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结婚后就搬进了家庭宿舍,柴崎则继续住在原寝室,等待单人房有空。
然而,就在新队员的入队训练期结束时,这个情况立刻改变了。由于床位不足,舍监来打商量,希望她能和一位士长同住。
「咦——不是有好几个跟我同梯的三正也在等单人房吗?我还是第一批去填申请表的呢——」
心知抗拒无效,柴崎还是想搏一搏。
便见那位上了点儿年纪的舍监歪了歪头,面带困惑的说:
「可是,喏,阶级不同的队员同寝室,本来就难安排。那个人虽比你低一阶,跟你却是同梯的。我是左思右想,能放心託付的对象也只有你了。喏,你懂得跟人相处嘛,让她过来应该比较不会有问题。」
平日总费心假扮成一个八面玲珑的人,想不到竟在这个节骨眼遭到报应,也只能叹天意捉弄了。反正她早就做了心理準备。
同梯不同阶,这表示那未来的新室友也快三十岁了。以这样的年纪来说,室友相处之道确实难拿捏,因为双方都会莫名的顾忌和小心,弄不好反生嫌隙;要不是士长和一士,就是三正和士长,有时是居下位者心存芥蒂,有时是居上位者果度在意而使得另一人生气,在女生宿舍里都不是罕见的事。像在图书队里做得长久愉快,最好能避免这些枝枝节节。
舍监接着又说,那名士长的室友因为家中有事而离职,刚好遇上新梯队员入伙,于是照宿舍里的规矩,她安插了一个刚从短大毕业的新队员和那名士长同住,想不到两人竟因代沟而处不来。舍监听闻后又观察了一阵子,不得已才基于许可权出手干预。
按理,舍监本不该让那名新队员独自使用双人房,但在这个情况下,既然能为那名士长找到同梯的室友,她认为挪动士长是比较好的做法。
「好嘛。村西三正要结婚,今年秋天就要离职了,到时我会把她的房间调给你的,你就答应吧?」
舍监向柴崎双手合十拜託,做出恳求貌。她说的村西三正即将因婚离职,柴崎也听说是在十一月。那么还有四个月,是可以忍一忍。到那时候,那位同梯的士长也将享受一个人使用双人房的好处。或者房位重新安排,少说也能排到个同阶级的室友。
这样的安排不算太差,舍监的算盘打得精。
「唉,你都这么说了,我哪里还敢争。那就这么办吧,但你要说话算话唷。」
柴崎答应时稍稍端出架子。这下子,四个月后就确定能住进单人房了。
「谢谢你,我欠你一份情啦。那我现在就叫她搬过来。」
每间寝室的基本家具都齐备,要搬动的大多只是私人用品。
「请多指教。」
水岛久美子士长也不例外。除了衣服和棉被以外,她的私人物品就只有一个组合柜,外加一纸箱的杂物而已。
「我也是,请多指教。我来帮你搬吧。」
「不,这怎么好意思!」
水岛紧张地猛摇手。
「怎么能让三正帮我做这个……」
「有什么关係,我们以后就是室友了。而且棉被这么大,你一个人也不好搬吧?」
「不会,我已经请同梯的士长来帮我了。没问题的。」
同梯的士长——这种说法让柴崎听出了一丝刻板和顽固味。
遇到这类型的人,要拉近跟她的距离,那就……柴崎在水岛肩上轻拍一下,口气转为俏皮:
「哎呀,你也替我的立场想一想嘛。我们也是同梯,你不让我帮忙,别人看了会怎么说我这个室友呢。」
愈是叫她别客气,只怕她会更加推辞,不如四两拨千斤,顺便装作是在为自己着想。
「啊,对不起……我没想到那么多。」
「那我可以帮你的忙吗?」
「好的,不好意思。」
连同水岛找来帮忙的另一名士长,她们三人一起搬,不到十五分钟就搬好了。
「从今天起,就请你多多指教了,柴崎三正。」
「不用叫我三正啦。」
柴崎微微一笑,侧着脑袋说道:
「既然是同梯,在宿舍里就不要互称阶级了,不然又像是我在欺负人似的。好不好?你叫我柴崎就行了。在宿舍里,其他同梯的士长也都这么喊我的。」
事实上,宿舍里就是如此。只要下了班,同梯的队员一律直呼姓氏,根本就不分阶级。
却见水岛颇感困惑,小声的抗拒道:
「可是……要我这样喊,我还是不太……」
你如此坚持,其他不喊我三正的人要怎么办?柴崎想归想,倒没有这样逼她。对于水岛,柴崎所知不多,只知道她是业务部的馆员,目前被调到多摩市的图书馆任职,眼下看来,她的个性显然过分严谨,只怕心胸也不怎么开阔。
「不然,就加个『小姐』?我也会称呼你『水岛小姐』的。」
「啊,柴崎……小姐,你儘管直呼我的形式,不要紧的。」
「哎——唷——」
柴崎端出打哈哈的语调,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没有一丝不耐。
「你称我柴崎小姐,我却对你直呼其名,不又让人觉得我在摆架子了吗?好啦好啦,我们的寝室规矩就这样决定啦。」
她的言下之意是:既然水岛要拘泥于阶级,那就不该再推辞了。
「你也不要太顾忌,有什么想讲的就直说,我们是同梯的,不要客气。」
说着,柴崎起身。
「我要去买果汁,水岛小姐你要什么吗?」
「不用了。」
早料到水岛会这么回答,柴崎还是问问。
「是吗,那我去买罗——」
柴崎走出寝室,往楼下的门厅走去。经过舍监室时,她探进头去:
「舍监——我们搬好了。」
「喔,怎么样?」
听到舍监多问这一句,可见对方早就心里有数。
「真像你说的,换做我以外的一般人,恐怕就没法儿应付了……她到底是怎样的人?」
「个性一板一眼,安分内向,我也只知道这么多。我们宿舍里可有上百个女孩子住着,都归我一个人管哪。」
光凭刚才的第一印象,就够柴崎揣摩出水岛的不擅社交了。舍监的消息几乎没什么意义。
「那她有没有朋友……」
「她跟同梯同阶级的女队员还算有往来,最要好的就只有先前的室友,但那人已经离职了。哎,找你收留她还真是我找对人。她做人太拘谨,有些地方不免惹人嫌呢,新队员跟她相处也觉得压力太大,前阵子老往心理辅导室跑。」
的确,跟水岛同寝室,对一个新入队的年轻女孩而言是有点儿沉闷。一个对阶级这么拘泥的人会怎么跟下级队员互动,可想而知。
「我倒希望她能在跟你同寝室的折断期间学着放开些。」
「只有四个月,我可不敢保证什么唷。」
柴崎吐吐舌头,一溜烟跑开。
……稍微调查一下好了。
四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为了日子舒坦,至少要再掌握一下消息。
*
「咦——她那么固执啊?」
出此言的是郁。这一天,堂上夫妻找柴崎到家里吃晚饭。
郁跟堂上结婚后,他们常常这样找同事到家里聚餐。基地的家庭宿舍离单身宿舍近得很,平时有空就可以去串门子了,遇到同一天休假时,他们甚至会约柴崎倒家里吃午饭。偶尔,他们会一併把手冢或小牧找来,有时也会约队上相熟的一大群人,热闹得好像开同乐会似的。
这一天,他们只约了柴崎一个人。
「嗯——她是不再带阶级称呼我了。跟我说话却还是用敬语。同梯之间讲话还要那么客气,感觉好沉重。」
柴崎夹起盘子里分好的什锦烧放进嘴里,喊了一声:「真好吃!」
「好厉害,好像在餐厅里吃到的!这是堂上教官做的?不是买现成的粉浆?」
「很厉害吧——?」
郁得意起来,好像那是自己的功劳似的。
「他爸爸是关西人,很会做什锦烧,所以还逼着笃跟他妹妹学手艺呢。」
「哇——你好厉害哦,堂上教官。下次找大家一起来办什锦烧餐会好了。」
正在默默煎着下一片什锦烧的堂上,听了之后点头说:
「说得也是。这些材料準备起来都一样,分量多一些也没差别,人多时弄这个或许不错。话说回来……」
说着,堂上利落地将什锦烧铲起来翻了个面,熟练得像什么似的。
「依我看,那个士长可能对阶级颇有心结。」
他不只边吃边料理,连她们聊天的内容都听了进去。
「我也这么想——」
虽然同为图书队的一员,但水岛在外馆执勤,又不喜交际,想打听她的消息还真不容易。水岛从柴崎等人升上三正的那一年就开始参加升迁考试,却连年失败——这就是柴崎勉强问到的。
「但我们升上来也才一年多,她又是业务部的,以这个年纪来说,想升三正也还不用急吧。」
郁如此说道。
「真敢讲。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同梯里算是升迁快速的?明明恶运强得离谱。」
「哎——但我也觉得爬到这里已经是顶点了。接下来只看考绩,我一定会直接被刷掉。」
「不,搞不好相反。就因为没有笔试了,你要是多建立几笔大功劳,反而有机会。应该会比你升三正还轻鬆。」
听完堂上冷静的法纳西,郁嘟嘟嘴生闷气。不过堂上没理她,语锋一转:
「你们今年都是二十九吧?当然,要想在首年升级,位居战斗单位比较容易有引人瞩目的表现,但在业务部也不是没机会。」
所谓的首年升级,指的是在取得三正考试资格的当年度就合格了。考试资格除了要士长任满二年之外,还要得到部长的推荐。除非是素行不良,否则后者的推荐几乎是人人可以取得,所以对一个满两年的士长来说,唯一的挑战就只有每年举行两次的升迁考试而已。
「或许她只是外表安分,骨子里却是好胜心强。连年升迁未果,说不定已经把她逼急了。」
好胜心强?她要是有这股自觉就好罗——柴崎如此做出了比堂上还要辛辣的分析。从水岛的身上,她感觉不到那种不服输的气质,只有谨守阶级的的那份严刻。像一个在学校里循规蹈矩的学生,对水岛而言,爬到三正也许就像学年晋级,而她屡次落第的现状,则跟留级的感觉差不多吧。
几次接触之后,柴崎从水岛的言行中隐约看出,水岛为自己的停滞而羞耻,同时也怕被身旁的每个人都超越。这也是她之所以缺少朋友的原因。这种心态若是表现出来,士长以下的同梯队员当然不舒服,自然也不会想要积极地跟她来往了。
水岛本身在社交方面的自闭,更为此番状况雪上加霜。不管向谁问起水岛,他们的回答都是清一色的:「哦,那个内向的女孩啊。抱歉,我跟她不太熟。」
想起郁曾经语带哭调地对柴崎说「就算阶级不同也要做朋友」——她是真心希望伙伴们只聚不散。虽是不切实际,却也有一份纯真可爱;而且,她深明阶级的意义与本质。
「考过那么多次,笔试一定没问题才对,不足的部分恐怕在考绩。个性严谨的人,往往欠缺灵活性和积极。」
堂上说中了八九分。同住一周至今,柴崎已经看出水岛是个彻头彻尾的死脑筋。
「柴崎,你可以吗?跟那种人住同一个房间,要是她刻意孤立你……」
「嗯——只要有这个阶级差存在,我想她不至于对我怎么样。反倒是她对我太恭敬太畏缩,我还怕她自己先受不了呢。」
安分无害却令人心烦。柴崎也遇过这种类型的女孩,而水岛八成就是那种典型。她们没有恶意,所以旁人也拿这个毛病没辙。
堂上替柴崎的杯子斟满啤酒说道:
「算了,舍监也是难处理才托给你的。」
「无所谓啦,卖她一个人情,四个月后我就有单人房可住了。就这几个月而已,个性不合也能撑过去。」
「哇——你可以住单人房啊。好棒。」
「那还用说。身为高阶队员,又早早就登记排队等房间了,现在还帮舍监照顾一个难相处的同梯室友,这是我理所当然的权利。」
「等你住单人房时,我可以去玩吗?」
「可以呀——」
「万岁,以后离家出走时就有地方可以去了!」
郁说时还弹了个响指,令堂上垂头丧气。
「你这个人啊……」
「喂,堂上夫妻有这么常吵架吗?」
听得柴崎讥讽,堂上没答腔,只是面色一沉,郁倒是大大方方地接道:
「没那么常,不过该吵的时候还是会吵啊——都是笃没事就爱讲一下不中听的话。」
「你才是吧!」
堂上回嘴快得近乎抢白,嘴角却有一抹苦笑。
「算啦,有地方可去的离家出走也没什么好担心了。柴崎,万一这家伙跑去,就麻烦你照顾了。」
柴崎嘴里笑着说「属下遵命」,暗暗向堂上和郁打量着。这两个人都是嘴硬,却不经意地流露出互为对方着想的那份心意,看得柴崎不禁暗想:
——恋爱的最后若是走到这样的关係,好像也不错呢。
要回宿舍之前,柴崎借了洗手间,说要漱口。
「你连这点小地方都不放过啊——不过即使公尺的路,谁会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