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雨还是下个不停，彷彿没有停歇的迹象。

天空不见半点星光，黑云依旧在高空中徘徊。

雨虽然继续下着，可是黑暗却好像凝固了一般，动也不动。（注1）雅蒂就这样在雨中奔跑着，途中还摔倒了好几次。

这样的黑雨，以前也曾见过几次。

不过，她还是头一次感觉雨是如此黑的可怕，而且她知道这和夜晚没多大的关係。

『或许，死了之后也是一片漆黑呢……』殖民地外面，不也是黑漆嘛乌的——她这么想。

那是一个只要赤身暴露其中就会死亡的世界……这场雨就和它一样，都是黑色的。

而将雨水染黑的，正是殖民地居民所赖以维生的装置。

雨的声音让她联想到人的声音，就好像垂死之人的呻吟。

她没有跑向灯火通明的大街，反而朝教堂后方跑去。那里的路一片泥泞，跑起来还会发出「啪飒啪飒」的声音。

雅蒂一路跌跌撞撞，由于四周漆黑一片，好几次都撞到了树。衣服被树枝勾破了几个地方，身上也有多处擦伤。

这些都无所谓了，因为她的人已经被无止境的黑暗所囚禁。

黑暗将她全身淋得湿透，连灵魂都变得冰冷。

到底哪里是自己的身体，哪里又是外面的黑暗…·这一刻，她已经完全迷失了。

雨声和树叶摩擦的声音夹杂在一起，甚至连脚步声是不是自己的，都分不清楚。

跌倒了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

地面是那么地湿冷而冰凉……

「宇宙就在前方了。」

虚无的空间不断地延伸，无边无际。

黑暗将她完全吞噬。她感觉自己就像快被溶解了一般。

她就是黑暗，黑暗就是她。

所有的界线变得暧昧不清，五官的知觉也消失了。可是，她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死了。』

四周出奇的宁静。

『死了也好。』

她已经不在乎了。

反正，这又不犯法——她想起了杰克在酒吧里对迪欧说过的话。母亲的想法和他一样。只因为那名妇人是个『没有身份的居民」，大家就可以见死不救了吗？

说什么『为了维持眼前的生活，大家都自顾不暇了！』——这个藉口未免太虚假了吧。

她一定会这么说吧——妈妈是为了你，才忍辱偷生的啊！

『去死吧！』雅蒂这么想。

『如果活着连这一点骨气都没有，不如死了好！』根本不是为我，而是为你自己！你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自己罢了！

『就这么死了吧，就这么被黑暗吞噬了吧…』突然，她感到一阵抽痛。

原本已陷入黑暗、冰冷之中的身体，剎时又恢複了知觉。

下腹部正在隐隐作痛。而且，就像波纹一样扩散开来。

全身的细胞好像顿时变成蠕动的虫一般骚动了起来。

「雅蒂？」

知觉越来越清晰了。磅礴大雨中，她听见有人呼唤她的名字。除了雨水和泥土之外，她感到另一种触觉的存在。

雅蒂缓缓地睁开双眸，眼前似乎不那么黑。

「雅蒂…·」

她用手挡去突如其来的眩光。虽然无法看清楚那个人的脸，可是从叫唤声中她已经知道对方的身份了。

雅蒂的双唇微微张开，想要叫出那个人的名字。可是就算恢複了知觉，身体却不听大脑的指挥，挣扎了许久，还是发不出声音。

「你一定很冷吧。」

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在这么大的雨势中奔跑，当然会冷。」

不是！我不是因为冷而发抖！

雅蒂抓住那只扶着她的手。虽然那只手也被雨淋湿，不过却很温暖。这份感觉多少暖和了她全身细胞的骚动。

「是的，我是迪欧。迪欧·麦斯威尔。」

对方总算从她的唇读出了一点端倪。

是的，谢谢你。我就是想叫你的名字——雅带微笑地点点头。要不是因为颤抖，相信她的笑容一定很灿烂吧。

四周不再是一片黑暗，光线也不像刚才那么刺眼。

迪欧拿着小型手电筒照了一下周围（刚才那道利目的光就是来自手电筒。）这里好像是树林的尽头，因为她看到树丛的前方有大片的峭壁。

这时，迪欧突然把手电筒叼在嘴里，两只手轻轻将她抱起。

他的嘴里好像在说什么似地，发出支支唔唔的声音。手电筒的光线，也随着嘴巴的振动而上下跳跃着。

迪欧大概是为了没有徵得她的同意就将她抱起一事道歉吧。不过雨声太大，雅蒂实在听不清楚。

他们最后进入了岩壁内的一条通道。才一进门，通道内的照明便自动亮起，相较之下，手电筒的灯光显得微不足道。

迪欧和雅蒂全身被淋得全身湿黑，简直就像刚游过泳一般。通道内虽不用担心被雨淋，不过地面上早已出现了一滩滩的积水，应该很快就会淹到了脚踝。

迪欧放下了雅蒂，关掉了手电筒的灯，将贴在前额的湿发往后拔开。他拾起背后的辫子，轻轻将它拧乾。

「你看，好黑的水。」

或许，他这个动作是想安抚雅蒂的情绪吧。只是，雅蒂眼神空洞，整个人愣愣的，根本没有理会他。

「是不是很冷？这也难怪……」

迪欧看了她一眼，苦笑地说。

雅蒂的全身还是不停地颤抖。

通路的外面依旧是一片下着雨的黑暗世界。

「不是的……」

雅蒂若有所思地咀嚅着：

「我并不是觉得冷…」

话虽如此，她小小的身躯却还是不住地颤抖。

迪欧眯起双眼，弯下腰凝视着她：

「都冷成这样了，还逞强。」

突然，雅蒂瞪大了眼睛，慌乱地从他身边逃开：「你都听说了吧！？」（注2）迪欧一脸疑惑的表情。看到他的反应，雅蒂更是生气：「我绝不回去！」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而激动。刚才，她跳开的时候，背部压到墙壁上的按钮，刚好停在为个楼层的电梯门随即打开。

雅蒂转身走进电梯．迪欧也毫不迟疑地，在门关上的前一刻跟着溜了进去。

「我不想再回到那个女人身边……」

话还未说完，她的声音又变得微弱无力。

迪欧身后的门关上后，外面的两声突然静了下来。在这密闭的空间里只有两个人喘息的声音。

雅蒂的背顺着壁面滑下，整个人坐在地上。

刚才的颤抖又开始佔据了她的身体。

「雅蒂……」』

迪欧弯下身，也跟着坐了下来。他将手臂绕过雅蒂的肩膀，想以自己的体温帮她取暖。瞬间，雅蒂直起了身于，全身僵在那里。迪欧也反射性地抽回了手。

不过，雅蒂的反应并非表示拒绝。她轻轻的抓起迪欧细长的手指。

「雅蒂…」

她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下腹部。

这次，轮到迪欧吓了一跳。

『』对不起…」

他道歉地说：

「因为我是男的，所以什么都不懂……」雅蒂沉默不语地摇摇头。她垂下眼，咬着唇，像是在忍耐什么似的。迪欧将脸别开，紧紧的闭上双眼，彷彿极力地剋制自己不要睁开眼似地。

密闭的电梯内，雅蒂的呼吸清晰可闻。虽然迪欧无法想像她所承受的痛苦，但是从那不规则的喘息声，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彷彿也正在隐隐作痛。

「为什么呢…？」

雅蒂总算开口了。不过声音微弱的就像快喘不过气似的，没注意的话很可能就会错过。

迪欧睁开双眼，转头看着她。

这时的雅蒂已经抬起头，出神地看着上面：「我们生活在太空中，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变成这样……？』迪欧看着放在雅蒂腹部的双手，心里想，她指的是这个吗？

雅蒂喃喃地说着。由于嘴唇却没有动，看起来就像戴着面具说话一般。

「这里永远都看不到月亮……感觉好像受了诅咒……」「诅咒……？」迪欧反刍了一遍。

『是啊，诅咒。」

她的表情比刚才缓和了许多：

「我们大家都活在地球的诅咒之中。」

她的笑容里带着自嘲的味道。迪欧也感觉到了。

「不要这么说嘛。」他咕咕了一句。

「就是诅咒。」

雅带重複了一次：

「否则也不会变这样。」

迪欧原本想反驳，不过他想想，自己又不能体会雅蒂所受的痛苦，说再多也是没有说服力。

这时，电梯突然一阵轻微晃动。迪欧立刻抬起脸查看楼层显示板，上面所显示的数字不断的改变。同时，可以很明显的感觉到G力正在逐渐降低。

这种感觉和白天在轻重力区的时候颇为类似。

大概是有人从上面的楼层按了电梯的按钮吧。迪欧站起来，很快按了一个中间楼层的键。可是，电梯过了指定的楼层并没有停下来，还是继续往上升。

「它想一路直达到底！」

他啧了一声。看来，电梯是非到顶搂不会停下来了。

究竟是有人故意搞鬼，还是电梯故障，迪欧并不清楚。不过不管怎么样，他已经决定採取行动了。

他拉起坐在地上的雅蒂。虽然，她也知道电梯出了一点问题，可是却无法理解迪欧的举动。

放置在她腹部上的手也不再像刚才那么温柔。原本快消失的疼痛，似乎又有複发的迹象，对此，她感到有点生气。

迪欧的注意力已经从雅蒂身上完全转移到显示板的数字。

……48、47、46……数字停在和白天的时候同样的一个楼层。他护着雅蒂，躲在门的旁边。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的话，大概会整个人贴在天花板上吧。

门终于开了。

『谁呀？』

迪欧没出声，静观其变。

从电梯门走进来的，是住在这一区的人。她看到躲在门边的那两个人时吓了一跳。不，或许应该说，她只看到两个人中的一个吧。

「赛依，你回来啦……！」

是L夫人。她和在凈化装置区的时候一样，直盯着雅蒂看，还伸出手前去触摸，对一旁的迪欧看都不看一眼。

「是妈妈呀，你忘了吗……？」

她脸上浮现出慈祥的笑容。

（注1）甜甜圈型殖民地是为了减少居民压迫感的一种设计。过去的殖民地老是看到人在墙壁上走动，多少会造成心理的压迫。所以甜甜圈式殖民地乾脆把内圈的部分全部当成天井，并儘可能保持宽阔的视野。

（注2）希洛他们说完L夫人的事后，卡特尔就出现了。他提到要在礼拜堂和议员见面，并从希洛那里得到窃来的资料（就是他拿给葛萝莉亚看的卡片）。迪欧事后也听说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