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织田作之助。是一名侦探社员。
俗话说若想要了解某人,那么了解其职业便是一条捷径。这个说法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就我而言,那条法则并不适用。
要说理由的话,因为无论是与侦探社相符的精神性,还是与侦探社相符的才能,我都并不具备。
我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过时的男人。只不过是个像是掉落在路上的烟头一样的,寻常的三流侦探。
两年前,我解决了「苍之使徒」事件之后加入了侦探社。那时候的事依然记忆犹新。一切的事物都一会儿左摇一会儿右摆的。在摇摆不定的事件中,我抓住了手边的东西, 仅仅是等待摇晃平息下来都大费了一番功夫。能够解决事件只能说全靠了偶然。
但是既然解决了,试验就合格了。我成为了侦探社的一员。
自那以来,我解决侦探社收到的委託,维持着生活。抚养孤儿,喝点咖啡,休息日稍微小赌一番,夜里在厨房写写小说。就过着那样的生活。朴素、简单而有序的,远非能够向谁夸耀的生活。即便如此,我对如今的生活感到心满意足。
今天侦探社的工作,稍稍有些不太一样。
那个时候,我为了与约定的对象碰头而走在商店街上。
那是将要日暮的时刻,街道浸入一片橘色的夕阳之海里,人们如同深海生物一般沉默地来往在街道上。地砖的一头,残留着不知道是谁昨晚留下的呕吐物的痕迹。青年骑行的银色自行车就如同宇宙飞船的零部件一样,车轮旋转闪耀着,追赶超过我。
如同被微微弄髒的咖啡果冻一般的街景。这是一幅无论怎样都不会厌烦的光景。今天的工作是关于侦探社的新人的。名为芥川的新人闯入了根植于这片地区的名为港口黑手党的非法组织的总部。这个保守来说,也都是脑袋里少根筋一样的无可救药的自杀行为。相比之下,把自己的骨头用榔头砸碎充当动物的饵料的行为还算是常识範围内。顺带一提,劝诱这名新人加入侦探社的是我。我还是一如既往一味做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行为。这已经是宿命一般的癖好了,所以只能接受了。
然而眼下更要担心的,是那个论起超出常识要比我更甚百倍的新人。
那个新人——芥川是一个强力的异能者。并且也经历过残酷的战场。那个家伙的话也许有可能突破黑手党的防卫能力,实现与妹妹的再会。
但是,前路就到那为止了。芥川活着回归日常是绝对不可能的。
港口黑手党是这个城市黑暗之处吹拂的夜风一样的存在。小至一条暗巷、一条阴沟, 那阵气息都能切实地到达。
就算芥川能够救回妹妹,从大楼中脱逃,港口黑手党也一定会将两人找出来,倒吊着在路旁悬首示众吧。斩断兄妹两人的颈动脉挂在钩子上,让世人看看忤逆黑手党的人的鲜血是如何在地上扩散开去的吧。
所以社长下达了命令。救助芥川。让他救出妹妹的性命,平安无事地回到侦探社。
我的任务是「脱逃之后」的部分。
黑手党不可能饶过芥川和他的妹妹。因为事关黑手党的颜面。要是饶过了作为入侵者的芥川的话,于外丢了面子;而宽恕了妹妹的背叛,于内也会有损威信。能够将强行让这件事顺水流过了就过了的,仅仅是钱和权这种程度是不行的。那么必须的是什么呢。
一番考量之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胁迫。只能那样了。掌握黑手党命门一般的情报,以交给政府机关为由进行威胁。而换取情报的条件就是撤销对芥川的报复。
为此黑手党内部的协助者是必须的。不仅是协助者,黑手党的中枢——尤其是靠近钱的心脏部位的人则最好。于黑手党而言,资金就是血液。在血液里渗入了毒液还能平安无事的生物是不存在的。
我好不容易在黑社会的家伙里找到了那样一个人。保管着黑手党金库的会计人员。长期从事组织资金洗钱的看守金库的老人,兴趣是盆栽和摆残局。
对方指定接头的地点是暗巷里的某间破旧酒吧。
时间是黄昏时分,酒吧开业之前。但不知是不是接头对象事先安排好了,木门打开着。
钻进门中,走下通往地下的阶梯。通往地下的幽暗乾燥的阶梯令人产生一种时间回溯的通道一般的错觉。还能够听见从店里传来隐约的音乐声。
酒吧里面如同獾的巢穴一样狭窄、寂静。柜檯、酒吧、椅子,墙上陈列着各式各样标籤的酒瓶。没有一个店员。
店最里面的位子上,接头对象已经坐在了那里。
忧郁的目光注视着盛酒的玻璃杯,指尖轻抚着玻璃杯的边缘。
我眨了眨眼。
「……谁啊、你是?」
在那里的人并不是老人。
顺着我的声音,那个人抬起了头,隔着长长的睫毛望着我。
然后浮现出了若隐若现的、勉强算是有的微笑。
「呀,织田作。好久不见。」身穿黑外套的青年说道,「喝一杯的话是不是还早了点儿?」[1]
◈ ◈ ◈
好可怕。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那家伙从黑暗中追了过来。
我拚命地逃。即便腿被撕碎,肺被穿破了也毫不在意。拚命地奔跑、逃离。
但却无法从那家伙的身边逃走。要问为什么的话,是因为那家伙是存在于我头脑中的怪物。「绝对,不可以——,敦君。」
来自过去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蕩。是谁的声音?是太宰先生的。化作漆黑的枷锁缠绕住全身的、诅咒的声音。
「绝对,不可以——,敦君。」
绝对无法逃离。
我知道的。那家伙无论天涯海角都会追过来。
想叫也没有喉咙,想哭也没有眼睛。我被全身都要变得粉碎的恐惧支配着,一边继续从自己身边逃离。
但这个世界上无论是谁,都无法彻底从自己身边逃离的。
敦在黑手党大楼的内部飞奔着。
以近乎野兽一般的前倾姿势奔跑着,猛踢墙壁以直角转过走廊,彷彿跳跃一般跑上楼梯,以立体的轨道在建筑内飞奔。
敦脑子里满是追击芥川的事,换而言之,也就是营救镜花这一件事。其他所有的事物都从被空白的脑海中消失了。
在道路的前方,可以看见持枪的黑手党成员们移动中的身影。大约有八人,阻塞了敦前进的道路。
「滚开!」
伴随着一声兽哮,敦朝着黑手党成员们冲过去。
那是宛如飓风,炮弹一般的经过轨迹,承受冲击的黑手党成员被拍在墙壁上,几乎还没明白髮生了什么就晕过去了。早一秒察觉了突进的黑手党成员反射性地举起枪,但是在敦从身边掠过之后,手中拿着的枪都散成了一堆废铜烂铁。还没来得及察觉到这一点,鲜血已经从手腕和身体中喷出。
化作一阵灾厄之风的敦通过之后,没有一个还保有意识的黑手党成员。敦也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仅仅只是一味地奔向前方。为了从恐惧中逃离。
「绝对,不可以——,敦君。」
奔跑中的敦的视野里,映出了芥川的背影。
敦咆哮一声,加速沖了过去。
芥川听见那不祥的声音转过头来。他準备将外套呈幕帘状展开作为防御壁,但在那之前敦就蹬碎地面跃起。一面扫开布片,一面朝着芥川的怀中跳去。
「绝对,不可以去——,敦君。」
敦咆哮着。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不可能——」
敦一拳揍上哑然的芥川的脸。
芥川的脖子伸展到了极限。就像被大型卡车撞飞一般,芥川飞越了大厅。
芥川被拍在墙上,一瞬间意识一空。如同断了线的人偶,倒向面前的地面。
他并没有落地。急速追上来的敦抓住了芥川的肩膀静止在半空中。
野兽在咆哮。
敦将抓住的肩膀按在墙壁上,朝着被钉在墙上的芥川的身体一拳接一拳地揍过去。
一拳、一拳、一拳、一拳、一拳。如同机关枪的连射一样砸落的拳头之雨粉碎着芥川的身体,他背后的壁面裂开一道龟裂的口子。芥川的身体就像发条一样摇晃着。
敦的拳头拥有空手就能劈开枪身的锐利,要是以肉身的人类为对象的话只需要一击便能造成致命伤。
而那拳头向芥川的身体落下了无数次。
无论打了多少拳,敦都没有停下攻击。睁大的瞳眸里布满了极大的恐惧。双手发颤, 牙齿咔咔作响,全身上下都冒出冷汗。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绝对,不可以去——,敦君。」
敦无法停下攻击。即使想要停下来也停不下来。被恐惧驱动的身体已经拒绝了来自意志的控制。
敦破裂的灵魂正在发出悲鸣。无法停下来。灵魂一直持续开裂。从一年前的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如此。
「——了——」
敦的拳头停住了。
芥川的嘴唇颤动着做出小声说话的口型。
「明白、了。你的——那个、并非恐惧。」
一阵恶寒蹿过敦的全身,呼吸都停止了。
「你的、那个是——罪恶感啊。」
敦的眼前一片空白。
超出了极限的感情将脑细胞燃烧殆尽。
「啊……」
能够听见声音。师傅的声音。
「以首领之名命令你。」过去的声音,漆黑的枷锁,「绝对、不可以去孤儿院,敦君。……明白了吗?」
…………………………。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那一天我违背了命令。
黑手党的命令。太宰先生的命令。必须得遵守的命令。
我袭击了孤儿院。
一年前,我已经作为游击部队的一员,站到能够调动相当数目的部下和情报的位置。获得了无论是让市内警察内部协力者泄露情报,还是使伤害事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成为可能的力量。
那份力量,我只使用过一次。
为了焚毁过去。
无论是怎样的人,头脑中都存在着一个小孩子。
那就是自己。站在黑暗中抽抽搭搭地哭泣着的、幼小时期的自己。无法得到任何人的理解,也无法得到任何人伸出的援手的幼小的自己。为了安慰那个小孩子,让他停止哭泣的话,人们会无所不为。
无论是怎样过分的事也会去做。
而我,则是烧毁了令他哭泣的过去的牢笼、杀死了恶魔。
说实话,那实在是太过于简单就做到了。驱使部下封锁了附近一带,袭击了孤儿院。切断了电话线,破坏了移动车辆之后,化作虎的姿态闯入了宿舍。
我感到了恐惧。但并非犯下罪过的恐惧,而是名为我无法战胜院长老师的恐惧。我有一种仅仅是被瞥一眼血液就要从全身喷涌而出,丧失五感倒地不起的预感。
要战胜那份恐惧,需要花费漫长的年月。无数次制定了计画又夭折。
但是今天,我要战胜那份恐惧。
拿出勇气的理由有好几个。其中之一在他人看来是不值一提的理由。
那一天是我的生日。因此我想让他成为真正意义上我诞生的日子,成为另一层意义上的生日。
三年半未来过的孤儿院看起来非常渺小、贫弱。石灰墙裂开一道道口子,道路没有铺设任何东西就那样裸露着,打水用的水井也已乾涸。彷彿就像是时间静止了的、仅仅是在等待着枯涸的、郊野的白骨一般。
就算这样,越往用地深处走,记忆的伤疤就被撕裂得越多,献血不受控制地喷涌出来。被揍到牙齿脱落的小巷。挣扎太过激烈剥落的指甲,仍然还嵌在墙壁原位的惩罚室。饿得实在受不了溜进去,却又恐惧之后的惩罚而出不来的食料仓库。
只要不将这一切烧毁殆尽,记忆中的小孩子就不会停止哭泣。这是无论谁都能简单地明白的道理。
今天是我的生日。今天,我要烧毁牢笼,再一次获得新生。
朝着细节部分都详细地记得的孤儿院里跑去,来到了支配着这个地方的恶魔的王之城堡……院长室。
我踹开了房门。
随即,心脏便冻结了。
院长直直地注视着我。叉着手,站在房间的里面。
「真迟啊,七十八号。」院长老师说道。
有埋伏。这个词浮现在脑海中。
因为院长的脸上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惊讶,有的仅仅只是一如既往的那种视线——俯视并支配学生的那种冰一般的视线。
「不要叫我七十八号。」我一字一顿地从嘴里吐出这句话。用儘可能强硬的声音。
院长脸上带着连那也看透了一般的眼神,说道:「看来赶上了毕业典礼呢。」
「毕业典礼?」
那一瞬间,背后的门立刻关上了。结实的铁门自动关上,门锁发出喀嚓一声上锁的声音。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院长室长期是自动关闭、上锁的。我之所以能够进来,是因为院长提前将锁打开了。
那个时候,警报声响了起来。
是告知午饭后扫除时间的警报声。一瞬间,凭藉意志力抑制住了身体擅自作出反应的动作。
「怀念吗?」院长俯视着我说道,「这是秩序的声音。告知你们是什么规定着你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