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急转直下
在「未来企划」行动失败后的第三天,手冢慧的誓约书很快就寄到了。
然后,图书队内也到了该讨论当麻接下来的藏匿处的时候。
就算当麻改变了造型,但毕竟不是动整形手术,何况图书基地里原本又是熟悉书和作家的人多。
另外,用从外部来研修这一名义滞留也差不多到极限了。大规模的人员交流姑且不说,单独来研修的人员若是停留超过十天就一定会引起旁人的注意。虽然当麻的存在目前还是如同空气一般平常,但长期滞留基地内就肯定会有队员发现到他的身份。
而图书队为他选择了下一个藏匿地点则是——
「真是不错的庭院。」
当麻隔着走廊上的桌子眺望洒满晨光的庭院,只是走廊和庭院之间是没有落差的无障碍设计。
採用西方园艺风格的庭院里种植的主要植物是春黄菊。
当麻对面坐在轮椅上的稻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是亡妻的兴趣……现在我自己也打理不了,只能拜託别人帮忙照顾。」
「人手不足的时候就叫上我吧,我也想帮忙。」
郁边说边为两人送上了茶水,这时在与走廊相连的起居室里,坐在沙发上的堂上插了话。
「如果不想让这个漂亮的庭院毁掉的话,还是别找这家伙帮忙的好。」
「啊,过分!别看我这样,我父母和祖父母可都是农家出身哦。」
「农活需要的技术和园艺需要的技术又不一样。你是想把这么漂亮的院子变成旱田吗?」
什么嘛,不久前明明还连「园艺」这种词都不知道——这么想着的郁鼓起了脸。堂上在这方面的知识出奇的少,连真正的春黄菊长什么样都是郁告诉他的。不过,如果堂上真心想恶补的话,只要一下子就能把郁抛到后面去,因此郁无法多说什么。
图书队为当麻选择的接下来的藏身处是稻岭位于日野的家。身为顾问的稻岭现在也天天到基地上班,知道他是独居的良化特务机关几乎不会留意他的住宅。对方似乎认为在稻岭上班之后白天只有家政妇出入的房子里不可能藏有重要人物,为了进一步确认这一点,也通过手冢慧打探到的对方的确只是对稻岭进出基地的情况做出确认而已。
于是,在基地避难一周之后,当麻混在稻岭回家的车里一起进了稻岭家。为防万一,还让和当麻差不多身形的特种防卫员戴上和着者近照里相似的花白假髮在办公大楼附近走动,趁着良化队员的视线被吸引过去的时候,让当麻上了接送稻岭的那辆装有烟色玻璃窗的车。
随后,第一天堂上班的堂上和郁乘中央线来到稻岭家,第二天由小牧和手冢担任司机和副驾驶接送稻岭,晚上在稻岭家里交换警卫工作。之后就由这两组人员以这种方法每日交一次班。
虽说是警卫,但也只是白天和当麻一起待在稻岭家里而已。
「不到外面巡逻没关係吗?」
不安的郁提出这个问题后,稻岭回答了。
「没关係,我家和民间保全公司签了最新型保全系统的合约。」
「特地在签了保全契约的家外巡逻反而会引人怀疑,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失去了一条腿的稻岭的家是无障碍设计的单层建筑,包括起居室、卧室、客室、餐厅和书斋,而作为图书基地前司令、现任特别顾问,也专门设有作为书库使用的房间。
当麻睡在客室,由一名男警卫使用睡袋和当麻同睡一室,另一名警卫睡在起居室里,也是使用睡袋,而郁当然每次都是睡客厅。
饭由稻岭雇的通勤家政妇来做,晚餐是当麻和稻岭两人份,早餐是当麻、稻岭和警卫共四人份,中午则是当麻和警卫的三人份。警卫交班之后回到宿舍里还可以吃食堂,因此警卫的份只需要早餐和午餐,换洗的衣物也是带回基地。
家政妇是五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似乎是稻岭的亲戚,稻岭都叫她作福姨,并没有多作介绍,堂上班也就跟着叫福姨。
福姨应该在之前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说明,对稻岭家里突然增加的客人并没有表示出什么兴趣,只是每天都有年轻劳动力在家的情况让她很高兴。
特别是打扫高处的时候,堂上—郁这组里的郁就显得很重要,堂上则是帮忙擦洗工作和一些力气活。
「我的手都够不到高的地方,有小郁在真是太好了。」
福姨趁着有帮手时打扫天花板,小牧和手冢似乎也是每次都要帮忙,扫除是在稻岭出门上班之后开始的。
福姨就像是要抓住时机多用用似地一连串地说着「高个子真好、高个子真好」,让郁不得不在意起被派去做擦洗工作的小个子上司来。
「那个……天花板不搭人字梯都是够不着的,拜託谁都可以做得来啊。」
「嗯——不过,果然还是个子高点好。」
「但,女孩子个子太高的话会有自卑感,都不怎么喜欢听人提到呢。」
「可是小郁的身材像模特一样好啊,完全不用在意长得太高。」
哇,不行了,她是那种完全听不进别人说话的类型——郁在心中抱起了头。
「那个,我要打扫走廊这边了,福姨可以到别的地方去吗?」
「哎呀,不好意思。」
正好这时洗衣机响了,福姨就啪嗒啪嗒地走向了那边。
「……你也不用操这种多余的心。」
正在擦拭走廊的堂上低声地说。
「咦,我也没有担心什么啊。」
「太明显了!你以为自己瞒得很巧妙吗?!」
堂上边低喝边哗的一声使劲拧乾抹布,宿舍里每天都要打扫一次,因此无论男女对任何地方的打扫都很在行。
「我个子矮是客观事实,用不着部下来担心。你刚入队的时候还不是老叫我矮冬瓜。」
「那是……!」
被堂上翻出自己什么都不想就胡乱顶嘴时说的话,郁害臊得整张脸都涨红了。
「……对不起,那只是笨蛋在胡说八道,我已经反省过了。因为教官你没有其他可以挑剔的地方,才硬是找毛病……五厘米其实也没差多少。」
「差很多。」
堂上有些赌气地断言。
「有没有达到一七O差别很大,战斗时也是,和女人走在一起时也是。说不羡慕小牧和手冢是骗人的,我也想至少再长个三厘米也好。」
「我倒是希望能降到一六几啊。」
「但你的话,还可以说是像模特。」
堂上抬头看着人字梯上的郁。
「男人一六五就只是矮而已,要比自卑你绝对会输。」
「但教官不是能正面把我摔倒嘛。」
「当然了!连你都摔不倒的话怎么能当小牧之上的班长!」
的确,堂上和小牧的身高差了近十厘米,但两人却势均力敌。
「身高差那么多还能不分胜负,果然是堂上教官比较强吗?」
「不分胜负和身高条件没关係。」
但郁也明白要克服身高差带来的不利就必须付出相当的努力。
「为什么是堂上教官当班长?」
「玄田队长决定的。」
「我就是问这么决定的理由啊。」
「……我忘了!」
堂上明显是一副还记得的样子,但这种语气表示他绝对不会透露,郁也就随便转了个话题将这点带过去了。
「堂上擦地也辛苦了,腰还好吧?」
晒完衣服回来的福姨和堂上搭了话。
「还好,我还年轻。」
从这句话中可以听出到年尾就要迎来三十岁生日的堂上的某种执着,郁拚命忍着不笑出来。
「而且直到玄关的地板都是无障碍设计,不管是擦还是扫都很方便。」
玄关处放着稻岭担任基地司令期间一直使用的特製轮椅,那是他辞去司令一职时后勤部送给他的,现在稻岭只在家里使用,外出时会在玄关换外出坐的轮椅。
「以前这里也是普通的设计,因为是和市先生挺早以前买的房子,门槛和走廊都很高,很不方便。」
「哦,所以才改建了啊。」
郁点点头后,福姨「嗯」的一声有点头痛地笑了笑。
「亲戚们都劝和市先生早点改建,但他总是不肯动工,说是有和夫人的回忆而不想改变,还在很不方便的家里住了好几年。直到有一次他从楼梯上摔下来受了伤,才终于在亲戚们的再次劝说下改建了。」
听得心痛的郁禁不住低下了头,但看到堂上没有从福姨身上移开目光地听着,郁又拚命地抬起头。
「在改建工人来之前特地请来了花匠和园艺工人,说要让庭院维持夫人打理时的样子,还拍了好些照片,让他们在之后把花草树木全部恢複原样。所以现在只有庭院还和以前一样。」
「很漂亮的庭院。」
堂上这样应答后,郁也拚命地点头同意。
「那么,午饭我已经煮好了,等傍晚我再过来咯。」
说完这句后福姨就回去了,似乎还要忙自己家里的家事。
打开门离开的福姨没有再上锁,郁一边上着锁一边四下望了望,小声地开了口。
「……我之前还觉得稻岭司令住在日野会不会太痛苦了,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搬走。不过,看来并不是这样。」
郁终于明白稻岭为什么要住在家里了。
离开发生过悲剧的地方是想把悲剧忘掉。
但稻岭并非如此,他不想忘记妻子亡故的悲剧。
正因为稻岭没有离开发生过妻子亡故那起悲剧的地方,继续守护着亡妻留下的庭院,守护着对亡妻的感情,才会有现在这个平和又残酷的他。
「……啊,不是稻岭司令,该说稻岭顾问才对。」
过了一会才注意到用词不当的郁订正了过来,向餐厅走去的堂上开了口。
「至少在说这种话的时候,叫司令也无所谓吧。」
今天的午饭是牛肉丁盖浇饭。午饭常是这样一大碗,再多一样的话也就是沙拉,要洗的碗很少这点倒挺值得庆幸。福姨会在晚餐时做不少东西,就算只有稻岭和当麻两人份,收拾起碗碟来却也挺麻烦的。
堂上一边将勺子送进口中一边向当麻提了问题。
「今天您在做什么?」
稻岭说过当麻和堂上班可以自由使用书斋和书库,当麻在吃完早饭后直到福姨做完家事前几乎都窝在书斋里,用逃出来时带着的笔记本电脑不知做些什么。
「继续写还没写完的小说……不过不知道还能不能出版了。」
「这种事……!」
郁禁不住扬高了声音,被堂上瞪了一眼后又降了回来。
「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的,所以请您继续写吧,我们会让老师您的书能继续出版。」
「阶级最低的你竟然也敢打这种保票。」
明白堂上这句作弄是想驱散沉闷的气氛,郁鼓起了脸颊。
「这是上司的言传身教!教官你以前还不是擅自用过斟酌许可权——」
看到堂上瞪大眼,郁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
「哪,就是培训期那次!那时候你不是擅自使用了斟酌许可权吗?!」
「那……那是因为被你挑起的事端卷进去的吧!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想着「应该矇混过去了吧」的郁偷眼看向堂上,堂上则是一个劲地把牛肉丁盖浇饭往口里送。
不过倒是成功地让当麻笑了出来。
「和图书队的各位说话时,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还有迴旋的余地。最初从折口小姐那里听到这情况时,我还以为已经无法再在日本写小说了吶……」
「大家都会在自己的职守上努力,而且现在也没有和出版社、媒体失去联繫,我们也不会照着媒体良化委员会的剧本走。」
这时郁插进了话。
「这么说来,当麻老师好象是在媒体良化法通过之前就开始写小说了?」
当麻才过二十三岁就出道了,媒体良化法应该是在那之后三年才通过的。在良化法成立三十三年的现在,当麻五十九岁,是知道媒体良化法通过之前的情况的珍贵作家。
「在良化法通过之前,能自由地写吗?」
郁很期待「那当然」这类答案,但当麻在开口回答前就先露出了苦笑。
「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就算是问我当时的前辈们,答案也是一样的。」
或许是郁失望的表情实在太明显,苦笑着的当麻又接着说了下去。
「例如,若是用了『片手落ち』这个词,就会被投诉歧视残疾人。其实词典上有说明,那不是针对身体的词语,而是『偏向某一方的不公平处置』之意,而且从前后文也可以看出那绝对不是歧视残疾人的词。但当时有很多人根本不管什么词典什么前后文,就摆出一副自高自大的样子加以指责。类似这样的用词在校对时就会被挑出来,说是为了避免被解释为歧视用语,还是不要使用为好。其他还有像盲击、盲船、按摩、乞食等等,完全不管作品的具体情况和时代背景,来自读者的压力让出版界内部开始在用词方面进行了自主管制。」
停顿一下后,当麻又苦笑地继续说。
「在我开始写作时,这种自主管制已经是很普遍的现象了。想在抵制词语管制的情况下出版作品就必须花很大力气,而且还有实际给出压力的团体存在。虽然也有通过谈话就能解决的情况,但在我的印象中,当时大多数情况还是施压的一方会动用武力破坏作品。于是,就在我一直对此抱着隔岸观火的心态时,心中也有了计较。」
大概是因为都吃好了的关係,三人谁也没有动勺。
「有时其实是想照自己的想法写,但是那样写的话又会引来这个那个团体的注目,因此考虑到方方面面的问题后,就还是放弃那种写法了。这时,在文章的某处描写中要用某个词,考虑的不是故事情节,而是能不能自保的问题。」
从当麻开始写作那时起——不,是在那之前,作家们的词语选择就已经不得不像走钢丝一样需要冒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