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是词曲交融之下孕育的产物。
词和曲,少了其一,就不是完整的歌;而如果两者之中有一样粗製滥造,就是未完成的歌。完整且完成的才叫歌。
真正的歌。
若是如此,现在在眼前引吭高歌的他,唱的又是什么歌?
述说自己就在这里。
这是对某人传递的讯息。
有词,有曲,还有情感的这首歌在「真正的歌」中亦属终极之作。
完整、完成且完美。
「他」的歌充满了爱。
※ ※ ※
酒吧里狭窄又幽暗,并肩坐在吧台前的常客自顾自地大声喧哗,宛若我根本不存在。妈妈桑看我一个人喝闷酒,怕我无聊,来向我劝酒,我便加点了一杯酒。配着花生喝下的便宜酒精使我的意识逐渐坠落白浊之中。
一瞬间,刚离开故乡时的情景浮现眼底。
毫无戒心地接纳各种事物的日子。
回忆中那个年轻、天真无邪又单纯的自己显得格外耀眼。满怀梦想、希望与憧憬,不断迈步向前。肯定眼中所见的一切,深信所有事物都将成为提升自己的动力。
我曾是街头艺人。
坐在车站前的街头,弹着吉他高喊着「爱」。
散播我想传达和诉求的理念,努力吸引更多人停下脚步。只要我的歌能够传入人们心中的一角,只要人们能够因此感受到些微的幸福——
再也没有比这更令我满足的事了。
当然,我也梦想着要闯出一片名堂来,但是无须心急。实力受到肯定的时刻终会到来,现在先为了触目所见、伸手可及的人们唱歌吧!只要这么做,总有一天,一定会有许多人停下来听我的歌,肯定我的实力。
我是这么想的。
想当然耳,现实并没有这么简单。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我作的曲子无人讚赏,就算翻唱畅销歌曲,也没有路人停步。慢慢地,我开始对只有打工与街头驻唱的生活感到疲惫,怀疑自己的才能。
我一如往常,在街头引吭高歌。我的歌声被都会的杂音空洞地吞没了。正当我为了今天依旧没人听我唱歌而垂头丧气之时,一名女性出现了。她穿着公司制服,应该是个粉领族。她的个子很高,不似日本人的五官极具特色,散发着一种旁人所没有的存在感。她站在我的面前,俯视着坐在路边的我。
老实说,我早就认得她了。每到傍晚这个时段,她必定会出现,停步几分钟后才离去。眼熟的路人还有许多,但不知何故,她特别令我挂怀。
她那张疲惫至极的面容让我印象深刻,那双不服输、意志坚定的眼眸吸引着我。
这样的她现在伫立于我的眼前。
她哑着嗓子向我点了一首歌。那是往年的畅销歌曲,是首鼓励听众、传达「加油」讯息的曲子。只要将歌词中出现的人名代换成眼前这个人的名字,歌曲便立刻化身为送给她的加油歌。
她说她叫「静香」。
我为她演唱这首歌,她则默默地聆听我的歌声。待我唱完,她略带腼腆地说道:
「我满喜欢你的歌声的。」
她人如其名,是个沉默寡言的女性。她说她之前就迷上了我的歌声,今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向我点歌。
「明天起,我可以在这里听歌吗?」
她在我身旁坐下。从那天起,那里就成了静香的贵宾席。
每天的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静香总是悄然前来,没说一句话,默默地听我唱歌。
曾几何时,我变得只为静香歌唱。
我和静香的交流并未更进一步。别说情人了,连称不称得上朋友都令人存疑。若要举例,我们之间的关係就像每天早上都会在通勤电车上碰见的熟面孔。
除了名字以外,我对静香一无所知。
而静香应该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虽然如此,我却对静香敞开了心房。
今天也为了静香而唱。
我的歌逐渐变成静香的。
鼓励某人的意志赋予歌曲脉动,连演唱的我都感觉得出来。歌曲增添了色彩,最好的证据就是停下脚步的路人与日倶增,甚至出现了一些自称为我的歌迷的人。开始受到瞩目之后,有些小型派对会邀我担任来宾,地方上的广播电台也邀我上节目。
身为音乐人的路总算拓展开来了,这全是静香的功劳。我更加起劲地声援邻座的女性。
静香只是凝视着我,宛若看着某种耀眼的事物一般。
不久之后,我正式出道,当度过成为职业音乐人的第三年时——
——我走岔了路。
我忘了初衷。我的歌从为了某人而唱变成为了自己而唱,不再是请人聆听,而是傲慢地施捨别人聆听。粗製滥造的歌词、粗製滥造的旋律,有谁会感动?歌迷转眼间便离去了。
静香亦然。
我猛然惊醒,撑起上半身,轻轻地摇了摇头醒神。
我似乎趴在吧台上睡着了,枕着的手臂有些酸麻。环顾店内,大声喧哗的常客已然不见蹤影,邻座却多了个陌生男人。
客人居然更替了一轮,我到底睡了多久?而且还在梦中清晰地看见不愿想起的过去。我是为了忘记现实才喝酒,但是现实却趁着我喝醉时闯进弱化的心灵,根本无从逃避。
「啊?」
我呆若木鸡地凝视着膝盖上的东西。
那是把吉他,不是我的,是店里的。妈妈桑基于兴趣而学弹木吉他,当初教她的就是我。
「……妈妈桑,这是怎么回事?」
隔着吧台调酒的妈妈桑凝视着我,微微一笑,并递了杯威士忌给邻座的男人。我的视线也跟着移向身旁的男人。
那是名个子很高的年轻男人,看来像是大学生。不,或许他的实际年龄比外貌大。他虽然生了一张娃娃脸,喝起威士忌却架势十足,丝毫不觉突兀。难以推测年龄,应该是因为他散发着一股与外貌不搭调的气质之故吧?
男人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
「你现在感觉如何?我看你好像睡得不太安稳。」
「哦、嗯,头很痛……你是什么时候坐在这里的?」
「你不记得了吗?我是两个小时前进来店内的,刚才我们还在聊天呢!你说你是音乐人,所以我就厚着脸皮要求你弹一曲来听听。你唱歌很好听。」
我一脸惊愕,窥探妈妈桑。妈妈桑耸了耸肩,说道:
「真稀奇啊!小哲。虽然说你是喝醉了,没想到你居然肯弹吉他。明明最近不管谁拜託你,你都不肯弹。是发生了什么开心的事吗?」
「没有,连我自己也很惊讶。」
我最后一次在人前演奏是半年前,之后不管别人怎么拜託我,我都不再演奏了。当然,也没去街头驻唱。我坚持不再演奏。
虽说是喝醉了,没想到我今天居然破了例。手上抱着吉他,却毫无真实感。
不过,手指上仍留有弹弦的触感,还可隐约感觉到舒适的摩擦热。
「我好像真的弹了,但是我完全不记得。我说了什么?」
「你说了一些过去的事。虽然没有触及核心,但是从你的一番话中,可以看见『挫折』与『后悔』。看来你现在仍然有眷恋。」
我只觉得浑身无力,往后仰倒,望着天花板。我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但是我无法忍受自己向不认识的人吐苦水。如果对方附和,我会哭笑不得;如果对方同情,我则会觉得火大。
然而,男人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向我劝酒;我一声不吭地陪他喝酒。怀念的感觉令我困惑,右邻的存在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她。不过,我同时又有种安适的感觉,或许是因为男人的虚幻氛围和她有点相似之故。
喝乾了几杯酒,我的意识再度陷入朦胧之际,男人说话了:
「终于找到了。」
找到什么?我没出声,只用眼睛询问。
男人眯起眼来,看来十分哀伤。
「我找了很久,虽然现在已经面目全非——职业音乐人『AKIRA』犬饲哲,也就是你。」
※
三月上旬——入春的乾燥空气令犬饲哲打了个冷颤,随即清醒过来。
或许是因为睡在沙发上,他觉得浑身酸痛。坐起上半身时,才发现有张毛毯盖在身上,他便拿来裹住身体。
他身在陌生的房间里。宽敞的客厅充满了生活气息,凌乱不堪,待洗衣物堆积如山,物品四处散乱,桌上还放着没吃完的调理食品容器。比我的房间还乱。哲不禁面露苦笑。
「早安,请用。」
「呃!」
身旁突然伸出了一只手,吓了哲一跳,一个看似还在上幼稚园的小女孩拿着装了水的杯子递到他的眼前来,另一只手则握着肠胃药瓶。
「爸比还要一个小时才会起床,我要去幼稚园了,你可以再等一下吗?」
「爸比?呃,等等,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会睡在这里?」
「不知道,是爸比带你回来的。你浑身酒臭味,先吃点葯,休息一下吧!」
小女孩将水杯与肠胃药塞给哲之后,便外出了。
如小女孩所言,经过一小时后,昨晚在酒吧里相邻而坐的男人从隔壁房间里走到客厅来。男人似乎没更衣,穿得和昨晚一样,衬衫变得鬆鬆垮垮的。他摸了摸睡得乱翘的头髮,笑道:「早安,睡得还好吗?」
「嗯,托你的福。这里果然是你家啊?刚才看到有小孩在,我还以为我后来跟着其他人离开了咧!」
男人的外貌看起来比哲还年轻,实在不像有小孩。
「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别说这个了,很抱歉,没问一声就带你回来了,因为你昨晚醉得不省人事。」
「没关係,是你照顾我的吧?我才该道歉,我一个人铁定回不了家,给你添麻烦了。」
「别放在心上,多坐一会儿吧!」
男人面露微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哲。
好了,如果昨晚的事与哲的记忆相符,他有许多事想问男人。男人也往对侧的沙发坐下,窥探哲的下一步行动。
「我以前见过你吗?」
男人说他「终于找到了」。如果那不是梦,代表男人在寻找哲,但是哲对男人却毫无印象。男人果然摇了摇头。
「不,昨晚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们坐在一起,应该也不是偶然吧?你在找我?」
「对,其实我是做这一行的。」
男人递出的名片上印着「寻物侦探事务所」。哲皱起眉头,窥探男人。男人——名片上印的名字是「日暮旅人」,哲还是没印象。名片上的头衔虽然是所长,但旅人看起来弱不禁风,一点也不像所长。不,或许正因为如此,没人料得到他是侦探;而侦探给人的印象,就是得掩人耳目。原来如此,这么一想,旅人倒有几分侦探的样子了。
如果旅人真的是侦探,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
「是谁委託你的?想对我怎么样?」
哲沉声问道。该不会——他内心浮现了某些想法。
见哲警戒起来,旅人面露苦笑。
「没事先告诉你,是我的错。不过,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我、我没害怕啊!」
「是吗?那就好——委託人是谁,我当然不能说。我接到的委託是要找出『AKIRA』,如此而已,并没打算对你怎么样,请放心。」
「AKIRA」是哲出道时使用的艺名。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早就退出歌坛了。」
「事情和我无关,所以我也不清楚。不过,委託人似乎对你相当执着。」
找的不是犬饲哲而是,代表委託人很可能是想利用这个名号的人。哲对于旅人的幕后金主已经心里有数了。绝不是演艺经纪公司,他们知道现在的哲已经毫无价值。既然如此……哲联想到另一种可能性。
旅人的温和语调听在哲的耳里,开始显得阴森可怕。
「……所以呢?日暮先生,你打算向你的委託人报告吗?告诉他我在这里,叫他过来?」
不知不觉间,哲的屁股离了座。然而旅人只是仰望着他,对于他的态度丝毫不以为意。
「不。不过,嗯————现在还不完整。」
旅人活像在估价似地上下打量哲,说了句意义不明的话语之后,不知何故,竟露出了冷淡的表情。
「我不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如果我打算叫委託人过来,我早就这么做了。昨晚到今早之间多的是机会。」
哲忍不住唔了一声。旅人说得没错,哲喝得烂醉如泥,跑到别人家借宿一夜,现在居然还对屋主疑神疑鬼,换作旅人以外的人也会不高兴。
不过一码归一码,原以为是刚认识的人居然寻找自己许久,而且还不肯吐露目的为何,哲当然会小心提防。
不,旅人只是被僱用的侦探,哲提防的是他背后的人物。
「哲先生,今天一天可以陪陪我吗?」
「啊?」
「我想观察一下你这个人。报告委託人的事,就等之后再说吧!」
旅人受託寻找哲,而他现在已经找到了,照理说,接下来只要遵照委託人的希望办理即可。他到底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