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名叫朝仓权兵卫。这不是假名,是本名。
三十五年前,他出生于地方都市的富裕家庭。他在双亲及祖父母的呵护之下无忧无虑地长大,然而到了十几岁时,他开始对自己的幸福产生疑问。
当他比较自身和他人时,他发现之中存在着不平等。
自己的优渥环境究竟建立在多少犠牲之上?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世界各地发生的内乱、贫困、政客及官僚的贪污、大企业对劳工的劳力压榨——诸如此类,越是了解蔓延于社会的欺瞒与压榨实情,他就越对眼前的日常生活感到怀疑。
压榨与权兵卫唾弃的社会弊端近在身边,或许自己早在不知不觉之间得到了由它们而来的好处。一思及此,权兵卫就无法原谅自己。他开始质疑起自己的生活环境,甚至质疑自己的双亲及亲戚。
不能就这么因循苟且生活下去。既然有反抗之心,就该付诸行动。
不久后,权兵卫开始醉心于凈化思想,并深深地为排除社会弊端的手段——「炸弹」的魅力所吸引。如同过去曾发生的企业爆炸案一般,他认为替社会带来足以匹敌那件案子的冲击是自己的使命。
只要有炸弹,就能凈化世界。
大学时代,他偷偷製造炸弹。拥有相同想法的同志见了他做出的精巧炸弹,对他另眼相看,便邀他加入激进派思想组织。这件事成了拓展人际网路的起点,他四处贩卖「艺术品」炸弹给想要的人,逐步确立了支援全世界恐怖分子的「炸弹客」地位。
打着正义旗帜的大国用武力支配小国,那么要让傲慢的大国瓦解,当然也只能用武力报复——这就是权兵卫的思想。而他相信要行使武力,使用炸弹进行恐怖活动最有效果。
今天他依然继续製造炸弹。虽然将有成千上万的人因此死亡,但凈化也将随之进展。这是有价值的,历史的价值正是由这双手创造。一思及此,他便心蕩神驰。
权兵卫製造的炸弹有个特徵,就是上头一定刻有用〇围着的「朝」字标誌。换句话说,这是品质保证的标誌。在业界,这被称为朝仓印,是认同他的炸弹为「艺术品」的标章。
※ ※ ※
巨蛋乐园正如其名,状呈圆形,是个涵盖许多品牌专柜、百货公司、饭店、餐厅、游乐设施、活动会场等设施的的複合型商业设施。打从十年前在港湾地区开幕以来,来自外县市及国外的旅客便络绎不绝,如今已经成了代表日本的观光地。
星期日午后,今天的巨蛋乐园依然人潮汹涌。身旁来来去去的都是些开心不已的家庭、情侣或朋友,那种毫无戒心的笑容每映入眼帘一次,厌恶感就增加一分。
不知不觉间,握着手机的手使上了力。
『——听得见吗?朝仓,快回答。』
电话彼端传来协会干部的责备声。权兵卫连眉毛也没动一下,依然凝视着靠在海滨广场的户外长椅上眺望大海的群众,平静地回答:
「嗯,我听见了,别大呼小叫的。」
『既然听见了就回话,别一声不吭。这是你的坏习惯,我看你八成又在想些有的没的吧?神经质也要有个限度。』
「不神经质,就不会干这一行了。」
『是啊!你说得没错,不过我是叫你现在集中精神在工作上。这是为了完全消灭你最讨厌的东西。神经质是无妨,但是太过火反而会迷失大局。你只须完成交付给你的任务,剩下的是其他伙伴的工作,交给伙伴就行了,别担心。』
「……我并没有担心。」
听了对方这番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权兵卫只觉得啼笑皆非。
和权兵卫通话的人已经认识权兵卫十几年了,似乎还不了解他的脾性。权兵卫从没把协会的人当成伙伴,他对其他人毫无兴趣。别的不说,期待一个阴沉的炸弹客怀抱伙伴意识,原本就是错误的。
所谓的「协会」,是初期成员用来指称结党同志的简便称呼。现在他们在国际上活动,已经取了个团体名称,叫做「天空之爪」。他们是恐怖分子。
犯下多起国际犯罪的他们——「天空之爪」的理念原本和权兵卫志向相合,但是最近却变得只顾赚钱,权兵卫早有不满。或许是因为规模扩大、成员变多之故,「协会」开始背离起初的目的——根除社会弊端。权兵卫早就认清他们了。
虽然如此,他仍未脱离协会,因为协会对炸弹客而言,是个易于活动的环境。协会的人也一样,虽然器重权兵卫,却又觉得他难应付。双方虽然利害关係一致,却保持一定的距离,难以以伙伴相称。与权兵卫通话的人似乎没发现这一点。
『总之,你做好你份内的工作就好——朝仓印没问题吧?』
权兵卫俯视放在身旁的褐色手提包。那是上等皮製品,印有高级名牌的标誌,一看便知道很昂贵。
里头的限时炸弹一面响着滴答声,一面等待爆炸时刻来临。
「没问题。我的作品完美无缺。」
权兵卫自豪地说道。
『……我不是在怀疑你,你确定万无一失吧?不会时间到了却没爆炸吧?』
「不可能。就算没爆炸,只要打开包包,或是施加强烈撞击就行了,到时我会负起责任引爆它。哎,不过那是不可能发生的。」
要拆除炸弹,只有打开手提包侧面一途,但是上等皮革成了阻碍的铠甲,如果硬要撬开,振动便会引爆炸弹,从正面打开亦然。若是放着不管,时间到了一样会爆炸。权兵卫以外的人是无法拆除炸弹的。而限时装置不可能发生问题,所以爆炸是既定的命运。
「说得更稍确一点,只要处理炸弹的专家没到场,就不会有问题。」
『……是吗?好,那你小心一点,毕竟谁都不知道公安(注:指公安警察,专门负责事前预防骚动和内乱等事务)会不会出动。』
「那更是不可能。还是你要说计画外泄了?如果是,就是我以外的人出了纰漏。你掌握了什么消息吗?」
电话彼端传来了沉吟声。
『没有,不过有其他组织关切,听起来像是忠告我们要做就别失败,不知道情报是从哪里流出去的。』
「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同啊!」
『你这么认为?你觉得是大家有志一同,想法相近?』
想法相近——换句话说,就是在这个巨蛋乐园进行恐怖攻击。是不是选在今天这个时间行动姑且不论,像巨蛋乐园这种巨大设施本来就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并不限于「天空之爪」。
『如果有警察在附近晃,我早就被抓了。我当然会小心,但是疑神疑鬼的话,什么事都办不成。你是不是太神经质啦?」
权兵卫回以讽剌,一道懊恼的叹息声传来。
『好吧!一切交给你去办。为了慎重起见,我再确认一次计画,你用单一词句回答。』
权兵卫懒洋洋地拿好手机。或许真正神经质的是这家伙。
『预定爆炸时刻是?』
「十八点整。」
『地点是?』
「C区的活动会场,户外音乐厅。」
『好。在十七点前设置好炸弹,前来巨蛋乐园大饭店二十三楼的蜜月套房,我们就在那里会合。尽量别打这支电话,有事由我联络你。』
「了解。人挤人的,烦死了,速战速决吧!」
权兵卫挂断电话,将手机收入怀中,吐了口气,眺望远方的大海。
好远,大海似乎逐年变得越来越遥远。接连进行的填海工程使得海洋污染不断扩大,造成严重的环境问题。建造于其上的商业设施,是多么地骯髒啊!而背后还有政客与建商为了土地利权相互勾结,但许多人却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到头来,赚钱才是一切。
今年是巨蛋乐园开业十周年,每个月都举办大型活动,就拿今天来说,国外知名声乐家将举办户外演唱会。华丽的构想正是为了将人们的目光诱离社会弊端的障眼法。巨蛋乐园即是欺瞒压榨的缩图,往来眼前的游客则是视而不见的伪善者,全都该消灭。
不,由我来毁灭他们。我拥有足以毁灭他们的手段。
权兵卫将用亲手製造的炸弹炸毁音乐会场。他不谈条件,因为他们的目的不是赚钱。引爆炸弹后,他们将发出声明,让所有国民知道「天空之爪」的厉害。
发布声明是协会的工作,现在成员正为了事前準备而奔走,设置并引爆炸弹则是权兵卫的工作。过去,权兵卫只负责製造炸弹,这是他头一次积极地接手引爆工作。幸好他从前鲜少露面,没有公安盯梢。他是协会里最能够自由行动的人,所以协会才把这个重责大任交给他。
亲手设置自信之作,并在极近距离之下观赏爆炸——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有成就感?权兵卫深信自己必会成功,他甚至等不及命运时刻的到来了。
对那些开心步行的人们所怀抱的厌恶感转变为瞄準目标时的黑色兴奋感——你们就趁现在好好享乐吧!一想到再过片刻就能欣赏你们的绝望脸孔,我就期待不已。
一对感情融洽的父女经过眼前时,突然瞥了权兵卫一眼。权兵卫猛然省悟过来,慌忙收起笑容,垂下头来。他暗自反省:要是被当成可疑分子就麻烦了。
「呃,对不起。」
正当权兵卫如此暗想时,他所提防的父女居然向他攀谈。权兵卫慌张失措,他并没做出任何可疑的举动啊!是什么引起他们的怀疑?
「可以向你问一下路吗?」
权兵卫只觉得浑身无力,原来是为了这种无聊的事。
「……你不会自己去看导览板啊?」
权兵卫冷淡地说道,貌似女儿的小女孩拉了拉男人的衣袖。
「我就说吧!看地图比较快。爸比就是这样,什么事都要靠别人。」
「有人对我们亲切,心情就会变好啊。而且或许能够因此和不认识的人成为朋友。我觉得新的邂逅是件很棒的事。」
「也是。可是,也要考虑会不会造成人家的困扰啊!爸比看起来很没用,所以有很多人愿意帮忙,但不是每个人都这样。爸比,你要学会自食其力才行。」
「灯衣真是个独立自主的孩子,我放心了。」
「真是的,爸比就是这样爱撒娇,没有我就不行。」
女儿虽然满嘴怨言,却笑得很开心,抱住了男人的手臂。
……这些都不重要,快滚吧!看他们上演父女情深,权兵卫只觉得喔心。
男人从怀中拿出巨蛋乐园的导览图。权兵卫很想对他说:既然有导览图,干嘛不一开始就拿出来啊!
「——音乐厅好像是在C区。」
「就是对面吧?看吧,跟我说得一样!爸比以后只要照着我说的去做就好!懂了没?」
「是、是。声乐家的演唱会啊?真令人期待。」
父女俩手牵着手,迈开脚步。
权兵卫也站了起来,提着手提包,朝着父女的反方向走去。
他们的目的地是相同的。
他在心中暗自同情这对倒霉的父女。
※
要放炸弹,还是锁定人潮聚集的活动会场最有效果。在大型活动举办时引爆炸弹,不知道能见识到多么凄惨的人间炼狱?光是想像就教权兵卫忍不住打颤。
现在的时间是十六点,户外音乐厅的开场时间是十七点半,演唱会的开演时间则是十八点,要放炸弹,时间似乎稍嫌过早。
不过,这种不早不晚的时段最适合放置炸弹。一来工作人员为了事前準备而东奔西走,音乐厅处处是空隙;二来主办单位应该也不会因为观众提前两个小时到场就加以驱赶。
C区如他所预料,没什么人。虽然可看见貌似工作人员的人,却没有跑来参观準备工作的好事观众,顶多就是有人路过而已。
户外音乐厅平时有一千五百个座位,而知名歌手举办演唱会时会增加座位,今天大约有近二千个座位。座位数增加,藏炸弹就更容易了,真得感谢主办单位替他找了个合适的声乐家来。
权兵卫光明正大地走进音乐厅,工作人员并未留意他。如果在原地逗留,或许会有工作人员上前关切,所以权兵卫四处閑晃。他来到会场正中央,慢慢地坐了下来,宛若在放眼眺望舞台一般,目不转睛地凝视正面。
权兵卫不着痕迹地将手提包放到前座底下。放在这个位置,从任何角度都不会发现。他起身再度确认,果然看不见手提包。
权兵卫露出冷笑,若无其事地迈步离去。
此时,他的背后——
「还不到开场时间,怎么可以佔位子?」
权兵卫吓得跳了起来。她回过头一看,居然是刚才问路的父女。
「咦?你是刚才的……」
父亲似乎也认出权兵卫了,权兵卫连忙背过脸。如果让他记住自己的长相,事后可就麻烦了。权兵卫往后退,逃离父女的窥探视线。
「演唱会还有两个小时才开始呢,看来我们都来早了。」
男人满面笑容地对权兵卫说道。权兵卫对他的亲昵态度感到烦躁,同时又担心自己设置炸弹的一幕被他看见了,满心不安。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吵死了。或许是焦虑使得举止反常,缺乏冷静的权兵卫居然忍不住快步逃开了。
「欸,你的包包怎么没带走?」
「唔!」
女儿蹲下来,朝着座位下方伸出了手。她的手法相当粗鲁,权兵卫忍不住惨叫。那可是一受到强烈撞撃就会爆炸的东西,站在这个位置必定会受到波及。
「别乱碰!」
权兵卫怒吼,女儿身子一震,缩回了手。权兵卫立刻挡在座位前,牵制女儿。
「这、这个包包不可以碰,放在这里是有理由的。」
权兵卫的言下之意是要父女别管,但是父女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这不是你的东西吗?」
「啊,不,这是……」
「如果是失物,该送到服务台去吧?毕竟放在这里会妨碍工作人员工作,还可能被别人顺手牵羊。如果你不是为了佔位子放的,劝你最好把包包移开。」
「……!」
权兵卫脑子里一阵混乱,无法整理思绪。男人的大道理让他感到厌烦,但他又想不出足以反驳的歪理。如果权兵卫就此离去,这对父女一定会把手提包移开。说归说,要是他留在这里监视直到爆炸时刻到来,就失去设置炸弹的意义了。
权兵卫知道说服父女只是浪费时间。继续保持沉默,反而引人怀疑。
「——啊,嗯,对不起,我马上移开。这个是……呃,我的东西。抱歉,我不该用这种方法来佔位子。」
权兵卫对躲在男人身后的女儿说道。女儿露出了讶异的表情,抬头看着权兵卫,似乎还在记恨他刚才骂她的事。
妈的,令人火大的小鬼。如果她爸爸不在摄,权兵卫早就一脚踹开她了。然而,为了息事宁人,权兵卫勉强挤出笑脸。女儿显得更害怕了。
权兵卫拿着手提包转身离去。继续和一般人牵扯太危险了,要是被他们记住手提包的特徵,可能会妨碍他日后的工作。就算这次行动的情报很可能已经外流到公安手中,但是被掌握住的把柄当然是越少越好。
「呃,我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男人说道。权兵卫不耐烦地转过头,只见男人的视线投注在权兵卫的手提包上。
「什、什么事?」
「不,我只是有点好奇,那个包包里装了很重要的东西吗?」
权兵卫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干嘛这么问?
「因为我看你提的时候很慎重,像是在搬运易碎物品一样,所以对里头装的东西产生了一点兴趣。」
「这、这是因为,呃……跟、跟你没关係!」
权兵卫恼羞成怒,大声怒吼。男人露出了爽朗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