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在想。
没有什么东西,比打不通的电话更令人无名火起了。
那种「嘟、嘟」的无情声音,还有录音电话的通知音都会往脑袋里钻。被语音辅助系统踢来踢去这种事,简直无法容忍。我觉得电话服务中心这种机构最好是彻底毁灭掉。
打个比方。有一个人在昏暗的森林中迷了路,这时他想求救,便準备拿出手机。
只听哗啦啦一声,背后的树丛中有什么东西在动。远远地传来了野兽的吼叫声。然而这些并没有让他挪动步子。因为他的股关节不断发出着嘎吱嘎吱的声音,脚趾上也磨出了血泡,肿胀得就像小番茄一样。
完蛋了啊,这下真的遇难了,他如此不安,令体温也降了下来,终于感到肚子饿了。谁来救救我吧,可以的话,最好是用直升机来接我吧,用探照灯发出的热烈闪光打破眼前的绝望吧,他如此祈祷着,将手机放到了耳边。
然而就连接通的铃声都没有放出来,就听见机器作出了这样无情的宣告。
「现在线路十分繁忙,请不要挂机,等待接通,或稍后重新拨打——」
可恶,这状况也太残酷了吧。他仰天倒下,躺在了地上,伸展开四肢成了大字形,自暴自弃地说,来杀了我吧,杀了我吧,这副模样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吧。
我能理解这种心情,理解是理解……。
「啊!总算打通了!喂喂,你知道我打了多少回吗!」
线路刚一接通,我的耳边就炸响了一声怒吼,接着就是一阵劈头盖脸的责问,语速快得我听都听不清。我勉强以公务式的口吻作出了回应。
「感谢您的致电。这里是LIFE•LINK•DIAL东京支部,我是谘询员音羽。抱歉让您久等了,现在就请谈谈您的烦恼吧——」
LIFE•LINK•DIAL,是一个所谓的防止自杀热线。
据称在这个国家里,每年有三万人因自杀而失去生命。
不过考虑到没有留下遗书、不能认定为自杀的案例,将那些都算上的话,实际应该有这个数字的三倍吧。
设立在全国各地的自杀心理谘询窗口是连日连夜地忙于接待。至于可以免费通话的热线,一天之内就有高达几十万个谘询电话打进去,线路一直处于爆满状态。据说其中实际接通的数量大概在百分之五左右。
话虽如此,这也不能责怪运营方面。开设了防止自杀热线的组织,各方面来说都是民间的非营利团体,谘询员也全都是志愿者,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受到批评报怨。
儘管没有理由,却不知为何还是要被人家撒气。因为电话非常难以打通,打电话者对谘询员极度苛责的事例也是有的,总而言之就是要低声下气。有时候会发生一些完全没办法讲道理的事态,就唯有採取忍让的态度来应对了。
比如就像我现在这样。
「喂,你在听着吧?那我就说了哦。我跟你讲我不是公司的奴隶。在作为公司职工之前,我首先是个人,不是什么齿轮。」
「是啊,毫无疑问,这是当然的。」
「可是啊,那个部长居然一脸『哈?』这种表情。还说,喂,你知不知道啊,所谓的齿轮呢,哪怕少了一个,也会对整体产生影响。我跟你有那么了不起的地位吗?没有吧。我们是消耗品啦,就像小灯泡一样的东西,可不是什么LED哦。最后呲啦呲啦闪两下就坏掉啦。你的使用年限已经过了吧?看样子是被塞了一个相当糟糕的劣製品嘛喂。」
「原来如此,真是过分,那实在是太过分了啊。」
从开始通话已经过去十五分钟了,我完全扮演着倾听者的角色。
总而言之还是没办法,对方是有话想说,才会打电话过来的,所以必须听凭其将郁闷苦恼都宣洩出来,不然就没法谈下去。这跟烹饪前处理蛤蜊的方式是一样的。
「我这样,不来点儿什么是捱不下去的吧。……啊,我说的是葯哦,我是完全不喝酒的。……哎——有安定片、欣百达、利眠宁之类的吧。我已经昏头昏脑了啦,真的是昏头昏脑了。我忍不住就想找人说说话,打了电话给妈妈,可是打不通,实在是很恼火。我现在就想从阳台上跳下去,谁的电话都打不通呀……。好难受……。我真想死……」
我一直在想,近年来自杀率增加的原因,会不会有一部分是精神类药品的副作用导致的。
「真是辛苦的工作啊。」
「就是说,你能理解吧?」
如果回答「能理解」,是有风险的。而回答「理解什么?」的话,那就要出大事了。
任何人都会对自己的工作有所执着。一个人对工作的牢骚越多,事实上他对工作的爱也越多。这种敏感的地方要是处理不当,谈话就有可能变得很麻烦,甚至无法再修正。
换个话题吧。「您跟您母亲目前是分开生活的吗?」
「我到了东京之后就一直是一个人生活。我妈妈离婚之后,也是一个人生活的。」
「两位都是独自生活的啊。听您说的,好像经常跟她有联繫吧?」
「一般。差不多一个月两回吧。因为她会寄一些点心大米之类的东西过来……其实我跟她说过,用不着她寄那些的啦。」
「您跟母亲关係真好啊。」
「还行吧。」
我从开始做志愿者到现在已经超过一年了,早就清楚来谘询的人会有哪几套模式了。
有的人会愉快地閑聊,希望籍此排解抑郁的心情;有的人会滔滔不绝地述说自己的怨恨和痛苦,想引来同情的话语;有的人只是毫无理由地连声呼喊「我想死」「好痛苦」;有的人借着激情爆发,又哭又闹,闹腾到最后,自己就把事情解决了;有的人彷彿是把自己当成了人质,说出「我死了你也无所谓吗」之类威胁的话来,等等等等。应付过了各种各样的人之后,我想到,这些有自杀意愿的人,会不会都是哲学家啊。
不,肯定是这样没错。因为历史上的那些着名哲学家,都是挑战了完全相同的一个命题。比方说,那个阿尔贝•加缪曾留下了这样的文字:「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判断生活是否值得经历,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
另外加缪还这样说过,要对抗人生的荒谬,有三种手段。
①自杀。
②肓信某个事物而失去理性。
③接受这种荒谬生活下去。
当然①是要排除的,因为偏离了防止自杀这一目的。③要是自己能做得到的话,其实也不会打电话过来了吧。这么一来就只有②了。现在她所需要的,肯定是找到一个能让自己活下去的「借口」吧——
「说起来很好笑吧?我妈妈都这个年纪了,心理上大概还是个高中生呢。」
「年轻是好事嘛。您的母亲能够理解您,我倒是很羡慕的。」
「你想要就送给你吧」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微笑。「你的母亲是什么样子的呢?难不成是那种很顽固的感觉?还是像大胆妈妈那样的?」※
(※注:「大胆妈妈」原文是「肝っ玉かあさん」,日本60年代末的一部着名电视剧,女主角大正五三子是个有些冒失,但人品端正的中年母亲。)
「我母亲的情况有点複杂……」
我故意不把话说清楚,放下了一个钓钩。
「複杂?怎么说呢?」
「这个嘛。因为她一直都在住院,我没有什么太深刻的印象吧。」
「哎……,是这样啊。」
谘询者的声音低了下来,这时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又开始说了。
「……我只记得一件事。我曾对病床上的母亲作出过一个单方面的约定。说总有一天我要当上医生,把她的病给彻底治好。」
「嗯——,听上去真不错嘛。你母亲肯定很开心吧。」
「不。她不知为什么露出了一副悲伤的表情,这样对我说:『只要你健健康康的我就满足了,其它什么都不需要。』」
「为什么?」对方的反应稍微有点强烈。「这不是故意给你泼冷水嘛。」
「确实是。」我苦笑了一声介面道,「一般的父母在这种时候应该会说『加油』之类的话吧。事实上我父亲就是这么说的。可是,我母亲对此好像一直都不太起劲。」
「为什么呢?换了我的话,感觉是会很高兴的。」
「我猜是这样的,」说到这里,我降了一个声调,「大概是她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才会那么说的吧。」
「…………」
对方一阵沉默,趁这个机会,我略微清了清嗓子。
「我想母亲是担心,要是我努力到一半,之前树立的目标消失了怎么办,如果我的梦想在空中分解了会怎么样。」
「你母亲得的是癌症吗?」
「是白血病。最后演变成了肺炎,很快就过世了。」
「嗯……」我听到她发出了轻声的叹息。「空中分解啊,确实有那个可能性呢。能飞起来固然好,可到时候就不知道该在哪里降落了吧。燃料也不可能一直都保证充足啊。」
她颇有些感慨,自言自语般地呢喃道。
「……不,抱歉了。我的事无关紧要啦。还是来谈谈您吧。」
气氛太过沉寂也不好。我马上换回话题,又重新说起了她职场的情况。
顿时她的情绪骤然高涨起来,气势汹汹地开始数落起了各种不平和不满。
「哎呀真的是啊!都是一群笨蛋,搞得我心情这么糟糕。」
情绪激昂的讲述终于告一段落,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
「……我想,不如再给妈妈打一回电话试试吧。」
「是啊。」我给予了肯定。
以此为信号,我们双方都感到,交谈差不多该就此结束了。
「下次说不定我还会打电话过来,到时候还要找你陪我聊哦?」
她带着彻底凈化了的语气说了一句,最后道了声「告辞」,便挂断了电话。
我喘了口气,看样子总算是软着陆了。
就结局而言,自杀劝解的成功与否,关键还要看对方对于现实的错误认识究竟有多深。自杀动机中排名第一位的是健康问题,第二位是贫困,第三位是家庭问题。无论哪一种,都绝非一个电话能够解决的事。
那么谘询员该怎么办呢?只能靠欺骗了。我觉得,更有效的防自杀对策应该是信仰。正如卡缪大师所说的那样,要拯救自杀意愿者,除了令其对某个事物产生盲信之外别无他法。我在这一年间学会了这一点。同时我也学会,既然当不成宗教领袖,那就只能当个骗子了。
我放下话筒,站了起来,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分配给我的那部分轮班时间早就过了。
在同一间房间里,有两名女性志愿者还在继续通电话。不能打扰到她们。我静静地打开更衣箱,取出了背包,什么都没说就走出了事务所。
我倚靠在电梯的箱壁边,闭上了眼睛,记忆宛如走马灯般回放了起来。
在那起不祥的事件之后,已经将近两年过去了。
无罪判决下达后,大学很快就送来了允许复学的通知,不过我还是办理了休学手续。感觉是不可能再回去了。
家人让我去跟他们住在一起,但是我拒绝了。因为一看到他们,我就会想起来,在拘留所接见的时候,他们那种冷漠的目光。想起他们那种就像看到了一只大蛾子般,充满了厌恶感的眼神——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已经到一楼了啊。
我走出了事务所所在的杂居楼,感到肚子饿了。就算回到公寓去,冰箱里也是空蕩蕩的吧。还是吃点什么再回去吧,想着我便走进了相隔三幢楼房的一家关东煮店。
刚穿过门帘,就是一阵热气扑面而来。只有周五的夜晚是这样,各个桌子旁的座位都坐满了工薪族。我走到里面,坐在了柜檯前的座位上,随意点了几样东西。虽然钱包里比较冷清,不过只要东西不贵还是没问题的吧。
关东煮就是这里的招牌商品,感觉是静冈风的,浸在黑色的酱汁中,堪称绝品。撒上些鲣鱼末,拿起一串鱼肉山芋饼吹几下塞进嘴里,在烫伤之前间不容髮地灌上一口啤酒,顿时便涌起了一种切实的感受,啊啊,今天一天终于也结束了啊。
(……回归社会啊)
我刚一放鬆心情,这四个字就重重地压上了心头。
不过,怎么说也是没办法的。从案件发生到首次公审的半年间,在媒体主导下所进行的信息灌输,效果实在是太强大了。
前所未有的兇残罪犯、冷血无情的杀人鬼、平成年间最疯狂的精神变态者。一个自称专家的人评论称,这种精神扭曲是幼年时期遭受的虐待所导致的,而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父亲更是将事态进一步扩大。
可是儘管煽动得这么厉害,关于此案的结局却鲜有报道。不管什么案件都是这样,对于大众而言,最令他们感兴趣的部分就是逮捕罪犯的瞬间,之后就会在转眼间平静下来,到了纸面上的内容也会变得非常少。
所以即使知道了兇残的罪犯被逮捕,也没什么人知道审判的结果。然而唯有信息的碎片还会堆积在记忆中,音羽这个名字总会令人忌讳,总会令人不由地感到害怕,总会人不由地厌恶。这种朦朦胧胧没有实体的恶意,不知多少次阻断了我的出路。
纵然证明了我是无罪,也没有解决任何问题。绞首小丑没有被抓住,受害者家属的怒火也无法平息。调查机关连抱歉都没有说一声,更没有支付什么补偿金。一切仍处于不黑不白的混沌之中,我被逼得只能如此生活下去。
每天都是不进不退地渡过。靠着最低限度的租金,我一天天地苟延残喘着。
就在这个时候,大学里打来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是学院里的教授,在拘留所里,他也曾多次给我写来过书信。
——你要有所自觉。有人正在关注着你。远超你想像的许多双眼睛,现在还在监视着你。你要将此当作一次机会。
这位老人应该已经年过七旬了吧,但他的声线中没有一丝杂音,彷彿在高高的天空中响起,令人感到无比庄严。
——如果你想证明自己灵魂的清白,没有相应的行动是不行的。去帮助别人吧,去参与奉献社会的活动吧。只知道呆在房间里等着烂掉,跟慢性自杀没有任何区别啊。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非常深切的失望。因为本以为难得有个人能理解我,可是讲出来的却都是一些说教之辞。
就像判了无期徒刑的囚犯去做神社的护身符一样,要我充当志愿者来洗罪?这么说教授也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是无罪的。
那段时期,我在精神和物质上都特别紧张,不管听到什么话,都会产生消极的想像,所以随口回答了一句「我考虑一下」后,便挂断了电话。
可是就在那之后,突如其来地,自杀这个词的回声逐渐凝聚膨胀了起来,化为巨大的钝器向我袭来。
我难以忍受地倒在了木地板上,发出了呻吟声。我意识到了一件事,正是那件事对我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冲击。
小丑还活着。
那个时候,她对我说只要结束了一切她就会自杀。可是既然已经犯下了那么多案子,她想必也不会悄悄地死去。她应该会搞出特别盛大的场面,华丽地离开人世才对。
但是既然没有出现类似这样的新闻,她就应该还活着。甚至她或许还在哪里关注着我,这种可能性并不是零。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想到最后,我决定接受教授的推荐,去当LIFE•LINK•DIAL的谘询员。不过那并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灵魂的清白,也不是想让世人看到自己的优点,只是要传达一个信息。
我还活在这里。即便你死了,我也会继续活下去,绝对不会干出自杀那种蠢事。这样我就站在了拯救者这一边,如果你也感到迷茫,就打电话过来吧。
这是对小丑的宣战通告,同时也是鼓励我自己的话。
万一哪天她打电话过来了,如今的我一定能把这句话说出来吧。
别自杀。
活下去,作出补偿吧。
「——晚上好啊。」
有人拍了我肩膀一下,我回头一看,发现是个认识的女人。
戴着红色边框眼镜的这位叫宫古里莉,她一扭身,在柜檯旁坐了下来。
她穿着黄色的印花T恤,红色的牛仔裤,一身随意的打扮。跟以前一样,还是一大蓬乱糟糟的头髮,基本上把脸部的轮廓都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