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传闻横滨有个功夫十分了得的保镳。
拿起刀来便能砍倒百名恶徒,拿起枪来便能对抗一整支军队。修习居合、柔术等百般武艺,閑暇时与书本、围棋为伍,也具有极高的教养。工作态度冷静沉着,如狼一般的镇定,确实保护委託人。
若是硬要指出缺点,那就是他绝不与任何人联手,独自进行护卫,不相信任何人。
换句话说,他是名独行侠。
周围的人总是说「他绝不可能和别人联手,更别说是隶属组织,成为某人的上司,那是天翻地覆也不可能的事!」,是名孤高的铁汉子。
不羁的银髮之狼。
男人的名字是——福泽谕吉。
这则短篇是某个男人苦斗的纪录,成长的纪录——
——也是育儿的纪录。
那一天,福泽的表情十分不悦。
假日人潮如退潮般避开大步走在马路上的福泽。当福泽行经路口时,即使是绿灯,汽车也会停下。之所以如此,全是因为福泽的表情透露出不悦的气息。
不过——实际上这与不悦有些不同。福泽是感到自我厌恶。
委託人遭到暗杀。
简直晴天霹雳。
担任保镳的福泽,主要有两种工作。平时给予安全指导,出事时第一优先赶往处理的契约警卫,以及以天数作为单位,针对人物或物品进行护卫的一次性警卫。今早遭到杀害的是经常性契约的顾客。前几天才刚答应以保镳身份提供保护的某企业女社长。
除了工作以外,他们不曾交谈。由于福泽以往极力避免工作以外的往来,因此对于保护对象的私事他一无所知,也不感兴趣。他曾有一次接到「是否愿意成为专任保镳?」的招揽。不愿隶属组织,拥有同事或部下的福泽,当场拒绝了那次的招揽,不过——
如果成为专任保镳,一直待在社长身边,或许能够改变结果。
根据他听到的说法,女社长今天一大早遭人从公司大楼推落。杀手将她从社长室窗户推下。已经找到证据,杀手也遭到逮捕。
福泽抵达该栋大楼。那是一栋距离港口不远的红褐色砖造建筑。建筑物位在坡道上,虽然老旧却似乎盖得相当牢固。
走进大楼的途中,可以看到步道一旁,社长室正下方的地面上,拉着禁入进入的胶带。
这天吹着强风,黄色胶带被风吹动,啪哒啪哒作响。福泽将视线移开。
社长的遗体早已被带回进行鑒识,但柏油路面残留着无法隐藏的血迹。福泽不带感情地通过坠落现场,走进「株式会社S·K商社」的招牌下方。搭上电梯前往社长室。
「麻烦你跑一趟,真不好意思。请稍等,我马上好。」
在他抵达的社长室里,秘书正与一堆文件格斗中。
那是不像一般杀人现场的景象。
在宽敞到若是尽量挤,能够挤进三十人的社长室里,排满的不是人而是文件。桌面和地板被一整面几乎毫无空隙的文件,密密麻麻地掩埋。看来似乎全是重要文件。
正在排列那些文件的,是刚才发言的秘书。他是个身穿黑色长外套,打着深红色领带,脸色欠佳的男人。他瞪着文件形成的平原,取出一些放回书架上,接着再次排列新的文件。
「——你在做什么?」福泽忍不住劈头询问。
「我啊,在整理文件。」脸色欠佳的秘书回答。「因为只有我对放在这里的文件一清二楚。」
若这是说明,那就是相当不亲切的说明。福泽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虽然不懂,不过福泽猜想是与业务相关的事。在算他僱主的女社长遭到杀害当天处理文件,福泽无法判断是不敬还是勤劳。总之,福泽想起了现在是惨案发生的当口。
「真是令人不胜唏嘘。」福泽低下头。「失去了一位优秀人才……我听说是从这里的窗户被推下去。」
位在社长室的窗户面对横滨街景。社长被推落的大型窗户现已关上。
「是职业暗杀者。」秘书阴沉的表情显得更加阴沉。「就公司来说,真是令人痛心之至。就个人来说,社长挖角原本任职其他工作的我,栽培到现在,既是老师也像主君。我认为揭穿行兇的真相,将正义摊在太阳底下就是最好的饯别。」
秘书的视线指向隔壁房间。「杀手已经被捕。杀害社长后,在逃亡时被一楼的警卫逮个正着。现在被绑在隔壁房间。我把他的长相传送过去给鑒识人员,在调阅资料后,发现从社长衣服背上检验出的十枚指纹,与犯人的指纹相符。」
「你说什么?」福泽大吃一惊。「他还在隔壁房间?」
「他似乎死了心,非常听话,你可能还会以为他睡着了呢。」
福泽会吃惊是有根据的。横滨的杀手危险等级高出其他都市许多。在魔都横滨这里,自从上一场大战结束后,便有联军当中的各国军阀陆续进驻。以统治为名滥用治外法权,犹如蚕食横滨土地般筑起各自的自治区。因此横滨逐渐成为跟战时难以相比的无法地带。治安警察,亦即市警好歹发挥了机能,不过军警、沿岸警备队等等几乎是发挥不了作用。现在的横滨是罪犯的乐园,群雄割据的黑社会组织、国外非法资本以及罪犯和杀人兇手的熔炉。
更别提有异能者的存在。
既然是在横滨这里杀死大企业领导人的职业杀手,那么就算不是平时和他们对峙的福泽,首先也会考虑异能者犯罪的可能性。
这个世上存在为数不多,能够使用超能力的异能者。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异能者,首先就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大部分市民只把异能者当作是传闻或是都市传说。但是对于以保镳身份保护要人的福泽来说,异能者及异能犯罪是熟悉的存在。
再说福泽是武术高手,不是异能者。
在面对以暗杀为目的的杀手时,福泽是否能够毫髮无伤地取胜,端视对决的走向。
福泽之所以惊讶焦虑,是考虑到杀手为异能者的可能性。如果是异能者,那么只以绳索捆绑在隔壁房间,并不足以令对方失去反抗能力。等同是把高性能炸药放在隔壁房间一样。
「我想看看那名杀手的情况。」
「当然可以,请便。」
福泽正想朝隔壁房间的房门踏出一步时,又停了下来。
「虽然你说请便,但是……」
无路可走。这句话并非譬喻,接近房门的地面上,百分之九十五的面积被排列整齐的文件佔据。人类无法在此走动,是以八只脚在瓦砾当中往来的救援器材才能做到。
「可以把它移开吗?」福泽指着文件询问,不过——
「啊啊,不能碰!」秘书首度大声制止。「绝对不行!因为我现在整理的,全是左右公司命运的超重要文件!别说是弄丢,就连一个印刷字体糊掉,都不知道往后会形成怎样的瑕疵,为公司带来灾祸!请不要碰、不要移开,巧妙地避开它移动!像福泽先生这样的人应该办得到!」
福泽差点不禁要惊呼出声。
这和办不办得到无关。福泽是武术高手,不是杂耍演员。不论再怎么看,露出的地板宽度都比福泽的脚底宽度还要窄。
「还是请教一下……为什么要把文件排满整个房间?」
「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我就回答你吧。依我的看法,杀手的目的是盗取这些重要文件,或是加以破坏。那名恶徒潜入是为了让我们S·K商社一蹶不振,目击此事的社长因此遭到灭口杀害——那是我的推理。所以我才会这样进行检查。」
原来如此。把社长室当作杀害社长的地点,对杀手来说的确不算是一个方便的地点。何况还有警卫在,可疑人物四处徘徊会太过显眼。不过假使目的不是社长的性命,而且放在社长室内的文件,那么就说得通了。也不难了解秘书早早开始过目成为动机主轴的资料。
「那么,能不能暂时把走道上的文件放回书架?」
「那也不行。」秘书摇头。「这个房间的文件全都按照某种规则性排列。排列方式是用来识破犯人目的的重要方法论。按照日期、部署、重要性……这整个房间就是一个目录。我在被社长挖角前任职的工作中,学习到这项技术。这点除了我以外,公司里其他人都做不到。归位的方式也有规则性,一旦乱掉,社长遭到杀害的真相将会离我们更远。」
这番说明让人似懂非懂。
不过秘书的表情很认真。和道理为何相比,随意移动资料时的骚动更令福泽心情沉重。他原本就是经营公司的门外汉,完全无法想像自己成为组织领导人,为资料、人事及契约烦心。既然专家这么说,那也只能相信。
追根究底,福泽丝毫不打算提出异议。原本过失就出在他身上。若身为保镳的福泽能够事先察觉危机,保护女社长,便不会发生这样的惨剧。如此一来,这名秘书也不会如此拚命地排列资料,被迫进行确认。秘书是在执行他自己的职务。既然如此,他也只能默默执行他的职务。
福泽以目测确认,与门之间的距离大约是五步。若是使出锻练过的脚力,或许两步就能走到。但如此一来,途中那一步和落在门前那一步,将确实、重重地踩中据称会左右公司命运的重要文件两次。途中那一步大概会把资料踩碎。这结果会令他这个保镳更加蒙羞。
福泽先退到社长室入口前,凝聚力量。在助跑后踏出步伐。
第一步在置设于墙边书架的装饰上落下。看準些微的凸起,利用踩踏的反作用力再度跳跃。
接着他双手按在离门稍远的访客坐椅上落下,倏然停止动作。仅靠臂力让跳跃的身躯静止不动,这种平衡感在修习古武术的人当中也极为罕见。
再来他轻轻将脚尖放在椅脚附近,文件与文件当中的缝隙里,以单手单脚支撑,将身体移向房门。
然后使用柔术技巧,以抓住对手后方衣领般的流畅手势握住门把,仅靠指尖的力量转动。
确认房门微微开启后,这次用门把作为支撑,从椅子上跃起。让自己的身体能够穿越些许的缝隙,双脚踏进隔壁房间的地板。手指抓住门框控制,不使自己仰天倒下。
就这样,福泽完全没有动到文件,便已站在隔壁房间。
「喔喔——」秘书在背后惊呼。
福泽心想,现在不是说「喔喔——」的时候。在椅子上落下时,他稍稍捏了把冷汗。为这种无聊事失败而影响评价,即使是不在意他人批评的福泽也会心有不甘。
总之,他已成功进入隔壁房间。福泽将门大开,看着杀手的模样。
杀手坐着。
他比福泽想像的还要矮小,肩膀也很窄。双手双脚被反绑在椅子上,看不见长相。因为他的头整个被厚厚的黑布袋给盖住。
这个样子别说是抵抗或是逃脱,就连要搔自己的鼻头也办不到。用来捆绑他手脚的是包含铁丝的多股线。即便是具有怪力的大力士也难以扯断,何况是像这样矮小的暗杀者。
他的衣服是相当普通的深蓝色衬衫,加上工作裤及皮鞋。也不像是精于战斗的模样。看来不过是落魄强盗——那些擅长溜进建筑物,随处可见的罪犯。
一般的警卫或许会这么想。
不过——福泽抱持不同的印象。
这个房间原本是接待室。除了简单的书柜,用来交谈的桌子及画作外,其他什么都没有。福泽特意发出脚步声走进室内。
他进入室内时,杀手的脖子略微反应地动了一下。也就表示他不可能是在睡觉。
福泽绕到杀手背后的墙壁,突然以手掌拍打墙壁。随即跟着传出「啪」一声巨响。
杀手一点反应都没有。既未採取防御动作也未回头,极为平静。因为头上套着布袋的缘故,他应该看不见福泽才对。
是个高手。
福泽直觉地判断。
由于保镳这行的职业特性,对生意劲敌的这些杀手,他会搜集比一般人更多的情报。和负责保护的福泽不同,杀手们的手法千变万化,会以他完全料想不到的武器和技术前来攻击。所以他常会透过传闻,搜集具有一定知名度、值得警戒的杀手之手法。为了能够立即应付急袭,平常就毫不懈怠地搜集情报。
福泽观察杀手。单就现在看得到的情报,无法推测出对方的姓名乃至于技巧。虽然看不出明显能够判定为异能者的特异外形特徵,但是——
福泽的视线落在房间角落的边桌。桌上放着形似杀手带来的整套道具。
两把手枪和枪套虽然用旧了,不过保养得宜。其他还有零钱及用来开锁的铁丝,就只有这些。
福泽再次转头看向矮小的杀手,他依然动也不动。若是平常,即便是坐着的人也会有一些轻微的动作,这个男人却完全没有。明明遭到蒙眼捆绑,却出奇冷静。
福泽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备用钢笔。他打开笔盖,试着在置于桌面的便条纸上轻轻划线。里头还有墨水。
福泽轻轻将那枝钢笔抵在左侧腰际。右手手指握住钢笔,抵在腰际的左手握住笔盖。
左脚打开与肩同宽,摆出侧身的姿势。双臂置于胸腹旁,肩膀打横,接着静止。可以看出直到刚才都没反应的杀手肩膀变得僵硬。福泽在调整过一次呼吸后,用力踏出位在前方的右脚,在发出杀气的同时拔出钢笔。
一步一拍。
依然被绑在椅子上的杀手主动跳向一旁,逃避福泽的斩击。他的身体连同椅子重重撞向地板,发出巨大声响。
福泽俯视这一幕,接着脚尖画圆收回右脚,以归剑入鞘的姿势将拔开的钢笔收回腰际。
「用不着担心,只是文具罢了。」
他盖上钢笔的笔盖,重新放回桌上。
杀手在地板上蠕动。
这下就清楚了。这名暗杀者果然看不见外界。如果他看得见布袋外面,就不会不惜倒向地板,以闪避福泽使用钢笔的居合。
可是刚才在附近拍打墙壁时,他显得一点都不紧张。刚才和现在的不同点是什么?
这名杀手——能够感应福泽的杀气。
福泽在钢笔的居合拔刀术中故意注入杀气。杀手透过皮肤感觉到这点,因此跳开闪避斩击。
换句话说,他果然不是一般的杀手。若不是经历过无数的惊险场面,便无法有刚才的反应。他应该是一流职业杀手,而且就算在大战之后特殊能力及阴谋蠢动的横滨,也只有少数人才僱用得起。对于杀人的委託从不失手,犹如呼吸般杀害目标。光是一次的委託费用,就需要令人咋舌的金额。
不过,这样还是有疑问。
那名见敌必杀的暗杀者,赤手空拳将女社长从窗户推落,在逃亡途中被警卫逮个正着——真的可能会有那种事吗?
「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隔壁的社长室传来秘书的声音。
「不,什么事都没有。」福泽回答。「所以,找我过来的委託内容,是要把这男人……」
「希望你能一同前去移交他。」秘书出声答覆。「如你所见,那男人一句话都不说,就这样一直保持缄默。我想带他到警察署去,不过市警人手似乎也不够,只能派两名押送人员过来。这……你认为如何?你认为两名警官能够押送那男人吗?」
「不可能。」福泽立即回答。
秘书的判断很恰当。这名杀手在遭到捆绑的此时是很安全,但为了移送而解开绳索就完了。他会在呼吸之间轻易就杀死一、两名制服警官。找福泽来是对的。
就福泽来说,也对于坐视女社长遭杀害感到歉疚。虽然不及复仇的程度,不过只要能完成将犯人扭送司法当局的工作,多少也能还个人情。
「这男人会伺机脱逃。最好在他真正採取行动前,进行移交较为妥当。」福泽说。「我要带这家伙离开房间,可以吗?」
「当然可以。」秘书微笑。「不过,请不要踩到文件。」
「…………」
「…………」
那是不可能的事!
福泽的表情不变,内心正不停懊恼该如何说服秘书準备出口。就在此时——
「大家好!」
传来鸡啼般活力十足的声音。
回头一看,社长室入口站着一名少年。
年纪大约十四、五岁。身穿土气的防寒外套及学生帽。留着一头参差不齐,像是不看镜子就动手去剪的短髮,手上拿着陈旧的资料袋。长睫毛,细长的吊梢眼,是名令人印象深刻的少年。
「唷,今天的风真是强得吓人!看来二丁目的木桶店会大赚一笔!先不说那个,就不能想想办法解决一下这家公司的地理位置吗?距离海边很近有潮水味,坡道走起来很累,路又很难记,这里的社长到底是在想什么啊!因为这样,所以横滨不适合居住。啊,可是幸好途中遇到的海鸥很噁心,我忍不住把便当里的一个饭糰给了它,因为实在是太噁心了。」
他连珠炮似地说出这番话。
面带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