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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以前发生的事。
当时的空地会开放让大家进入。
那是块没有铁丝网的宽阔草原空地。当形成住宅区之后,为了隔开早早就耸立于此的高压电线电塔,车站前宽广的住宅区一端便空出了一大块空地。
整片原野的青草高度约到孩童的小腿左右,较茂密之处甚至足以掩盖住幼小的孩童,茂盛的杂草丛有如岛屿般四散在空地各处。为了让小朋友能进去玩耍,附近亲切的农家每年会用除草机除一到两次草。在原野正中央被绿色铁丝网包围的电塔,就像地标性建筑物般耸立。住附近的小孩一定去过那块空地玩耍,那里同时也是大人们公认的绝佳孩童游乐场所。
由于高压电线就在附近,因此电塔周围张设了铁丝网严加戒备,也禁止放风筝等。即使如此,宽阔的原野就座落于住家附近,根本不愁没有游戏可玩,这里因而顺理成章地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放学后,几乎都会看到好几名国小生在空地玩耍。男孩子到处奔跑,女孩子聚在一起,大伙都在那儿嬉戏。当时还是国小生的茧等人也独佔了包围着电塔的铁丝网周边,她们常常聚集在那里,当作专属的游乐场。
她们自从懂事后就这样在空地玩耍。
就连装在铁丝网上的「危险」看板,茧她们也只认为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常景色,大家总是很平常地在附近玩耍。
她们从小就在那玩跳橡皮筋之类的游戏,或是把漫画带来分享。
以及……就只是单纯地坐在那边聊天。她们几乎在那块空地玩遍了女孩子聚在一起时会玩的所有游戏。
她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在懂事前她们已彼此认识,像是姊妹一样,打从一开始彼此之间的关係就是如此理所当然,也就不曾怀疑过。
最重要的是,透过了「公主」,让她们的情谊更加坚固。
塔下小姬是个年纪与大家相仿,却娇小且稚气未脱的「公主」。公主并不是团体内的领导者,但她的个性开朗直率,总是顾虑他人多过于自己,让大家把她当作可爱的妹妹疼爱,而公主也把大家当作亲姊姊仰慕。
她们并不全都是性情温驯的人。
大家曾经多方争吵过,彼此对立过。但总是协助居中调停,时而为争吵的双方四处奔走的人,就是公主。
仔细想想,最把这个团体当作家人看待的人,应该就是公主吧。她是个好人,拥有打从心底不会怀疑家人情谊的善心,她老早就将善心呈现在懂事前便腻在一起的茧等人面前。当大家因为各自想法不同而争吵时,公主也会打从心底悲伤。为了不要看到公主悲伤的神情,不管发生什么事,大家也都能付之流水。
她们并不会因此感到不快。
因为有公主,她们才会是群好人。
因为有公主,才能造就这样的她们。
「如果自出生以来就在一起的大家吵架了,我会很难受。看到大家吵架,我觉得自己的心好像都碎了。」
说出这句话的公主是她们的朋友,以及她们正是公主说出这句话的对象,这件事让茧她们打从心底感到自豪。
她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大家从懂事以前就在一起了。
她们在这块空地一起嬉闹,已数不清有多少次了。就像是大多数的乡镇小孩一样,不对,她们是孩童中最特别的一群人,在空地共享了最重要的时光。
就在那块空地──国小三年级的茧,杀了公主。
那是三年级课程结束,隔天即将迎接结业式的日子。
也正好是三年级的生活即将结束,距离茧搬家还剩一个礼拜的日子。她们从国小放学回家后,又再次跑出门到空地集合。当先抵达空地的三个人聊天到一半时发现了茧之后,似乎转换成某种诡异的神情。
「……」
「啊……」
那三个人是公主、优子还有芽以。
当时的优子还在模仿巫美子的大小姐装扮,芽以也从那时开始就模仿公主的可爱风格。这两个人一同看见茧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表情忽然僵硬了起来。公主摆出不知所措的神情看着这两个人和茧,不过当下的气氛也没办法让她直接向茧示好打招呼。
「……咦,怎么了?」
茧对那股气氛感到不解,不禁开口询问。
茧即将要搬家,不久前,她向大家报告这个决定时,所有人都悲伤地哭了,她还一边掉泪一边约好以后一定要回来。离别之日将近,这几天茧感受到周遭的大家不舍又强打着精神的氛围。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茧再度询问优子和芽以。
好僵硬,两人彷佛都在瞪她。茧怎么想都想不透,她们为什么要摆出这种表情。
所以她出声询问。
静默片刻,优子和芽以互相看了一眼后,眼睛向上瞄的芽以开口说:
「……我看到了。」
「啊?」
「你从椚同学的手中收下礼物。」
「!」
听到芽以回答的瞬间,茧完全懂了,她不禁暂停呼吸。
她一开始表现出摸不着头绪的模样,其实是骗人的。只是因为她不认为会有人撞见那个场面,才以为不可能造成问题。这个答案虽然有稍微浮现在脑海中,但没过多久就被她排除了。
不过,在她稍微想到缘由后,答案也呼之欲出。
她早该想到了。原本平静的心脏突然用力跳动,她知道自己的脸变僵硬。
「你明明知道小公主喜欢椚同学。」
「……!」
就是这么一回事。
椚秋贵。
班上的男同学。
是一位擅长运动、脸蛋帅气、开朗活泼、在男女生之间都大受欢迎的男生。而茧她们全都心知肚明,公主暗恋着他。
那样的男生──却送了礼物给茧。
下课回家前,对方出声叫住茧,并送了礼物给她。那是送给即将搬离这个乡镇的茧的饯别礼。
「……这是饯别礼,是我选的。如果你又回来这里的话,记得联络我。」
他说完后,交给茧一个小纸袋,里面装着像是擅长运动的他会选用的运动型手帕。茧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和他那么要好,虽然惊讶,但也很开心。
茧将手帕连同内心那股温暖一起放进口袋里。
她真的很开心。
不过,她也的确认为自己没有跟对方那么亲密。
他们根本不可能要好。其中一个理由是,国小三年级的男女之间有很深的鸿沟,和异性要好是很尴尬的事情。而且不论如何,对茧来说,既然知道公主喜欢他,她就更不可能亲近对方了。
毕竟她不可以抢走公主的东西。
但是,这只不过是普通的饯别礼罢了,只是因为茧要搬家,对方才买来当礼物。只不过是这样的小东西而已。
不论是茧,还是椚同学,都不会有更深一层的企图。
大概吧。可是,优子和芽以盯着茧的视线,怎么看都不可能接受那样的说辞。更重要的是,当时茧觉得开心的心情、正放在口袋里的温暖,以及偷偷藏在心底那股些许对他的爱意──全都被掏出来盘问。这让茧的内心剧烈动摇,无法佯装不知。
所以,茧这么说:
「…………也对,我丢掉吧。」
「小茧!」
茧说完后,立刻取出紧握在口袋里的手帕,公主不禁慌张了起来。
「不用啦!没关係,我不介意的!」
「不,对不起,公主。我也没那个意思,别担心。」
茧面无表情并冷淡地说给自己听,之后像是要丢出东西似的,她把握着手帕的手高举到头上。
优子和芽以面无表情地看着茧的一举一动,茧也不露出任何神情。
现场只有公主越来越慌张,试图要阻止,于是她扑向茧高举的手腕。
「放开我,公主。」
「别这样,我才不介意这种事!」
即使公主的身高完全构不到手帕的位置,她依然伸手紧抓住茧,呈现出悬吊在茧的手腕上的模样。
「放开我!」
「住手!」
两人争执不下,公主虽拚了命地阻止,但茧也很固执。
固执、倔强。优子和芽以紧迫逼人的视线迫使茧这么做,她不得不这么做。因为这是踏绘(注),再加上她也意识到自己碰触了禁忌,自觉有罪。(注:江户时代因禁止基督教,政府下令基督徒藉由踩踏耶稣像或圣母玛利亚像,以示背弃其信仰,若违令就会处以极刑。)
即使只有一点点,即使只在心里想着而已,但只要碰触公主的所有物,就是有罪。
茧怀抱着不慎碰触到公主所有物的罪恶意识,如果她不当场在这里丢弃手帕,捨弃自己偷藏在心底的不正当情感,就不能再和大家做朋友了。
不能做公主的朋友。
不能再和大家在一起。她认真地这么想。
因为被撞见了。
正因为被撞见,就算变得固执、倔强、拚命,也非得立即捨弃不可。她必须表现出自己不想要这种东西,表现出自己不想被同伴排挤,所以她得立刻捨弃这东西。
但是──
「放开我!」
「!」
那股拚命却扣下了悲剧的扳机。
拚命的茧试图挥走拚命缠着她的公主,娇小的公主不小心被高个子的茧甩开,整个人失去平衡,往地面上跌去。
「啊!」
连惨叫的时间都没有。落地的声音并不大,却听起来很沉重。后脑杓坠地的公主,因为甩开的力道加上落地的高度与全身的重量,头部受到了重击,撞上地面的冲击让脖子弯曲成恐怖的角度。在场所有人都亲眼目睹那种活人无法承受的坠落方式。
咚。
在草地上。
绵软无力的人体被抛了出去。
一看就知道是不寻常的虚脱无力的人体。公主和方才活泼的模样截然不同,她的四肢像玩具一样被抛出去,身体朝着空地的地面上摔,光看一眼就没来由地觉得恐怖。
跌落。
动也不动。
公主保持着惊愕的神情,情感和生气却似乎已经从脸上消失了,她往上盯着日落的天空,眼睛眨也不眨。
只是静静地,仰视。
空泛的眼球表面映照着空泛的天空。
「…………………………」
空气冻结。
所有人咽了一口气。没有人发出呼吸声,也没有人说话,只有风玩弄草丛的沙沙声嘈杂地流逝。
在沉默之中,还没抵达的另外两人也终于来了。
巫美子和小舞应该远远地就看见事情的经过了吧,她们走到一半突然加快步伐奔跑,一发现这里诡异的气氛后,又慢慢减缓速度,最后转而怅然地走了过来。不久,她们在茧三人的旁边停下脚步,一语不发地俯视着横躺在地的公主。
「啊…………」
在恐怖的沉默后,芽以终究还是吐露出声音。
然后──
「噫、呀啊──唔!」
芽以高亢的尖叫声如溃堤般流泻而出,一瞬间,巫美子敏捷地紧抱住她,并用力掩住她的嘴。
「!」
在惊愕的同时,原先静止的时间也开始流动。所有人几乎都还搞不清楚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唯一知道,这里有一具尸体。
还有犯人与目击者。
「小公主……?」
小舞垂落的辫子就像她动摇的心一样摇来晃去,她呢喃说着话,试图伸手碰触一动也不动的公主。但她的脚却宛如抗拒眼前的现实般,一步也不敢靠近。
「小茧把……公、公主给……」
优子睁大双眼盯着茧不放,像是要逃跑似地后退。
「不、不是……」
茧说道。对方明明没有说错,她却不禁开口反驳。
茧想要找点理由,但眼下根本不可能有误会或搪塞的余地。即使如此,她非得否定不可,非得否定眼前的现实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