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在报纸或电视上看见「虐待儿童」四个字,须藤荣美就忍不住皱眉头。近年来,这个社会问题一再地被提及,直至神经质的地步,使得荣美相当痛苦,宛若被人监视般地感到不快。为什么我得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的孩子?过去她对孩子施加的管教全都是为了孩子好,她拚命努力育儿,几乎到了忘我的地步。每当那些自以为是的评论家透,过媒体指责她的做法错了,她就心生反感。
那你们倒是说说看,你们追求的母亲形象是什么?
挑毛病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但一问到理想,就打哈哈说:「教育没有正确答案,育儿对父母而言也是种学习。」既然没有正确答案,你们凭什么说别人错了?真亏你们敢摆出正义之士的脸孔,插手管别人的家务事。
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的规矩和背景,不同的家庭里有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方式,当然也有不同的管教方式。
所以才说没有正确答案吧!这么说并没错。既然如此,外人就不该乱挑毛病。可是偏偏有些自以为代表社会常识、美学的人打着自,已心目中的理想来谴责天下调的母亲,令荣美难以忍受。
因为她发现自己过去对孩子所做的行为,符合世人所说的「虐待」两字。
「……不然到底要怎么做才行?」
她抱着头,趴在桌子上。头好痛。她的手自然而然地伸向酒瓶,往杯里倒酒,一口气喝乾。虽然她知道不该再喝下去,但还是无法戒除酒精。如果不喝,她根本睡不着。
「……妈咪。」
独生女的脸从通往隔壁房间的纸门缝隙中探了出来。荣美依然保持着以手掩面的姿势,连看也没看女儿一眼,只是懒洋洋、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欸,妈咪。」
「魅亚,你还不睡?快去睡觉!」
听了这道难掩焦躁的声音,魅亚身子一震,关上纸门,轻声说了句「晚安」。那句「晚安」中充满惧意,更加剧了荣美的焦躁。
什么意思啊?连你都责备我?
她咬牙切齿。女儿的言行举止让她大为光火。
荣美自暴自弃地喝乾了整瓶酒,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女儿魅亚是在荣美大学毕业不久后出生的。
当时交往的男友是在大学时代常去的夜店认识的。那个轻浮的男人抱着玩玩的心态接近荣美,又抱着玩玩的心态和荣美髮生肉体关係。男方的目的始终是身体,玩票心态变成真感情的只有荣美自己。开始交往后,男方的态度就突然冷淡起来了。
那个男人游手好闲,他不是学生,但也没就业,就连零工也不打。明明是啃老族,却成天说着「想宰了我爸妈」。他和荣美虽然同龄,心智却和小孩一样。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自以为反抗父母很帅气,居然离家出走,投靠独居的荣美。
虽然是被动展开的同居生活,但荣美依旧努力相信自己是「幸福」的。即使再怎么游手好闲他毕竟是自己的男友。男友只依赖她一个人,只爱她一个人,天下间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荣美深爱这个男人。他是荣美第一个发生关係的男人,荣美努力为他付出一切。
大学四年级的那个夏天,正当荣美四处奔走求职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预产期就在毕业时,她显然无法工作了。
荣美能够选择的道路只剩一条。
「和我结婚,找份正当的工作来做。」
「……」
男人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脸困扰地笑着。
荣美相信这么一来,他就会变得振作一点。当时荣美太傻,居然全面相信他,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是被「结婚」二字沖昏了头。
不久后,男人失蹤了。荣美四处寻找,依旧找不到男人的下落。在找人的过程中,荣美惊觉自己原来对那个男人一无所知。他家在哪里?家里有什么人?学经历?他告诉荣美的几乎都是谎言。荣美也有联络男人的朋友,但也不知道他们是存心藏匿,还是真的不知情,连条线索都没找到。荣美越拚命,朋友们便投以越多的同情与嘲笑。当她切身感受到这些冷言热语时,才发现自己被抛弃了。
荣美得到了腹中的孩子,却失去了「幸福」。
她的脑中没有堕胎两个字。这是上天赐给她的生命,如今她失去那个男人,只剩下肚子里的小孩了。
她投靠娘家,却和古板的父亲起了冲突。父亲和荣美原本就合不来,对于未婚怀孕的她一直採取不满的态度。荣美忍耐到魅亚出生、开始懂事之后便离开娘家,父女关係几乎断绝。
接着就是接踵而来的苦日子。她必须设法筹措生活费和养育费,日夜工作,还得趁工作之余寻找肯养她们母女俩的结婚对象。
她几乎没时间陪伴魅亚。分开寝食是理所当然的,她也根本没时间煮饭给魅亚吃。她给女儿的只有超商便当或果酱麵包,如果女儿抱怨,她就气得赏女儿耳光,随即又陷入自我厌恶之中。
「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努力的,你为什么不懂?」
这句话成了她的口头禅。女儿明明不懂母亲为何生气,但只要挨骂,就会乖乖说「对不起」。
——别道歉,这样我不是显得更悲惨吗?
魅亚变成一个听话的孩子。这不是因为管教有方,而是出自于恐惧造成的压抑,但荣美装作没发现。看在一般人眼里,遵守母亲吩咐的魅亚是个懂事的孩子,但看在荣美眼里,却像在衬托她的不是。
荣美无法原谅逼孩子接受不平等待遇的自己,但她的发泄管道却又只有魅亚一个。女儿那副为了母亲而忍气吞声、楚楚可怜的模样令她不快,这样活像只有她是坏人一样。她曾经不断毒打魅亚,直到魅亚大哭大叫才甘心。
她讨厌看到畏畏缩缩的女儿,邻居窥探的视线令她厌烦,她无法容忍那些电视评论家嘲笑拚命挣扎的她。
在夜罾工作中学会喝的酒,是她唯一的逃避之道。看着酒的标籤,比看着女儿的脸更让她心灵平静。他的性格似乎已经堕落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
她好想抛开一切。
一想到将来,荣美连度过明天的勇气也没有。
荣美醒来时的感觉糟糕透顶,宿醉令她极为不适,而桌上放着的广告单更对她落井下石。
「我自己去幼稚园。」
发现魅亚在广告单背面留下的讯息之后,荣美恨恨地咬着嘴唇。
「搞什么?要是让别人知道我让她一个人去幼稚园,不知道又要用什么眼光看我!」
荣美看看时钟,已过了上午九点,魅亚应该早已抵达幼稚园,现在慌忙赶去也来不及了。
荣美将广告单揉成一团,扔在地板上,放声大哭。
* * *
阳子带的小班一到午睡时间就变得鸦雀无声,之前的喧嚣彷彿从未存在过一样。当然,等孩子们醒来,又要进入战争状态。短暂的休息不只套用在孩子身上,也适用于保育员。
望着孩子们的睡脸,阳子险些跟着打起瞌睡来了。不行、不行,我得趁现在洗被单。阳子和其他职员分头回收该清洗的衣物。
此时,智子学姐一如往常地向阳子招手:「欸钦,过来一下。」阳子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走到走廊上。
「这次又有什么事了?」
「哎呀?怎么,很叛逆嘛!」
智子学姐虽然面露不悦之色,还是稍微收敛了自己的态度。阳子啼笑皆非的表情固然令她不快,但她每次都有求于阳子是事实,难免感到心虚。
接着,智子学姐立刻摆出保育员的脸孔。
「下次的同乐会,家长不是要来参乱吗?」
「是啊!」
孩子们将在家长面前表演歌舞,之后再一起吃便当。
「所以我们决定在教室的墙上贴妈妈的画像。」
「……你是来找我商量只有爸爸的小孩该怎么办吗?」
「没错,一点就通,真可恨。」
「谢谢。」
坦率称讚我一下又有什么关係?不过,这种毒辣的说话方式才像智子学姐,让阳子感到安心。要是智子学姐突然客气起来,困扰的反而是阳子。
智子学姐立刻带入正题:
「幸好我们这里的孩子几乎都是父母健在,没妈妈的孩子只有一个。」
「啊……是啊!」
阳子点头,心整个揪起来了。用不着确认——也知道那个孩子就是灯衣。
「我有跟孩子们说画爸爸或妈妈都可以,但是你也知道,下次的参观日是母亲节。」
有些孩子已经意识到「母亲节」,常向朋友吹嘘自己的母亲有多棒,营造了一股非画母亲画像不可的氛围。果不其然,最后还是落得灯衣一个人与众不同。
「所以这时候就轮到你上场了。」
智子学姐喜孜孜地探出身子来,阳子面露诧异之色。
「为什么轮到我上场?」
「没有妈妈的孩子对这种事很敏感,只有她一个人画爸爸,我想她一定不愿意。这种时候,理论上不是该让孩子画老师的画像吗?」
是吗?的确如智子学姐所言,如果贴在墙上的画只有一张是爸爸的画像,其他孩子一定会询问,当事人或许会有不愉快的感受。不过,其他孩子倒也算了,阳子觉得这套看法套在灯衣身上并不合适。她不认为早熟的灯衣会在乎这种事,更何况灯衣最喜欢爸爸,如果其他孩子问起,搞不好反而会大肆炫耀一番呢!
虽然阳子认为这是杞人忧天,但还是姑且听听智子学姐的提议。
「那你要我怎么做?」
「当然是要你扮演灯衣的妈妈啊!反正你总有一天会成为她真正的妈妈,趁现在习惯一下也不错吧?」
对吧?智子学姐投以意有所指的笑容,阳子立刻变得满脸通红。
「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你不是和灯衣的爸爸在交往吗?」
「并没有!我们没在交往!」
闻言,智子学姐「咦?」了一声,往后倒仰。
「你们没在交往?可是你不是一有空就往灯衣家跑吗?你还说你帮忙做家事和煮饭耶!」
「我、我是说过,但那是因为我担心灯衣,不是你想的那样!等等,这些我上次也说过吧!」
「哎呀!」智子学姐按着额头说道:
「我真不敢相信。山川,你这种行为根本和分居的老婆没两样嘛!不被误会才怪!」
「分、分居的老婆?」
经智子学姐一说,阳子才发现的确如此。阳子恨不得当场蹲下来找洞钻。
「这么一来,就产生另一种问题了。单亲家庭不只灯衣家一个,你特别偏心灯衣,其他妈妈会抗议喔。」
唔!阳子一时语塞。这是她一直很担心的问题。
说归说,跑去跟其他家长解释也很奇怪。既然已经被人误会,她该做的事就是尽量别再去灯衣家打扰。
但是不知何故,阳子就是放不下。她本来以为自己是基于责任感而行动,最近却发现还有源于其他情感上的动机。至于是哪种情感,她还不明白。
「既然这样,你就得做好觉悟才行。」
「啊?」
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啊?阳子窥探着智子学姐,只见她一本正经地说道:
「不管理由是什么,没人会往讨厌的人家里跑。就算你以前没那种打算,以后你也可以考虑一下,我觉得应该有机会。」
「呃,你在说什么?」
「我是叫你和灯衣的爸爸交往看看啊。恋爱是个人自由,没人会说你偏心。」
「咦、咦、咦——?」
阳子大为动摇,这会儿真的蹲下来了。她摸了摸脸,脸颊很烫。因为她刚才忍不住想像自己和日暮旅人分坐灯衣两侧、阖家欢聚的画面。她的想像极为鲜明,让她险些误以为自己真的如此期望。
「可、可是,呃,我……」
我已经有「人人」了——阳子甚至浮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拿幼年时的心上人当挡箭牌,未免太牵强了。就在阳子对自己啼笑皆非之际,另一个念头又插了进来。
「人人」等于「旅人」。
「哇啊————————!」
「啊,吵死了,你一个人在激动个什么劲啊?我是提供一道免死金牌给你,如果你有那个决偏心也无妨。要是没那个意思,也没关係啊!只不过,这样就得先做好别人怎么想都无所谓的觉悟。」
别说这个了。智子学姐拉起阳子,带她到中班前,推了她一把。
「我也不是閑着没事干,灯衣就交给你照顾了。画像的事就拜託你啦!」
阳子踏入教室,只见一群孩子正全神贯注地画图,只有灯衣一个人在一旁寂寞地摺纸飞机。她和灯衣四目相交,灯衣对于她的登场似乎颇感疑惑。
因为此时的阳子联想到「将来的女儿」,表情整个僵住了。
「不要。」
灯衣带着啼笑皆非的眼神如此说道,接着宛如失去兴趣一般,回头去扔她刚折好的纸飞机。纸飞机飞得比想像中来得远,灯衣显得挺开心的。
你画老师来代替妈妈吧——阳子如此提议,得到的答案就是刚才的「不要」。阳子虽然故作平静,心里却不太开心。在想像画面中,成了一家人的灯衣明明是那么天真无邪地向自己撒娇,但现实中的灯衣却这么冷淡,甚至可说是冷漠无情。
——哼!反正灯衣只要有爸爸就好。
脑里闪过这个念头之后,阳子又摇了摇头,要自己别这么幼稚。我到底在想什么啊?听了智子学姐那番话之后,就开始神经兮兮的。快停止吧!这样根本不像我。
「那灯衣要画爸爸吗?」
「当然啊!画家人以外的人才奇怪吧!」
这倒也是。再说,虽然正逢「母亲节」,但当初并没有强制孩子画母亲的画像,画图的目的是对父母表达平日的感谢,画爸爸也不成问题。
这次是保育员多管閑事了。
「还是说阳子老师以后打算嫁给爸比?那我更不想画了,根本就是在讨好我。」
灯衣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而且她戳破了阳子和智子学姐刚才的对话,所以阳子无法反驳,只觉得难堪。
「为什么不能画爸比?你顾虑这些,我反而觉得莫名其妙。」
灯衣真的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而且很善良。
相较之下,周围的大人真是没用。阳子在心中发誓,等会儿一定要和智子学姐开反省会。
阳子在小孩用的小桌子上摆上图画纸和蜡笔。画图时间开始。然而坐在桌子正面的灯衣却迟迟不动笔。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