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之街-debriefing-如梦幻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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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在隐隐痛楚中清醒,痛楚的来源是后脑勺。 
唔哇......怎么搞的? 
想要伸右手去摸脑后的痛处,左手竟也跟着一起动了。定睛一看,原来双手铐在一起。 
......这又是干啥? 
咕哝着爬起来,四周却是陌生景象。除了一张大床以外,这个宽敞的房间里完全没有其他家具,有的只是整片地毯和雕刻精美的天花板和墙壁,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就连床铺也是营舍远不能及的高级货。 
后脑一个劲儿地主张它的疼痛。用铐着的手伸过去摸了摸,果然在头髮里摸到干掉的血块。看样子是破皮了。 
呃啊,真是。 
该说是报应吧。想起从前也有过类似的误会,不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次恐怕不是误会。 
误会不至于用手铐吧-- 
将自由的双脚挪到床边,却见鞋子好好摆在床边。可以在室内穿鞋,难道这里是旅馆? 
房间里有两扇门,一扇通往卫浴间,另一扇被人从外面反锁,在房内的人无法打开。军营里的某些房间也有这种构造,但在民间房舍之中应该不多。仔细一看,整个房间就只有这扇门显得特别新,恐怕是之后特别改装的。 
浴室里摆着全新的毛巾和盥洗用品,上头没有商标或特殊图案,那么旅馆的可能性就低了。应该是私人宅邸。 
窗户是敞开的,房间却是在三楼。墙外只有藤蔓爬着,几乎没有可以探足的地方。想起某个在这种困境下也有办法可想的友人,自己既没有效仿他的意愿,当然也没有那人的好身手。 
用来软禁一个头脑发达又优雅的男士,倒是不错的环境。 
将双肘撑在窗台上,随口喃喃自语。天色微明,四下静谧,看出去像是在一处别墅区,而且地势相当高,庭园里又长着好几棵颇有榭龄的老杉,显见此间佔地之广,让屋主敢种下这么多参天巨木还不至于令左邻右舍困扰。 
外加这屋子里的人都没有花粉症。 
姑且拿这一类无关痛痒的小推理来打发打发时间。话说回来,这栋房屋也太气派了些。 
我最--讨厌这种屋子了。 
皱皱鼻子讲完这些话,便听见有人敲门。敲得挺温和客气的。 
要进来就进来啊--反正我既不能开门又不能关门。 
听到这两句讽刺已极的回应,门外的人才打开房门。这也是客气。 
来者是个年轻男人,个子既高且瘦,穿着一身看得出是手工製做的合身西服,还在门口先鞠躬才进屋来。弱不禁风嘛--一时在心底五十步笑百步的评论起来。 
你醒了吗? 
你不就是知道我醒了才来的吗?还问。我还以为你会等我洗完脸再来呢。哪有人待客这么急躁的。 
对不起。男子恭敬地道歉,又鞠了一个躬。 
我是来向您确认身分的。 
妈啊,不确定身分的你们也这样铐?一点也不好笑。 
言语揶揄之外还甩着手铐让链子发出声响,却见那人脸上也没有一丝动摇,以那年纪而言倒是极有自制力。 
敢问您是陆上自卫队立川营部临时司令,入江慎吾先生吗? 
听着男子尔雅温文的语调,入江没好气的给了一个白眼,冷哼道: 
我说不是你就会放人?拜託你别再问这种无聊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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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司令的怪头衔会落到入江身上,据说是重建后的陆上自卫队幕僚部基于各种考量所搞出来的;简单的说,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在盐害后续处理完全结束之前,这么一号盐害专家要尽量留在队里。于是那些伪造文书、假冒身分,连同在立川期间擅自进行人体实验等等罪名,都因时制宜地不予过问。 
不予过问可不是一笔勾销,入江当然不会天真到从此没了戒心。他的存在无疑证明着自卫队的种种疏忽,欲除之而后快的高层将领大有人在,谁晓得幕僚部几时翻脸不认人。 
所以眼前的这件事情,他也认为是那一派人士所为。 
和美军开完盐害的研讨会,当时他正準备回营。由于会议结束时间比预定的要迟,美军便送他一程。那个人冲到大马路中间差不多是出发后二十分钟左右的事。驾驶紧急煞车还是来不及,被撞上的那人好像是个上了年纪的男性。 
负责开车的是个日裔美军,一路上都用流行的日语和入江閑聊,只有在煞车的那一刻用他的母语大骂。 
坐在后座的入江出头打量,见倒在车前的男子一动也不动,忍不住皱起眉头。惹出麻烦来了。 
--算了,反正责任是美军要扛。 
总之你们快点联络基地。 
急救系统虽然已在部分地区复甦,却还不到以前那样完善的程度,先送基地医院比较妥当。 
丢下指示后,入江就走出车外。他虽然没有临床经验,却拥有医师执照,现场若是没有人会诊察就罢了,既然他在,不去看看总是说不过去。 
俯卧在地上的男子看来没有明显外伤,也没有出血。入江在他身旁蹲下,把手指伸进泥污的衬衫领子里探找颈动脉。 
--怎么搞的。 
脉搏略快却十分稳定,一点也不像是刚被车撞飞的人。 
才这么想,却见男子蓦地睁开眼睛,压在身体下面凡右手握着一把枪,枪口正对着入江。 
小哥,头一次遇到假车祸吗? 
那人邪邪笑道。入江耸了耸肩: 
对啊,头一次亲眼见到。 
入江朝车子瞄去,早有一队持枪人马围在车旁,正在胁迫美军驾驶及护卫下车。 
不好意思。我们无怨无仇,只不过布人花了大把美金要找你。 
黑市自盐害以后就更加活跃,美元行情一路飙高,欧元其次,日圆则一落千丈。 
抱歉得让你睡一下啰。 
这就是入江当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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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种情况下可以用麻醉剂,你们是不会教他们吗?叫他们把人打晕,这是那来的上流僱主啊。现在好了,打破了我的头,害我一觉醒来都还会痛。 
入江也对别人做过同样的事,如今却只顾说别人。他瞪着那名年轻男子,男子看来教养良好,这会儿却只是低头致意,只字未答。 
妈呀我最讨厌这种的。入江撇过脸去,大皱眉头。 
你以为你还有资格抱怨吗? 
忽听一个声音阴阴地说道。转头看去,原来是个坐着轮椅的少女,正让女佣推着进屋。 
少女大约是中学年纪,长相令人联想到高贵的小动物,笑起来肯定惹人怜爱,此刻却用满是敌意的眼神瞪向入江。要在这种表情里找到任何魅力都是难上加难,况且入江又不喜欢小孩。 
将轮椅推进屋内之后,女佣就告退了。 
大小姐...... 
男子有些紧张地挡在入江和少女之间。 
不用担心,我不会对那位小姐怎么样的。挟持人质逃命的这种事我嫌麻烦,肉体劳动也不适合我。 
入江直指男子的疑虑,少女也对男子抬了抬下巴,高傲地说道: 
让开,柏木。你站在那儿会挡到我说话。 
唤作柏木的男子依言退回原位,退开前还不忘向少女一鞠躬。障碍消失,少女的兇狠眼神便直接刺向入江。 
知道对方怀恨入骨,入江对她却一点印象也没有。惹人怨向来是他的拿手绝活,但他一时也想不起自己几时连素未谋面的人都得罪过。 
我是江崎树里。你对这个姓氏有印象吧? 
那语气显然容不得他回答不--入江却想,要是在这种场合老实回答不又会怎样呢?对方八成会发飙吧? 
话虽如此,他却也没别的答案可选。 
不,没听过。我也不认识姓江崎的。 
江崎树里的脸色一阵白。有的人在发怒时会血气上沖,树里大概是血气顿退的那一种。 
......你不知道我家的姓氏,是什么意思? 
初次见面就要求我知道你家姓什么,会不会太神啦? 
入江的毒舌从来不会因为对方年纪小就留情。见柏木投来责难的眼神,入江便将挂着手铐的双腕伸到他面前: 
受这种待遇还要我顾虑主谋者的心情?开什么玩笑。 
柏木默默地垂下眼去。他不否定入江的话,可见这桩绑架案确实是树里主谋。从她敢对大人颐指气使的那种动作看来,这小姑娘是十足的世家千金。 
杀人犯还一副被害者的姿态,你是什么意思?就是你用盐害实验杀了我父亲江崎定和! 
听见那鞭子似的尖锐喊声,入江心中一惊,但是-- 
抱歉,那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他爽快地道歉,见树里一脸无法接受,又道: 
你觉得我杀了多少实验对象呢?要累积到那种数量的资料,一、两千次实验会够吗?全国加起来少说也有好几万次,你叫我每一个都记得? 
在成千上万的实验体中,入江只记得其中一个人的名字,而且还是因为那人在实验中途逃走,又在逃亡途中牵连到他的朋友。若只是中途逃走,入江根本也不会去记得什么。 
通常我看到的只有实验结果,也就是成串的数字而已, 
入江挑高了眉毛放胆直言,只见树里的脸色越发铁青。 
你在看图表的时候会对每个数据产生感情吗?不会吧。 
对他而言,用这种比喻已经够体贴了,但对树里而言似乎不是。 
闭嘴!住口! 
树里突然咆哮,甚至作势要站起来--随即往前仆倒。柏木脸色大变,一个箭步沖向在地毯上蜷缩成一团的树里。 
多感人的主僕关係。入江在一旁冷眼看着。 
树里被柏木抱起,散乱的髮丝间透出的眼神闪着泪光,直朝入江射来。 
你杀了......我的父亲,还--说什么数值...... 
大小姐,冷静点!慢慢呼吸! 
柏木耐心地抚着树里的背。唉,真麻烦--入江一面心想,一面往床边的垃圾筒里看。没人用过的垃圾筒里套着全新的塑胶袋,他便将袋子一把抽起,走到两人身旁蹲下。 
柏木反射性地想要护住树里,入江却蛮横地将他挡开,揪着树里的头髮就往垃圾袋里塞。 
你做什么......! 
没本事摆平你家的古怪大小姐就给我闭嘴。 
说时,入江手中的塑胶袋已经完全套在树里的头上。只听得异样的呼吸声,树里呼出来的气立刻令袋内一片雾白,就这么呼吸了一会儿,气息便稳定下来。柏木和树里都是一脸狐疑,以为入江在耍他们。 
心因性的过度换气性症候群啦,把呼出去的气再吸回去就好了。要侍候这么歇斯底里的千金小姐,与其处处提防她生气,还不如多学点这一类的急救术。 
听得入江这么嘲讽,树里满脸通红地扯掉头上的袋子。既然她生气时脸色会白,那么这会儿应该是羞耻吧。 
......总之,两位待会儿再谈吧。 
柏木将树里抱回轮椅,转身打算推她离开房间,这时入江又将他叫住。 
待会儿可不可以带个刮鬍刀给我?软禁一个成年男人却不替他準备刮鬍子的工具,会不会有点那个? 
入江边说边朝浴室努了努嘴。他之前已经检视过了。 
要是怕剃刀不安全,电胡刀也行。 
柏木没有转身,而是半侧过脸,隔着肩膀点头答了一声是,树里立刻扯着嗓子高叫: 
别用对我讲话的口气跟这种人回话! 
她才差点儿休克,这会儿又激动起来。柏木无措,只好改口向入江说好。 
主僕两人离开之后,房门随即被反锁。 
数小时后,电胡刀和早餐一起被送了进来。送来的人是柏木。 
入江戴着手铐洗脸刮鬍,走出来时看见房里的小桌上已经摆好了西式早餐。在一旁等着的柏木说麻烦借一下你的手,入江便依言将双手举到他面前,看着他从口袋掏出钥匙,就这样解开了手铐。 
怎么? 
入江颇感意外,柏木也没看他逕答: 
府内设有警卫。待会儿还会再给你戴上。 
这样的待遇有一种说不上的奇怪,不过入江还是大方坐到餐桌前。不知是为了监视还是做僕人的习性,柏木始终站在不远处守着,而入江倒是很久没在有佣人侍候的环境下用餐了。 
料想柏木不会听从吩咐退下,入江也就不管他的存在,自顾动手剥起了餐包。看着桌上的烤吐司、蛋包和水果,样式都简单清淡,但以这年头而言,已经很丰盛了。 
差不多快吃完时,柏木开始沖红茶,事前还问过他的口味。入江只要了不加任何调味的普通红茶。这家人虽然财力雄厚,时局却容不得人们随喜好指定茶叶。 
接过茶来啜了一口,是纯正的大吉岭。 
定和先生的事......你真的不清楚吗? 
选了一个杯子离口的时机,柏木谨慎地问道。入江轻轻耸肩。 
很遗憾,事情就像我刚才所说的。我知道你们有权利逼问我,但我的确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