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零囚之兽
地点是一间窄小的金属房间。
四公尺见方的空间,是给一个人的生活环境。
没有任何的娱乐,更遑论电视或电脑等等的电子仪器,房间中唯一有的,便只有一架简陋的床,小小的排泄用厕所,以及几近于无的生活必备器材,但那些都是某人专用的设备,不是普通人身份的他,理所当然的也不会有像普通人生活的环境。
而虽然少了很多东西,但取而代之的也多了很多东西。
二十四小时监控的监视器,五公分厚的特製金属墙壁,可以在瞬间放出三万伏电压的特製手铐脚链,以上的这些东西,统统都是给予某人的专用品。
他,是名囚犯。更确切一点地说,他是名死囚。
有着削瘦的脸庞,凌乱的髮丝,那是一名体格纤弱,年逾四十的中年男子。不过事实上,有多达八人的被害者,正是丧生在那貌似无缚鸡之力的双手下。
只是,罪也终将有偿还的一日。
唯一的一扇铁门缓缓开启,外部的光线,将两名持枪的狱警影姿照入室内。
其中一位男警瞥了一眼放置在床头,那装满了丰富菜色、却丝毫未动过的餐盘,然后以讽刺的口气冷道:哼,像你这种人,也会因为怕死而吃不下吗?
囚者没有反应。
狱警对他嗤之以鼻;早就说过没必要浪费粮食给这种人吃了,像这种冷血的生物,根本就没有必要施捨他最后的一餐,甚至还特别由外地餐馆送来。
不,或许他根本就是害怕被人下毒吧?
虽然餐厅的选择是乱数决定,但倒是可能会有那种偏激的分子,为了一泄心中不忿,而冒险下毒,这种心态,那些狱警倒是能够体会。
不过也考量到此,通常这些餐点是提供一模一样的两份,其中一份则要由狱警先行试吃过,而那些狱警,几乎都抱着或许会死的决心在试吃的,自嘲那是不知是否为最后一餐的一餐。
起来,是时候了。
不知是因为体认到自己终难逃一死,又或是早已有所觉悟,面对前来迎接自己前往刑场的狱警,他的表情依然没有丝毫变动。
被两人连同狱房外一众狱警小心谨慎地用枪指压住,瘦弱的死囚也不打算反抗,只是认命地一步一步走向刑场。
通往刑场前,是一条长长的窄小隧道,灰暗的隧道里,只有前方小小的光芒透出,随着步伐的前进,光芒也益加明亮,那就像是意味着解脱的赎罪尽头。
据说,那是刻意为了要给死囚犯在生命的最后,回顾反省一生的机会。
绝大多数的死刑犯,都会在这条有轮迴道别称的长长走道,随着与刑场距离的缩短,脚步越增沉重,甚至有不少人会回忆起一生的众多往事,因而不舍或畏惧懊悔地嚎哭出来;不分体格剽悍与否,就这样软倒在地,寸步难移,最终只好由狱警拖着他们,前往刑场。
不过那男人脚步却没有减缓,就像他只是要前往拜访朋友还是什么的,从容自得的速度,以及无惧而无谓的神态。
刑场是一圆形的广场,已经有不少人在等着了,只是基于法律不提倡报复的理念,并不会有受害者家属或相关人士的旁观。
而除了基本的枪决执行者、护场的狱警队、检察官以及宣判的法官,
另外在一旁有名戴着金框眼镜,留着标準三七分边髮型,看起来就像是名普通读书人,三十来岁的男子,那是死囚所指定的旁观者。
一般来说,死囚在刑决时,狱方都会给予权利,指定一人来旁观,而通常这种情形,死囚都是选择亲人父母或是好友前来,不过不知为何,这次的死囚却指定了一位狱中的犯人。
虽然为免犯人们有共同逃狱的可能,而不接受此要求,但由于死囚所指定的犯人,生平根本和他没有交集,甚至连在狱中也没有机会交谈过,
连名字都应该不清楚的他,狱方实在不懂为何要选择那人。
此外,被指定的犯人也并非什么穷凶极恶的死囚犯,连指定的方式都只是念出他所处的狱房编号而已,因此判定,死囚可能根本只是乱数选定后,狱方也就答应了他的要求,让那名犯人静待在一旁看着。
金框眼镜男子无言地将刑场全域和死囚身影映入瞳孔中,而自始自终,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交谈过。
因为,没有必要
胡骏意,在最后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直到最后一刻了,男人仍是没有答话。
法官又重複了一次问题,静待了一会仍没有得到回答后,转头和身旁之人小声地交耳了几句,看了看口袋中的怀錶,站了起来。
时候到了。
法官宣判了一如往常的宣示后,接着检察官对着死刑执行者下了眼色,然后枪决者移动了身躯,来到死囚的正前方,举起了枪,将眼睛凑近瞄準器。
绝对不会失手,让犯人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死去,这是狱方最后唯一能给死囚的仁慈。
胡骏意即使面对举起的枪口,脸色还是没有变动,只是眼也不眨地盯着。
死之宣判时刻一分一秒逼近,终于枪手将食指扣上了扳机,深深呼了一口气后,屏息凝神。
然后指尖扣动。
锵--
锐利的枪响,伴着急速旋转的子弹射出,撕裂了空气,贯向死囚。
直到这个时候,胡骏意终于微微笑了。
旋转,停止。
前行,停止。
速度,停止。
子弹,停止。
在场中旁观的众人错愕眼中,那颗自枪膛射出的子弹,竟然硬生生地停滞在死囚面前半空中,然后落了下来。
在场没有对此景感到惊讶的,只有胡骏意本人。
以及,旁观的那名金框眼镜男子。
还有他也是--
同一时刻,另一间给予死囚的特製单人房。
一名将头髮理短得近乎光头的男子,抱着胳臂,魁梧但不肥胖的身躯,靠在狱房的冰冷金属壁上,瞪大着双眼,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他正在看着。
终于等到了。
发出低沉的嗓音,男子站了起来。
首先将双手交互按在那能因应状况,而放出三万伏电压的特製手铐上,然后只见一个轻轻震动后,合金制的手铐,就这样崩碎散落了。
弯动着许久不曾重获自由的双腕,男人走至狱牢门前,缓缓地将手掌贴在冰冷的金属上,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就见那厚达五公分的合金门,
在一阵巨震后,化为铁屑粉末。
踏出牢房同时,警铃大作。男子快速将视线扫望一遭后,趁狱警尚未赶来,他选定了目标。
要去的地方,将是他从来没去过,但却早已看过要如何前往的那处。
刑场。
枪决者看着眼前死囚那轻蔑的冷漠眼神,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误以为是否自己打偏了?
但那怎么可能?他确定自己的准心绝对没有误差,那又为什么子弹没有命中目标呢?确认的方法只有一个,于是他又再次扣下了扳机。
宛如影片重播一样,铅弹再次由枪膛射出,然后再次在胡骏意眼前停了下来,再次无力摔落地上。
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现象,枪决者不信邪,也近乎赌气地一连上膛换弹开了两枪,但却仍是和刚才没有两样。
刑场中掀起了一阵喧哗,法官以及狱警和一旁的记录者与法医交头接耳,这么多年来,也执行过这么多次的死刑了,但这种怪事还是第一次发生,也怪不得他们手足无措。
在场只有两人没有因而显露出惊慌的表情。
胡骏意,以及那位他所指定,戴金框眼镜的旁观者。
他们只是等着,等着最后一个人的到来。
狱方在短暂的讨论后,决定先暂将胡骏意扣押回牢房,再行讨论。
数名狱警谨慎地举枪逼近胡骏意,但这时刑场却突然传来了异响。
--来了。
刑场旁的某处墙壁剎那崩碎,砾尘中一道身影夹卷着飞屑冲出,朝着胡骏意所在方位直去。
劫狱!
第一时间,唯一念头。狱警们纷纷扭转了枪头,将目标转换锁定为那名不速之客,但在这个关键时刻,他们却突然看见了。
并不是突然失去视力,也不是场中多出了什么东西,而是他们所有人眼中,映照在瞳孔中的景物,突然整个转换,变成了截然不同的景象。
有的人看见的是由奇怪视角观看的刑场,也有人是被切到狱中的其他位置,也有人根本发现眼前所见的竟是牢房内的景观,那就好像在家看节目到正精采处,原本的频道却突然被切换了。
整个错乱掉了。
众人的视觉认知和动作无法相互衔接,眼睛看的,耳朵听的,和手脚的行动,无法顺利地结合在一起,被错误的视觉情报所干扰,狱警们甚至连要移动身躯都是举步维艰。
狱警们的反应完全在三位犯人的预料中,只见金框眼镜男从容地摆脱身旁警卫的监视,往胡骏意的位置而去;而魁悍男子也很自然的靠了过去,然后就如同他刚才在牢房中,对自己所做的事一样,粗大的手掌包覆在另外两人的手铐上,将金属手铐化为粉屑。
场中一片混乱的人潮,三人大摇大摆地离开刑场。
没有任何的犹豫,也看不出有什么紧张,完全依循着既定的逃亡计画和路线,三位逃囚的身影,在监狱的走道中宾士着。
他们的移动路线非常趋近直线,并没有因为监狱中设计的蜿蜒走道和防护栏而被迫转折,而在遇见阻碍甚至是墙壁时,由那位魁梧男人以他那已经超越怪力範畴的莫名能力,直接开出一条大道。
正当他们突破了某道墙壁后,浓烟中的他们终于来到了监狱的外侧,
只是呼应了警铃而开始行动的其他狱警,听见了这道声响,将他们团团包围了起来。
不準动!
狱警们举起了枪喝阻着,但逃亡之囚们并不以为意,胡骏意以及那位体格壮硕的光头男,更是直接朝对方所在而去。
呜,开枪!
眼见对方来势汹汹,加上刚才接到的通报,又得知对方有两位是被判死刑的重犯,狱警们没有惊慌,锁定了目标,枪口纷纷喷出火光,雨般洒射向领前的胡骏意。
他止下了脚步。
是想要逃吗?但人的速度,又岂及得上子弹的速度--
哒搭哒搭哒搭哒搭哒搭哒搭哒搭!
搭哒搭哒搭哒搭哒搭哒搭哒搭哒搭哒搭!
哒搭哒搭哒搭哒搭哒搭哒搭哒搭哒搭哒搭哒搭!
十秒钟毫不止歇的扫射,近千发的子弹在一瞬间脱离弹匣,成为夺命的兇器,贯穿大气,直射向胡骏意。
--不过,速度不重要。
枪声停了,狱警们纷纷张大了嘴。
因为他们看见了,那数不清的铅弹,并没有如预期地击落那桀骜不逊的逃狱者,只是像被什么东西吸黏住,全都停滞在他面前的虚空中,就宛如一张保护着他的金属网一样。
胡骏意轻蔑一笑,所有的子弹同时哗啦摔落在地,然后他弯下了腰,
手掌抄过抓起地上的弹头,一把朝着前方,被错愕的锁链所束缚住的狱警们洒去。
呜啊啊啊!
被胡骏意所轻轻抛出的子弹砸到的狱警们,皮肤爆出了处处的血花,
混着铅弹,在空中绘画出了铁雾的红华后,倒下。
而少数几个运气不错,只有被零星弹屑打到非要害,没有受太大伤害的狱警,也在惊慌剧痛中,被趁乱窜上的光头男子,以他那粗壮的手臂,
一个个接连撂倒。
轻轻拂了拂手,光头男将脚边的狱警尸体踢到一旁,顺手捡了三把枪,将其中两把递给了同伴。
锵搭搭搭!几道枪响,他们脚边的土壤被打出飞泥,三人迅速找了掩护并回头寻望。
进行攻击的,是后方高处两名掌控着机枪台的狙击手。
眼看他们佔据了地利,并準备再次进行攻击,这样下去,就算他们能不被击中,恐怕当拖到对方支援来时,也是他们完蛋之时。
而这时,突然高处的两名狱警不知为何,似乎动作乱了起来,不但停止了狙击,还站直了身体胡乱挥着手,像是要抓着什么似地。
光头男子和胡骏意看準机会,举枪朝他们扫射。
暂时了结了狱方附近现有的力量,但三位逃犯们却不敢鬆懈,因为他们很清楚这间监狱所拥有的警力之高,他们只是选了守卫最薄弱之处突袭,若等警备人力集结起来,是不可能对抗的。
于是趁着狱方还在一阵混乱中,他们来到了监狱高耸的外墙旁,那是不可能攀出去的设计。
所以,他们并不打算攀爬。
光头男子将手掌贴在墙壁上,然后在一阵轰然巨响后,整道外墙大片崩溃垮落,在扬起的浓烟中,道路出现了。
就这样,三人迈出了脚步,踏足他们已经许久不曾接触到的狱外土地。
--囚之者,脱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