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吶、吶,水本同学。」
在图书室里,空调吹出的凉风承载着书籍独特的灰尘气味。在一旁坐着的星野遥稍稍探出身子,向我搭话。
「以前就一直这么想了呢。那个挂件,很可爱啊?」
遥指着连在笔盒上的挂件,说道。
我在笔盒的某个扣孔上繫上了挂件。一般来说这种挂件应该是系在手机上的东西,但是……这也是没办法。如果是(日本的)本州的高中生的话,人手一部手机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这里「梦久岛」,情况稍微有一点不同。
要说为什么的话,那就是梦久岛是那种除了中心区域以外,手机的信号都无法到达的超乡下的地方。所以自然而然地,手机在这里不是什么「方便的文明机器」,只是「废品」而已。拿着手机的高中生才应该被当做「天然纪念物」。当然,我——水本修一也没有手机,于是不自觉地就把手上的挂件给系在了笔盒上,结果就变成了这么回事。
我把视线移向手边的笔盒。挂件的根部系着一条短短的链条,在链条上连着一个闭着眼睛,似乎睡得十分舒服的,拟人化的月牙。然后挂带上用流丽的文字写着「与月亮跳华尔兹」。
确实称得上可爱也说不定呢。不过拿到这挂件是挺久以前的事了,已经系在笔盒上半年了。仔细看的话,很多地方的涂料都脱落了,无可否认已经很旧了。
我稍稍皱起眉头。
「可爱……吗?」
然后回应我的疑问,遥上下点了很多次头。遥凝视了一下挂件,然后用她那滴溜溜的眼睛向上看着我,小声说道。
「……好想要~」
「诶?想要这个?」
遥真的这么中意这个挂件吗。对着意外反问的我,遥就像是如果现在不说的话以后就没机会似的,一个劲地拚命说道。
「嗯,我想要!吶吶吶,下次午饭我会请客的,所以水本同学,把挂件送给我吧。请给我吧。GIVE ME!」
「诶?等一下、」
当我受压于遥的迫力时,在对面的座位坐下和教科书对峙着的池上浩太,半眯着眼,怒视着遥。
「啊啊,真是的,吵死了,星野。『为了全国模拟测试大家一起来学习吧』这么说着来邀请我们的是哪里的哪位小姐啊?」
正欠身哈腰的我在心中叫快,「Nice!浩太。」,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在浩太旁边坐下的川原夏希捲起参考书,轻轻地敲了一下浩太的头。虽然只是轻轻地一下,但是意料之外的响起了充满重量感的声音。
「好痛!干嘛啊?!」
「那是我这边的台词才对。好了啦,池上你给我闭嘴学习吧。反正学习只是附带的而已……」
「啊?这边是哪边啊?在说什么啊你?」
浩太一边摸着被敲的脑袋一边歪着头问道,夏希却焦躁地皱起眉头,一脸不高兴。
「不懂吗?说的也是,池上的话肯定不会懂的吧。不过连水本都没弄懂,我就无法理解了。看上去挺敏锐的,却意料之外的迟钝呢。」
矛头突然对準了我们。但是我无言以对。越说越冒火的夏希就呆掉似的缄口不语了。
我觉得有点奇怪,正要向夏希问缘由时,旁边的遥却呲牙咧嘴地不断说着,「再说的话就咬你哦!」,像小猫一样对着夏希发出威吓警告。
「……那个。」
我一出声,遥吓了一跳,缩紧了脖子,然后十分生硬地转向这边。对上了我的视线,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用手慌张地盖着还可以听见余音的嘴。然后,不断说着「刚刚的不算、刚刚的不算。」,拚命地摇着头。
似乎头部的疼痛消去了,浩太挪开抚摸着头的手,粗鲁地说道。
「修一。虽然不懂怎么回事。只是挂件而已嘛,给她就是了。别耽误了学习。如果下次的模拟测试考不出个好成绩来,我就不得不重新考虑我的第一志愿大学了哦!」
我被他那不争气的话语催促着,开始解开系在笔盒上的挂件。
就在这时,夏希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题,向我问道。
「吶,水本。那挂件是怎么回事啊?你又没手机,不可能是自己买的吧?」
「啊,这个吗?寄明信片时送的。」
「诶,那这是奖品咯?」
「嗯,算是吧。像这样收到什么东西还是第一次呢,所以就当做纪念系在笔盒上了。」
遥以为可以拿到挂件,一直双眼发亮,但是听到这话时,眉尖下垂,显得有点不安。
「那这不是很珍贵的东西了吗?那个,不行的话就算了。不愿意的话就直接说不愿意吧。」
我把解开的挂件交给遥,微笑着说。
「没关係。给你吧。只是作为纪念繫上的而已,也并不是特别中意。」
然后,似乎扫除了她的不安。她再次展露了笑容。
遥伸出双手,这动作似乎在表示「那……可以给我了吧。」我轻轻地把挂件放在她手上,她的脸上闪过小孩子似的天真的笑容。似乎真的很高兴,在两手之间轱辘轱辘地翻弄着、仔细端详。而且还特意向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的夏希报告。
「诶呵呵~。从水本同学那拿到了。可爱吧?很可爱吧?呵呵呵。」
夏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浩太一脸疑惑,不过似乎察觉到现在应该以学习为先,「这下子终于可以集中精力学习了呢。」,说了一些平时无法想像是由他说的台词,然后注视着参考书。
不过马上就,」……吶,谁快告诉我这题怎么做吧。「
浩太的眉间刻上了深深的皱纹。
我一看到浩太在烦恼的科目就投降了。」我数学不行啊。没办法。「
朝遥望去,她还笑眯眯地凝视着挂件,摆出一副」今天已经十分满足了,所以不做其他事了。「的样子,挥了挥手放弃了。
夏希再次露骨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拿过浩太的参考书。但是,刚一看题,就气呼呼地皱起了眉头。」怎么样?很难吧?「
面对信心十足说着的浩太,夏希冷淡地告诉他。」……池上。如果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解不开的话,比起担心模拟测试的分数,应该做好留级的觉悟吧。「」什么?!「
浩太瞠目结舌。
他那目瞪口呆的样子似乎很搞笑,夏希偷偷地笑了起来。
遥看了浩太后也」啊哈哈「地大笑起来。
我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不对。
我是配合大家,试着笑了一下。
◆ ◆ ◆
「那个人是怎样的一个人?」,当被这么问道时,有时会为了作比较而拿其他的人或者动物来做参考。例如,他像某个明星一样沉着冷静;她好像小狗一样讨人喜爱,就像这样来形容他人。
但是,如果想借他人的形象来形容我这个人的话,那就选错对象了。虽说如此,我也不具备值得用动物来作比较的可爱或率直性格。
——我戴着「能乐面具」(注:能乐面具是日本传统艺术形式——能乐的用具,面具雕刻着各种各样的表情。)
这是对我最贴切的形容了。
这里不是我的容身之所。
有时会隐隐约约地觉得。
不是因为在日常生活里有明确的不称心。只是,不知不觉地,对于存在于此的自己,感到无可救药的违和感。
就像是不知从哪混进来的,拼图的一片零片。一眼看上去像是同伴一样,似乎哪里都有自己的容身之所……但是,绝对不是在哪都可以完美地拼合上去。独自一个被画上了不同图画,流落异乡的拼图。
我想去某个地方。
我没能去任何地方。
哪里都不存在我的容身之所,但是孤零零一个人的话十分寂寞。
——当我意识到这份寂寞时,已经戴上了能乐面具。
一般情况下,能乐面具看上去是一个无表情的面具。但是,这是错误的看法。在能乐面具那沉寂的脸底下,包含了多种多样的表情。所以通过演员的演技,可以使看上去无表情的能乐面具又笑又怒。融入周围的环境,就像变色龙一样。
我戴着的能乐面具也一样。
为了不让周围的人察觉到我是异乡的一片拼图。
因为不想承认自己是孤零零的。
所以没主见地,迎合着周围。明明不想笑,但是却笑了;明明不至于发怒,却发怒了,然后——
虽然想哭,但是没哭。
这样的生活方式,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就连普通地呼吸这种事,也可以沉着地演绎着。
◆ ◆ ◆
对我身心不大有益的图书馆学习会结束后回到家里,母亲——节子从厨房探出头来,叫住了我。
「啊,修一。正好。你可以去码头那边接一下客人吗?她人生地不熟,所以打电话来求助了。」
我家正在经营一间叫做「小憩屋」的家庭旅馆。对于只是山高海远,没什么着名景点也没什么特产的梦久岛来说,从本州来的旅客无疑就是神明般的存在。
对于家里正在经营家庭旅馆的我来说,尤其受到这观念的影响,所以对迎接客人这种事并不觉得有什么麻烦的。
「嗯,知道了。客人的名字是什么?」
「赤城结衣小姐。」
「赤城……结衣?」
似曾相识的名字。
当我问是不是以前来过这里的客人时,母亲摇了摇头。
「是第一次来这的客人哦。再说,如果来过一次了,还会认不得路吗。」
「啊,是呢。」
「别问些奇怪的问题,快去迎接客人吧。」
似乎晚饭的準备很忙,母亲一说完,就钻进了厨房。
确实,先不说太阳快下山了,在这气温里,也不可以让客人久等。
我把书包放在玄关的一旁,就这样穿着制服掉头出去了。
我到达离家大概有五分钟路程的码头,走进那里设置的一间小巧精緻的待客室,环视着寻找相似的人物。
虽然高中刚在前些日子进入了暑假阶段,但是社会还处于焦急等待长期休假的时期。在这时会乘着每天只有几趟的定点船,来这里的观光客可谓是少之又少,所以应该可以轻易地找到她。
但是,在待客室的长椅上只有一位看上去年事已高的老伯伯,正悠閑地休息着。说不定是在外面哪里等待着迎接。这么想着,我走出外面,东张西望地试着在附近寻找。然后,看到在码头的一端上端然伫立着一名女性。
虽然离得很远,但是马上就看出是本州人的那种气质。我安下心来,向着那位女性走去。
她正背对着我,眺望着茫茫大海。直直的秀髮有及腰的长度,从带着清凉感的无袖西装露出的肩膀是让人惊讶的白皙。虽然脚边放着一个行李袋,但是是那种无法想像是女性旅行用的小型包包。
我走到她的身边,向还没注意到我的她说了声"不好意思。"
「!?」
她似乎很惊讶地转过头来。
年龄大概是20岁左右吧。
是一位相貌端正、具备着都市现代美的女性。
刘海梳向了一边用髮夹固定着,戴着没边的眼镜。
然后,在眼镜后面,那因受惊而稍稍睁大的眼睛里——泛着泪花。
「啊……」
我发出这愚蠢的声音之后,就这样呆掉了。像是触碰到什么禁忌一样,轻率的发言产生的后悔与焦急涌上头顶。
我就这样无言地呆站着,她眯起眼睛,问「谁?」
就在那一瞬间,眼睛里的一颗泪珠沿着脸颊落了下来,但是她却不加掩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这是否就是她本来的面貌呢?不说出口也能感受得到的冷淡,给人些许严厉的感觉。她用很不客气的视线观察我后,应付式地问道。
「……看见别人哭,有这么稀奇吗?」
这句话让我意识到在毫不客气地盯着别人看的人是我,我更慌张了。总之,必须表明自己并不是什么可疑的人,也没什么恶意。
手帕。
没错,把手伸进口袋,想拿出手帕给她擦擦眼泪。这时,她似乎理解到我的用意,冷淡地说道。
「我带有手帕哦。」
然后她从自己的包包拿出手帕,把眼镜抬起一点,稍微粗鲁地擦去了眼泪。那动作是那么的坦蕩,看不出一点因被窥见眼泪而应有的羞涩和不协调。
——因为很想哭,所以哭了而已。
简直就像是这么诉说着的她的身姿,对满口谎言的我来说实在太过耀眼了。
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擦去眼泪后,她就这样抛出疑问。
「……话说你是谁啊?」
我惊了一下,慌张地回答。
「啊,我叫水本修一。是从『小憩屋』来的。请问是赤城结衣小姐……吗?」
心想「认错人的话该怎么办啊」,不过最后证明只是杞人忧天而已。她直截了当地答道「是啊」,瞟了一眼穿着制服的我后,提起放在脚边的包包。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