧地盯着少女,厉声质问
「……你是**中学的学生吧」
「嗯,是的」
我从一开始就是诘问的语气,然而少女却还没有认清自己的立场似的,仍旧面带笑容地回答了我。
「你叫什么?」
「十叶……咏子」
面对口气强烈的我,那个叫咏子的少女似乎总算明白了情况,这才表情黯淡下来。
「嗯,我知道了。十叶咏子同学,你究竟在干什么」
「诶…………什么是指什么……」
「你什么意思?你究竟明白什么?你在哪儿听说的?你有什么目的?」
我绝不容忍那样的恶作剧,对她步步紧逼。没错,我只能认为那是场恶作剧。
这孩子肯定是那种喜欢吹嘘自己有灵感应力的人,然后不知从哪儿听说以前这里出过事,于是为了吸引行人们的注意才那么做的。
光是想想这些,我心里就已经烦得要死。
我狠狠地瞪着这个爱撒谎的少女,气急败坏地跟她说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然后向她逼问
「那个死掉的孩子是我们的朋友啊!」
我一定要让少女知道她的所作所为让我、歌乃,还有阿祐家的叔叔婶婶有多么生气,不这么做我的气就消不了。
但是……
「嗯,我知道」
少女的音调虽然降了不少,却还是理所当然一般这样说道。
「……什么!?」
「我问过那孩子了。他说他也要跟着你们,但他没有头,我就劝他别那么做」
少女直直地凝视着我,这样说道。我一下子呆住了,但是下一刻,我对她毫无畏惧的那句话涌起了满腔的怒火。
「你这家伙,还要撒那种谎……!」
「我没有撒谎,那孩子一直都在这里哦」
少女一副殊死的态度向放声怒吼的我争辩。
「那孩子一直都在白线上跑,说那是「安全地带」,不能踩空」
「!」
我脑中对少女準备好的非难之言,全都在听到这句话的剎那间消散了。
「什……!」
我吃惊地瞪圆了双眼,完全说不出话来。
阿祐所说的「安全地带」,我们没对任何人说过。
我们并不是刻意隐瞒,只是大人们都没有问过这件事。可是一方面没人问起,一方面我们也极力地避免谈到阿祐的话题,最后那个「安全地带」的事情就成了只属于我和歌乃两个人,其他人都不知道秘密。
按理说,那件事没有任何人会知道。
除了我和歌乃,还有阿祐本人之外……
「……是真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