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时槻风乃遇见的「她们」,是一群野狗。
担心有人侵犯了没有人看得见、属于自己的小小王国,因而害怕得吠个不停的野狗们。夜晚,在风乃现在开始当作每日例行公事的「空地」散步的途中,突然有一群少女上前盘问她。
野野巫美子。
加贺谷优子。
财前舞。
歌田芽以。
四个人紧握着一枝手电筒,也有人拿着球棒。前来确认并警告入侵者的国中少女们,和野狗群没有两样。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少女们将手电筒照向风乃,如此吠着。
对付野狗是很简单的事,动物的感情浅显易懂。
风乃依据这样的想法,仅用三言两语就立刻让她们解除误会与警戒心,甚至让她们开始反过来对风乃本人与其所说的话产生兴趣。她们的感情浅显易懂,被不幸和欺瞒束缚与囚禁的她们,随时都会拚命伪装自己的表面情绪。不知道是不是已无余力伪装自己最根本的情感,表面的伪装遮掩了自己的眼睛,几乎使她们根本无法察觉真正的自己。
到目前为止,风乃遇见的那些少女们,全都一模一样。
而这位叫做时槻风乃的少女,至今为止,以及从今以后,都担忧着那些怀抱扭曲与痛苦的少女们,也无法一语不发就丢下她们不管。
所以,风乃会和她们说话。
她们究竟被什么囚禁,被什么逼到绝境?她们当然不会对风乃说真话,但只要从她们感兴趣的话题开始诱导,并问出片段的语句及反应后,再加上自己从外婆口中听来的与「空地」相关的事实和传言,以及靠着先前曾在此遇见茧的记忆,便能看出端倪。
然后风乃终于询问她们一句关键的问题:
「……我可以问你们吗?对你们来说,这里有着什么?」
「!」
一瞬间,所有人的脸色大变。
风乃说:
「如果你们不想说,也没关係。」
「……!」
「只是,我看见你们走投无路的模样。如果和只是暂住在这个乡镇、不久便会离开的我说完话后,会让你们比较轻鬆的话,我不介意倾听。我愿意听你们说。」
少女们听着风乃所说的话,表情僵硬又犹豫,经过漫长的沉默后,巫美子终于开口发言说:
「……我们的朋友在这里睡着了。」
不过,少女们紧接道出的话语,终究不是现实。
她们不使用带有死亡意义的字句,而是正如话语中的原意一样,她们以朋友「睡着了」为前提说着童话故事。因为她们最要好的朋友在这里沉睡,结果幽灵等怪异的传言扩散开来,造成了朋友的困扰。她们开始这样述说着。
虽然这个故事很明显是某种欺瞒,但风乃一句话也不提。
风乃不打算否定她们心中的真实。从风乃听来,她们口中的童话故事并非她们打从心底深信的疯狂故事,而是为了保护自己,拚命互相劝说及洗脑了好几年,直到脑中无法再浮现其他话语,然后直接把磨损破碎的心化为言语罢了。
所以,风乃没有听进那则童话故事。
只催促着她们多说点那位睡着的朋友的事。
那位朋友是怎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存在意义?她们有多爱那位朋友?风乃认为关键就在这些问题当中。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她们对朋友的思念始终支撑着她们。因此对她们来说,那位朋友虽然现在稍微褪了色,但依然是如同偶像般的人物。
然后,没多久。
「……原来如此。这里是你们的『王国』吧。」
风乃听完后,静静地闭目沉思,对她们如此说道。
「王……王国?」
「没错,宛如《睡美人》的王国。」
风乃对以疑惑的口气回问的小舞点头。她们的世界不存在「王国」等单字,风乃只是在她们拚了命依附的童话故事中,赋予了一个新的单字。
「有一位公主,在这些缠绕的『荆棘』中沉睡了,不是吗?」
「!」
听到风乃轻轻碰触带刺铁丝网的同时,边看着草丛边说出口的话,她们原先讶异的脸全都转变成顿悟的神情,一副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想过的模样。她们到刚刚为止说着童话故事时面无表情的脸,也逐渐恢複了情感。
面面相觑的少女之中有人起了头,像是崩溃般开始流泪。虽然风乃没有从她们的口中得到任何答案,但已经藉由她们的片段话语察觉了客观的真相──即使如此,风乃依旧全盘接受并肯定她们的幻想,静静地守护着少女们在黑暗中紧拥啜泣的身影。
所以……
「我只是听她们说话罢了。后来,我祈求她们能够得到回报,如此而已。」
风乃站在与当时相同的暗夜中,针对茧的质问,静静地这样回答。
「什么……!」
茧同样站在黑暗中,用手电筒照射前方,双肩因愤怒而颤抖,而风乃则以冷淡的态度与阴气逼人的茧对峙。
就像几天前的「她们」一样。
走投无路而来到这里的茧,就像当时的「她们」一样,与野狗无异。
「就这样?骗人!快点说明是怎么一回事!」
茧开始吠吼,露出警戒的模样。
「是真的。我只是把她们的悲剧与苦恼,联想成《睡美人》。」
风乃回答,又继续冷淡地对茧说:
「然后,我只是赋予她们新的名字,她们就像《睡美人》描述的故事一样,总有一天公主会清醒,我祈求她们的痛苦能够得到回报。」
真相确实就只是这样。但是,茧一脸无法接受的神情,一副完全听不懂的模样紧皱着眉头回问:
「……睡美人?」
「没错,要比喻的话,她们就像是守护死去的公主与其秘密的亡国之民。」
「什么意思……?」
「她们不停守护着公主赐予她们的使命,纵使那使命有多么扭曲,她们也希望自己的贡献与忠诚,总有一天能以任何形式得到回报……她们为了让自己这样想着,心灵已在这四年多的痛苦岁月中破损不堪、走投无路。」
「!」
没错,她们走投无路了。听见这句话的同时,茧原本怒气满溢的表情,明显地浮现出畏惧。
「你杀了公主,而她们将杀害一事改为陷入沉睡了。不是吗?」
「……!」
然后,当风乃接二连三地说完,原本逞强的茧也彻底崩溃。
胆怯、恐惧、罪恶感。因为风乃的话语,茧勉强压抑的那些情绪再度被掀出来,并从心底喷泄而出。那副模样似乎可以用肉眼看见。
「当!」从手中掉落的手电筒摔在柏油路上,发出声响。
摔到地面的手电筒反弹,原本照向风乃的光线四处乱转,最后照向茧至今一直固执地不肯照射的草丛中。「噫!」茧发出短促的悲鸣并连忙往后退,双脚不小心打结,当场跌坐在地上。
「……你在那里看见幽灵了吗?」
风乃面无表情地俯视茧的模样并问道。
「她们非常害怕『幽灵的传言』,和你一样。但理由却和你不同。」
茧只睁大着双眼,看向光线照射的位置,呼吸急促。
「她们就像你一样,为了确认传言的真伪而来到这里。」
「…………!」
「如果真的有幽灵,她们的『故事』将会出现破绽。她们也和你的行为一样,这四年多的日子,因为草丛中存有公主而痛苦,让自己的心灵不断地磨耗破损。」
风乃面对无言以对的茧,静静地说明她所看见的「她们」。
没错,风乃见到的她们,心中不停地塞入她们视为女儿的好友其死亡之后,几乎破碎。过去还年幼的她们,反射性地拒绝了她们最心爱的好友已死──而且拒绝接受由她们同样爱着的好友之手引发的意外死亡事件。
她们当时或许有着可怕的预感吧,认为到目前为止那理所当然的世界中的一切,将会彻底剥落毁坏。胆怯的年幼女孩们立刻拚命攀上当下想到的搪塞藉口,她们遮住双眼,无视于现实,试图从无法承受的毁坏中保护自己的心。
那正是悲剧的开端。但是,风乃并没有责备她们的打算。
如果这只是在当下做出的自我防卫就好了。然而这起事件是关乎于一条性命生死的重大案件,包庇犯人、对大人和警察隐瞒重大事实的「谎言」,其重量已沉重到让她们无法收回自己的罪行。
至少她们是如此深信的。她们如此深信,也因而无法回到从前了。
原本要成为众人抨击对象的「犯人」也离开了乡镇,结果,隐瞒了重大真相、严格来说不算当事人的这四名孩子,全都被遗留在犯案现场。
然后,剩下的也只有乡镇中骚动的大人们、警察、学校的老师与同学、担心她们的父母们,还有试着安慰她们、对真相浑然不知的朋友,以及因为自己女儿死亡而悲叹度日的好友的父母与其亲属。
成了四名骗子的孩子遗留在如此可怕的混乱与悲叹之中。如果承认自己说谎,将会遭受恐怖的惩罚。这样的想法让她们在一片混乱的状况下进退不得,四个人只能拚命地相拥,关在只有她们的世界中。
她们将心爱好友生前的想法当作遗言,严密地守护。
当作使命般守护,并互相支撑着对方。
仅靠着这样的想法支撑心灵,不停地承受与忍耐一切。
大家都是亡国之民,是一群封印了如此慈爱却死去的公主、封印了犯下错误的同伴罪孽的秘密,只想一心守候这些事的悲剧亡国之民。
「我什么事也没做,我们只是相遇罢了。」
「……」
风乃对跌坐在黑暗道路上的第十三位仙子如此说道。她发出喀喀作响的脚步声,逐步靠近对方。
「然后,我只是成了一个契机,让几近毁坏的她们回想起曾经支撑过心灵,现在已经薄弱到快要逝去的『童话故事』。」
听见风乃的脚步声,茧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所以,我并没有教唆她们什么。我不知道她们藉由想起自己的『童话故事』,找到了怎么样的希望。我也不打算了解。」
风乃无视于茧的情况,直接靠近对方,稍微弯着身躯,呢喃说道:
「所以,你不该来问我。她们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事情,真正心知肚明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说完后,风乃轻轻地伸手拿起掉落在附近的手电筒,按下开关。
啪!
世界再度掉落到黑暗之中。
「!」
可以在黑暗中感受到茧僵硬的模样。
「你应该很害怕拿着手电筒照亮事物,所以才会无意识地来到我这里照着不对的位置,只要什么也照不到,你就会安心。」
「…………!」
「如果你仔细照射的前方,出现了比黑暗还恐怖的东西──到时候,我会愿意听你说话。你只要再来到这里就好。」
风乃说完后,转身背对「空地」前辽阔的黑暗,静静地离开。
留下在黑暗中发抖的茧。
随后孕育出充斥着绝望的吐息,往漆黑、深邃、无情的暗夜中扩散。
风乃不打算对现在的茧说些什么。
她还没有那个「资格」。
只不过──
……至少「他」可能会乐意地尽全力协助吧。
她想起了一名不在此处的青年。
那名为了补偿妹妹那毫无赎罪之道的悲剧而苦恼挣扎的青年,将他称为被荆棘缠绕的王子,应该不为过吧?她想起那位自行背负使命、试图拯救少女们的青年。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如果是他的话,会如何拯救她们呢?
………………
2
风乃丢下茧离开的那晚隔天。
当天空从黄昏转变为夜晚、风乃的活动时间差不多要开始时,她看着天空,站在走廊上,一台脚踏车伴随着低鸣声与灰暗闪灿的发电式灯光,来到外婆家的玄关前。
「……」
「哇!」
他正边哼着歌边骑着一般男生在上学时爱用的变速脚踏车,当他停下车时,不小心把待在走廊的风乃看成幽灵,吓得惊叫出声。骑着脚踏车的是一名少年,符合年纪的端正脸孔中还残留一些年幼时的面貌,高瘦的身躯已经比风乃还要高。风乃先是看着令她不感兴趣的少年,随后又突然稍稍皱了一下那道锐利的眉头。她发现自己似乎依稀记得这位少年的面孔。
「……啊,雪乃以前的朋友。你一个人吗?」
「咦?啊!难道你是那位住在都市的姊姊?」
风乃嘟哝着说,而少年在理解之后大叫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