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很谢谢你,对我这么亲切又温柔。
*
如果今天过后,你还没有讨厌我,还愿意继续跟我通信的话,那我会很高兴的。
儘管最后自己留下来这句话,那份心情也绝对没有半分虚假,但真正接到伸的来信时,她其实还是很不知所措。
况且,信的内容还是跟往常一样长篇大论。
再坦白点说吧,其实,打从跟瞳小姐进行「信件接力赛」的那个时候开始——也就是说,在我还没有真正遇见你之前——,我就已经很喜欢你了。就算前来碰面地点赴约的,是位犹如里克德姆般的壮硕女性,我还是想对你说「能不能让我们从朋友开始交往?」,想把那份喜欢的心情清楚表达出来。
因为你是我喜欢的人。
是你替我取了「伸(Sin)」这个绰号。
我真的很喜欢这样的你。
好狡猾,为什么……?
瞳任凭邮件软体的页面开着,用双手掩住了自己的脸庞。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不听说着「喜欢」这个词,你难道不知道,我一直在屏幕压抑它吗?果然,正因为伸先生是健听人士,也没有任何自卑感,所以才能够毫不犹豫地接连说出这个词吧!
当伸像这样不带任何自卑,也毫无夸耀之意地表现出自己的好感时,反而更让瞳不得不重新面对自己的听力障碍。
带着满脸的泪水,瞳打开编辑新邮件的页面,一边回信一边整理心情。
Title:(无题)
我不得不再次面对摆在眼前的事实,那就是伸先生是健听人,而我是听觉障碍者。
虽然我很高兴伸先生对我说了那么多话,但是,那些话果然是完全不会感到自卑或挫折的人,才会说得出口的吧!
如果情况倒过来,变成我的耳朵没有听力障碍,而是伸先生听力不好的话,那么,我一定也能像伸先生一样,说出「我一点也不在意,所以伸先生你也别在意吧」这种话。
可是,现在时机的情况是我,而不是伸先生你有听力障碍;因此,就算只是在脑海中想像,我也无法对伸先生说出「不用在意」这句话。
因为我很明白,失去「听见」的能力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也知道在这个社会上,这点有多么不方便。
不只如此,我想伸先生你并不明白,「听」和「倾听」之间的差别吧?
「听」,是指一种漫不经心地听着传入耳里的声音及言语的状态,所有的健听人士都做得到这点,即便没有可以集中精神,也能心不在焉地与人聊天交谈。
然而,所谓「倾听」,是指一种必须倾尽全部心力,将对方的一字一句挺入耳里的状态,而我只做得到这一点。
在和人对话的时候,我必须藉由助听器的辅助,努力驱使残存的所有听觉,也得目不转睛地观察对方的嘴形,同时还要注意他们的表情、动作既种种细微的变化。对我而言,「倾听」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必须运用所有感官、注意所有的细节,才能够「跟伸先生对话」。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可能百分之百明了你的话语,必须靠着猜测推敲,来判断「你应该是这么说的吧」。然而,这些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伸先生可以漫不经心地「听见」,再漫不经心地「对话」吧,但是我不一样。
当漫步在路上的时候,你曾经向我攀谈过,但是我们距离那么远再加上下雨,我根本听不见伸先生的声音。
在有着这么多差异的情况下,你怎么还能说得出「不用在意」这种话呢?或许伸先生并不在意,但是我很在意啊!叫一个只能在意的人别去在意,这实在太残酷了!
能够说得出「不要在意那些障碍」这句话的人,就只有身体健全、毫无缺陷的人而已。不只如此,我想大多数人心里的想法都是「就算你有什么身体障碍我也不在意,只要别造成我的困扰就好」吧!
一旦感到困扰,马上就会露出厌烦表情的人多得是。这就是现实。
伸先生也是这样啊。在知道我的听力不好之前,你的心情一直非常焦躁不耐,认为我是个不知变通、任性自私的女人,老早就已经心生厌烦,想要赶快回家了——这些事情,我全都心知肚明呢。
当时我在想,伸先生以后一定不会再主动树妖见面了吧!你只是刚好在分道扬镳之际知道了我耳朵的事情,才会基于罪恶感写这封信给我;可是,要是你始终没有注意到的话,你恐怕就不会打算再跟我见面了吧?往后也只会敷衍地陪我通信聊天,再也不会跟我说出那些充满青春菌的话语了吧?搞不好,你还会试着用比较得体的方式,慢慢地淡出跟我之间的往来吧?
见面之后发现到我竟然跟信中的形象不符后,一切其实都已经结束了吧?你会说「喜欢我」,肯定只是为了弥补之际伤害了身心障碍者的罪恶感而已唷。要是我真的说「那,跟我交往吧」,你铁定会退避三舍吧!
为了弥补伤痛,又希望能让我重拾自信……真的很谢谢你,对我这么亲切又温柔。
∨抱歉,用了这种引人不快的说法。不过,你明明听不到音乐,却还戴着耳机,这应该时为了「让别人觉得你是听得到音乐的人」,或者是为了「假装专心在听音乐,,这样一来,当别人在叫自己却没注意到时,才不会显得突兀」,所以才要如此伪装吧!
的确,也许我是想对伸先生隐瞒我听不见一事才会那么做,但也有人是透过助听器在享受听音乐的乐趣啊!每个人听觉障碍的程度及状况都各自有所不同,还有人可以弹奏乐器呢。结果,「既然听力不好,那应该也没办法享受音乐吧」,这也是「健听人」的偏见。
看吧,伸先生你根本跨越不了那道高墙。
∨为了瞒过我,你甚至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假装自己在听音乐。对瞳小姐来说,我真的是那种让你不得不保持伪装、无法敞开心怀信任的「怀有而已的外人」吗?
并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你就是没办法明了呢?你是伸先生,跟我那样相互倾吐充满青春菌话语的伸先生,我怎么可能会把你当成是「怀有恶意的外人」呢?我从来不觉得伸先生知道了我耳朵的情况后,会突然间开始歧视我。我知道,你一定会对我非常亲切温柔的。
可是,我讨厌你是出于同情,所以才对我温柔。我也是有自尊心的。
我们一直很开心地交换信件,在知道彼此的真实模样之前,就已经培养出了相当深厚的情谊;因此,在伸先生面前,我才会想当个普通的女孩子。
我不希望你只是因为同情我的耳朵,所以才对我温柔体贴,也不想要只是在你的同情与呵护之下,度过快乐的一天。我希望自己能够像在邮件里头那样,平平凡凡地和你见面聊天。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当我暗自下定决心后,使拚命地努力试着不让你发现耳朵的事情。就只有那一天,我想和普通人一样有个平凡的约会。
身体障碍并不可耻,用不着特意隐藏——这句话,不管是亲人、残障朋友还是身心健全人是,都常常告诉我。伸先生对我说的这番话,也绝对早就已经有别人说过了。
儘管如此,我还是因为这个理应不需要感到可耻的缺陷,而经历了许多难堪痛苦的回忆。我并不是怀疑伸先生心存恶意,而是我害怕去相信这个社会,对于相信「伸先生跟他们不一样」这件事,也同样心怀恐惧。
所以,我们果然不该见面的。早知如此,就一直维持着感情良好,什么话都能说的笔友关係就好了。我本来以为只有一次的话应该能够顺利瞒天过海,但最后果然还是不行呢。会想要见你的我,真是大笨蛋一个。
在网路的世界里,我就不存在听力的障碍,也能够自由地书写文章;明明好不容易透过这层缘分,跟伸先生培养出身后的情谊,好不容易能够用含有青春菌的话语想回应答,好不容易可以变成一个比较善解人意的女孩……
明明好不容易,能够成为我心目中的理想女性的。
我已经搞不太懂自己到底在写些什么了。虽然杂乱无章也没办法统整,但这是我现在最真实无讳的心情。
或许,这回事最后一封信也说不定。迄今为止,一切真的都很谢谢你。
儘管最后演变成了那种局面,但是最后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虽然没见面比较好,但还是幸好有见到你。
瞳
重看一遍之后,她也觉得自己写得有些过分,但同时又心想,一切应该也就到此为止了吧!
伸的耐性应该一没有好到接到这种信,还继续跟她联络的地步才对吧?她在心里这样想着。
因此,当伸几乎是立刻就写来回信时,她顿时吓得花容失色。
Title:那个……
我们现在,该不会算是第一次吵架吧!对不起,我可以说句厚脸皮的话吗?我现在心跳得好快,因为我们之间的关係,已经进展到会吵架的地步了耶!
就吵架吧,让彼此谁也不让谁。我想,我们来年个人心中都堆积了很多想说的话,呢么,就为了和好大吵一架吧!
伸的信件一开头,写着这样一段文字。
「吵架」这个词在瞳的解读中,就是要和人起争执,是件非常沉重的事情;因此,当她看见伸写说「为了和好而吵架」时,她感到非常意外。
那个……我的确是完全不明白听觉障碍方面的情况啦!可是,至少有一件事是我也知道的,所以,我要将我所知道的事情,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瞳小姐总是用一句「身为健听人士的伸先生根本就不了解!」来对听障一事做总结,这样有点卑鄙吧!因为,不管我再怎么努力,的确是无法完全了解身心障碍的世界啊。
对于一件我从一开始就理应不可能全盘了解的事物,如果你总是抱持着「既然不了解,那说了也是白说」的心意,一直逃避的话,那么,想跟你谈论这件事的我,究竟该怎么自处才好?
所以,我要告诉你一件我绝对确切明白的事实。
瞳小姐,你现在非常竭斯底里呢。简直就跟《妖精游戏》里,竭斯底里地想着「我受够了,让一切全都结束吧」,希望将眼前世界全都破坏殆尽的女主角一模一样。
于是,现在的你完全不在乎自己究竟写了些什么,又说出了些什么,只是一味说着自暴自弃的话语,彷彿破坏了专门之间的关係也无所谓。
你丝毫没有顾虑到我呢。在字里行间当中,完全感受不到一丝丝你想继续维持我们之间连繫的心情。
整封邮件里面,就只有「我才不管你看了信之后会不会大发雷霆,不再跟我联络」这种赌气的心情,强烈地传达了过来。
说实在的,在收到这种让人不快的信件之后,入股哦对方不是瞳小姐的话,我铁定马上就断绝关係了。的确,我是不懂身心障碍的事情,可是瞳小姐的论点也有很多不对之处啊!
我虽然不明白,但还是努力想要接近你,结果你却丢回了一颗名为「反正你不会懂,不要再纠缠我了」的大炸弹给我。
而且,在你文章中,随处可见许多荒唐的论调,像是自己因为听力障碍而受到了桑海,所以就有权利以残障为盾牌恣意伤害别人之类的。
我确实是在不太了解你的听觉障碍还有你的心情下,就自以为是地说了些叫你「不要在意」、「应该早点告诉我的」、或是「怀有恶意的外人」这样的话。
我真的太没神经了,对不起。我只不过是根据自己的常识,就随便对事情大发议论;对于这点,我也觉得真的很不好。
可是,在这方面你也一样啊。
∨为了弥补伤痛,又希望能让我重拾自信……真的很想想你,对我这么亲切又温柔。
看到你写出这种把我当傻瓜看待的话,我真的觉得毫无道理可言。
我才不会因为同情或是弥补,就随便对人说出「喜欢」这个字。瞳小姐,你真的有权这样轻贱我的心情吗?只因身心有所障碍,,就可以如此瞧不起别人吗?
在公司的饮酒会上,曾经有位女性向我撒娇要求:「用关西腔说一次『喜欢』看看嘛」,可是我拒绝了她。因为我知道,那位女性并不是真对我有意思,她只是受了关西腔连续剧的影响,想要我像只九宫鸟一样说句「关西腔式的告白」罢了。我知道说了的话她会很开心,而且也不会擦后脑勺任何尴尬,可是,我还是很明确地说了「不要」。儘管气氛变得很僵,但我还是拒绝了。
因为对我而言,「喜欢」是句非常重要的话啊。那是句除了真正喜欢的人之外,对谁都不能说出口的话语。我才不会毫无意义地,随便说出这句话呢!
至少,我不会为了弥补瞳小姐的创伤,就说出「喜欢」这种话。
如果是要弥补瞳小姐的伤痛,那我会向你说声「对不起」。我才不会为了补偿你,想让你重拾身为女人的自信,就荒谬地以为让身为健听人士的自己向你告白是个好主意——我才不是那样的人呢!究竟,你有什么权利可以这样看轻我?
我的无知确实伤害了你,但你却是为了伤害而伤害我。
入股哦从这方面来说,你比我还要过分吧。至少,我不是为了伤害你才写那封信的啊;该道歉的时候偏离了主题,是我因为无知所犯下的错,但至少,我并没有恶意。
然而,在瞳小姐的邮件当中,有些字句是刻意要伤害我的吧。
说实在的,俺在看到的那一瞬间真的一肚子火,忍不住心想「为什么俺非要被你说成那样不可啊!」可是,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吧,因为信里头的瞳小姐一直在哭泣啊。
你在伤害我的同时,也在伤害你自己吧。我很清楚,你已经竭斯底里到了连你自己也阻止不了的地步。
如果说这些话的是瞳小姐以外的人,那我绝对不会原谅对方;但是,因为口不择言的人是瞳小姐,所以我能够原谅你。
说真的,我反而很担心瞳小姐呢。因为我认识的瞳小姐,绝对不是平心静气说出这种残酷话语的人。
事情演变成这样之后,我反而非常担心你,不知道你现在怎样了。
不过,我果然也是个普通人,所以当然也会有不爽的时候。
所以,那就吵架吧,为了和好而吵架吧。至少,在变会当初那种可以开开心心、互相通信的情况之前,让我们一起彻底找出意见分歧的问题点吧。
这也是一种青春菌的交流啊。其实,到了这把年纪之后,我早就已经不会为了这种幼稚的事情吵架了;如果不是跟你的话,才吵不起来咧!
我们就把最终目标设定为「雪耻约会」,怎样?
下次你就不必再烦恼自己耳朵的事情被揭穿,而我也会认真学习跟你之间的相处礼仪;就算票卖光了要等三个小时,也要选择一部有字幕、可以两人一起欣赏的电影,最后再一起喝杯茶。
和你一起看我们两个人共同选出的电影,看完之后再一起喝茶,分享彼此的感想——我超级憧憬这种互动的耶!要是能和瞳小姐一起这样做的话,我想铁定会非常开心的。我真的很希望当电影散场之后,能够这样问你:「你觉得哪里好看?」、「哪里好笑?」
先前有过这种感觉的时候,大概就是在安静的地方一对一聊天吧?不然的话,也可以用邮件笔谈啊。
还有最后一件事。我明明完全不了解你的辛苦,就随便说出「别在意啊」这种话,还怀疑瞳小姐是不是对我抱持戒心,把我当成是「怀有恶意的外人」。对不起,这些我都会很认真去反省的。
对于自己无法相信瞳小姐不是那种会怀疑我的人,我感到很抱歉。
那么,今天就先这样罗。
伸
P.S.欸,我可以认定我们之间的那条线,已经再度联繫起来了吧?
*
不晓得这该算是关西人的优点还是缺点,在那之后,瞳就一直被伸牵着鼻子走。
首先,是相互约好在免费聊天室上线的时间。伸应该是摸透了瞳的性格,知道她不只对身心障碍一事很在意,而且对于个人隐私也很敏感,所以选择了登入式的聊天室,从这点不难看出他的细心与谨慎。
第一次约好的上线时间,是星期五的晚上十一点。
伸:晚安。时间有点晚了,没问题吧?
瞳:嗯。洗澡之类的其他杂事,我已经全都先做完了。
伸:啊,那你的工作算是满準时下班的类型嘛!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瞳小姐你从事的是什么样的工作呢。今天,我可以向瞳小姐提出很多问题吗?
瞳:可能会有些问题,我不太想回答喔……
最近在信件中起过争执的记忆依然犹新,因此和神的轻快回应相比,瞳在应对上就显得有些拖泥带水。从中彷彿可以看出两人容量的差别,这让她不禁感到有些不甘心。
即使在这种时候,我也还是在因为耳朵的事情而感到自卑吗……?在她的脑海当中,一瞬间浮现了这种乖僻的想法。
伸:我记得瞳小姐是东京本地人吧!你现在是一个人住外面吗?
瞳:不,我住家里。因为有听觉障碍的关係,一个人住的话,果然还是容易心生不安……
伸:啊,的确如此呢。像是闹钟或玄关的门铃,也都是问题吧!
瞳:啊,关于这一点,现在已经有很多闪光灯或是震动式的辅助器具了,生活也因此变得方便了许多。只是,不论究竟有多便利,一个人住的话,我还是会感到不安。
伸:嗯,可以住在家里也不错啊!女孩子只身在外,本来就较危险嘛。
瞳:不过,也有同样身障的的女性一个人住在外面呀;或许,是我太依赖家人了吧?
伸:怎么会呢,用不着跟别人比啦!我觉得,你只要在能让你安心的环境里好好生活,这样就已经足够了唷!
伸:对了,瞳小姐你究竟是从事什么工作呢?
瞳:我是行政人员,在一间配有身障人士保障名额的製药公司上班。
伸:啊,那很好啊。感觉是个很稳定踏实的工作呢!
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敲打键盘的手也停了下来。的确,那是个稳定踏实的职场,但实际上,她并不觉得自己待得很开心。伸马上敏锐察觉到了这阵停顿。
伸:啊,别问工作方面的事情比较好吗?
瞳:不……只是,有身障人士保障名额,跟在分配到职场里工作得开不开心,其实是两回事。我是因为有保障名额才能找到工作,已经算是很幸运了,没有什么资格再去抱怨吧。
伸的回覆停顿了一段时间;接下来出现在荧幕上的文章,让瞳不禁清晰感觉到,他那苦笑的神情,彷彿就浮现在自己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