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主馆二楼的厨房里,宫古在泳装外面穿了件围裙,以干劲十足的神情挥舞着菜刀。鸣户则在她身旁充当着助手。
「宫古小姐,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这时恢複了精神的初濑跑了过来,我以为她有什么事要找人家商量,她却扭过头来喊了我一声。
「学长学长!请把铁板搬到中庭里去吧!」
她对着我竖起了小指,一副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表情。看样子是提醒我要遵守约定的意思,不过哪怕只是看到她那张脸,我也是怎么都没法拒绝的。还不如快点听她使唤好好乾活吧。
我抱起沉重的铁板,下楼来到了中庭。在沙地上用烧烤架搭成的炉灶前,我看到了剑埼蜷成一团的背影,他好像是正在生火。
他用的是金属打火机吧。虽然弄得火花四散,却好像怎么也冒不出烟来。
「要不要我来帮你啊?」
我一边把铁板放置到了炉灶上,一边问道。他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不用,这里交给我就好了。你去厨房那边帮忙吧。」
「明白了。」
我很爽快地答应了一声,便转过了身。但是。
「等一下。」剑埼说着站了起来,抓住了我的肩膀。「其实我有个比较奇怪的问题想问你。」
「啊?什么问题?」
「早上,你说过自己的记忆不太清晰是吧,难道是失去了昨天的记忆吗?」
「不,没有那么严重啦。我只是晚上喝酒喝得太多了而已。」
我觉得这人怎么说得好像理所当然似的。根本不会有人失去昨天一整天的记忆嘛,即使再怎么烂醉如泥——。
「我跟你恰恰相反,只记得一点朦朦胧胧的事了……」
他铁青着脸说到这里,眼角突然渗出了泪水,他连忙忍住。
「不,算了吧。不好意思,请你忘了我刚才的话吧。」
彷彿拒绝我继续追究下去一般,他坐了下来,重新开始了打火花的工作。这到底是算什么意思呢?
「喂——,音羽——」
鸣户在二楼窗口朝我挥着手。又有什么杂活要干了吧。
在他的背后,传出了一阵像是砸破餐具的剧烈响动,还有人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
我正在想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却听到鸣户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快来帮忙!」,于是拍拍胸口放了心。想想之前一切都还挺顺利的,估计是初濑搞出了什么事情吧。
「我这就回来啦。」说完我便跑了起来。
午后七点,太阳已经彻底落下了。不知不觉间烧烤会就正式开席了。
「乾杯!」
由提议者领头,大家举杯互敬起来。在紧邻中庭的阳台上,五个人围在桌旁,一同饮下了酒。
「真好喝。」
宫古伸手抹了抹嘴角边的泡沫。看她的样子跟平时没什么不同,我也总算是安心了。
接着她又咬了一口烤串。将烤肉送进嘴里的一瞬间,她「嗯——!」的一声激动地扬起了手臂。
有没有这么好吃啊?这就是切成了小块的牛肉跟青椒、胡萝蔔夹在一起做成的烤串。至于调料则只撒了盐。
我立马尝了一下。烤的火候接近半熟。咬上去的瞬间,就感觉油脂一下子溢满了整张嘴。不,这应该是肉汁吧。颜色鲜艳得好比番茄。世界上竟有这样的肉,这对我心里造成了巨大的冲击。我平时吃的都是些橡胶锅铲之类的垃圾吧?
「真的假的啊!这是什么呀!」鸣户也像仓鼠一样鼓起了腮帮子,兴奋得都快把可乐罐给捏扁了。
就这样,不到一会儿工夫,準备好的十串烤串就被一扫而空了。
不过不用担心,肉还留了不少。接着我们又烤起了香肠和玉米棒,还在铁板上炒起了炒麵。
宴席时而欢腾喧闹、时而平和安静地进行着。不知何时烧烤转由年轻人负责了,我和剑埼基本上都是在管着火。
宫古抱着酒瓶,剑埼斟着酒。节奏好像变快了很多。
「哎呀,已经差不多了。再喝下去要影响评议了。」
他们两个喝下去的量基本差不多,但是剑埼首先提出不喝了。
「哦,这样啊。那么明天晚上,我们再重新喝过吧。」
笑着说了一句之后,宫古去看了看烤东西的那组人。
「火头怎么样?要不要再收集些树枝来啊?」
「看样子是不用了啦。」初濑回答道,「木炭也完全点燃了,这样火势就比较稳定了。」
「是吗。」宫古也朝她温和地笑了笑,「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啊,昨天早上我是连想也不会想到的哦,居然会遇到这种事情。」
她看起来感慨颇深。初濑抬起头仰望着星空,回答道:
「对我来说,来到海边和烧烤都是第一次。以前倒是想过什么时候跟朋友一起去。」
「啊哈哈,真是想不到呢,初次见面就会一下子玩得这么热闹。不过嘛,这样也不坏吧?」
「对,我是非常开心的。」
多么令人欣慰的对话。我正獃獃地望着她们时,鸣户一把抱住了我的肩膀。「我们也友好相处一下吧,小音羽。」
「你根本没喝酒吧,怎么突然这副模样了?」
「有什么关係嘛。都说夏天是会改变男人的啦。」
说什么蠢话……。我受不了地看了他一眼,他却用手挡着嘴对我耳语道:「果然,小音羽你也看上了宫古小姐吧?」
我也压低声音回答道:「说什么看上不看上的,我们不是为了这种目的而聚会的吧。」
「时间场合之类的都没有关係嘛。这就是恋爱啦。就算在这里做不了什么,能见面也是很重要的。或者说你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初濑妹子吗?」
「啊——,我受够你了。」我甩开了鸣户。
虽然我觉得她们两个都很有魅力,可是在这种情况还不是非常明了的条件下,实在没心情考虑那些事。好吧,在初濑的房间里倒确实有一点不错的气氛……。
不过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我就发现她话语中有好几处值得注意的地方。
特别是关于她的姐姐。说不定——
「各位,过来一下好吗?我有话要说。」
是剑埼在高声发话。
我并没有想『怎么了,突然要说话?』之类的。其实我是想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商量。
大家很快拿着椅子和饮料集中了起来,围在了一张木製的小圆桌旁。
「关于审判的事。」作为带头引发讨论的人,剑埼首先陈述了自己的意见。「仅就那段视频来看,我觉得被告是无罪的。」
「确实是啊。」坐在我左边的宫古表示同意,然后环视了周围一圈。「大家是怎么想的呢?」
好吧,怎么回答呢?对这起案件我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单单听检察官方面的说辞,我觉得好像是能够肯定嫌疑人有罪的……。
坐在我右侧的初濑开口了。「我不是很清楚。」
「我也是。」我趁机附和了一句,随即就看到她斜着眼瞪了我一眼。
「学长,请你不要学我。」
「只是正好意见相同啦。这事也不是比谁说得快吧。」
就在我们争论的时候,鸣户举起了手说:「能提个问题吧?」
「抢劫杀人的罪名,是只能判死刑的吧。想到我的意见可能会让人被判死刑,我心里稍微有点抵触情绪……」
「刑法第二百四十条。」剑埼闭上了眼睛背诵起来。「抢劫导致他人受伤的,处无期徒刑或六年以上有期徒刑,致人死亡的,处死刑或无期徒刑。」
「呜哇。」鸣户带着椅子整个往后缩了一下。「你全都记得吗?真厉害啊。难道说,剑埼先生你是检察官或者律师?」
「听说是个医生哦。」初濑回答道。
「哦哦哦……。聪明的人果然不一样啊。脑袋的结构也跟我这种人……」
「行了,自我贬低就免了吧。」宫古打断了他。「抢劫杀人犯,一般是判无期徒刑或者死刑的。不过最近一段时间,刑罚严厉化的倾向比较明显啊。在有两名以上被害人的情况下,有相当高的机率会判处死刑。」
初濑歪了歪脑袋。「你说最近一段时间……是指这种刑罚还会根据时期不同发生变化吗?」
「对啊。要适应社会形势嘛。」
「社会境况应该是有影响吧。」剑埼也表示赞同。「根据死刑判决的数量来看是这样啦。在战后的混乱期里,出现了大量的死刑判决,然而随着经济发展就逐渐减少了。在泡沫经济的时候,每年只有几起,甚至可以说已经成了事实上的废除死刑状态。但是在奥姆真理教的事件发生以后,形势又有了变化,死刑数量再次增多了起来。」
「判处死刑的基準也改变了呢。」宫古说。「最容易理解的就是根据被害者的数量,我也听过有这种说法,杀一个人是安全球,两个人是模糊状态,三个人就是出局了。可是最近,只杀了一个人的也会被要求判死刑了吧。」
「哎——……」
我感叹了起来,觉得有些意外。在我的印象里,法律更多的应该是用来约束人的才对。
在意之下我问了一句。「这次的案件,据说是十九年前发生的吧。如果犯人当时就被立刻逮捕了会怎么样?」
「可能会有所不同吧。」宫古立刻回答道。「毕竟每次审判的结果都会不一样嘛。其中也有时机上的运气成分啦。再说,如果杀人案件的时效性没有废除掉,现在再来作裁决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现在没有时效了吗?」
听我这么问,初濑哼的轻轻笑了一声。
宫古也露出了笑意。「只有杀人罪哦。」
「抱歉。」我感到脸上有点发烫。
「对那些不感兴趣的话,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啦。」剑埼帮我打了个圆场。「不过,宫古小姐的见识倒是相当广博啊,难道你是从事新闻媒体之类工作的?」
「啊,是的。」宫古脸上有些泛红。「姑且算是一个杂誌记者。」
「果然如此,那就难怪了啊。」
感觉他们好像用眼神沟通了起来。看上去形成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的世界。知识量的偏差实在是太大了,烧烤组和饮料组的划分似乎还在延续。
鸣户偷偷瞄了我几眼。「我说,音羽你是大学生?」
「是啊,初濑小姐也是。」
「真的假的啊。我是高中毕业以后就当上无业游民了啦……。简直是最底层嘛。」
情绪外露的鸣户垂头丧气起来。真拿这家伙没办法。于是我把事实情况告诉了他。「别担心了。虽然我名义上还是个大学生,其实已经三年没上过课了。所以我现在也是个正牌无业游民啦。」
「哦……音羽!」鸣户亲热地搭住了我的肩膀。「这三天,就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这是友情诞生的瞬间。这时我看到,初濑正在冷眼旁观着我们的情况。一阵乾冷的风吹过了桌旁。
宫古拉开了一罐苏打烧酒的拉环,一股柠檬香气顿时瀰漫在了空气中。
「回到正题吧,我觉得如果他有罪的话,肯定是要判死刑的。因为他否认了罪行,自然不会向死者家属道歉,也就没有可以酌情减轻处罚的余地了。而且这犯罪情节也相当不轻吧。」
「犯罪情节是什么意思?」初濑问道。
「就是罪犯从犯罪前直到犯罪为止的各种情况。包括动机、犯罪手段之类的。既然说是抢劫杀人,说明他从一开始就是想要抢劫财物吧。单单是有计画性的成分在内,判刑就会变得严格了。打个比方,一个人杀了人之后,发现被害人的手錶是劳力士的,就盗走了。你觉得这是抢劫吗?」
「应该不是吧。」
「这是杀人和偷窃哦。罪名比抢劫杀人要轻一些的。」
「那么,如果那个人一开始就是为了抢夺劳力士而杀人的呢?」
「那就是抢劫杀人。」
「即使结果是一样的?」初濑显得有些无法释然。
「虽然听起来不太讲理,但这就是法律。比起冲动型的犯罪来,计画型的犯罪会受到更多的责难。英美法也是一样的哦。有计画的杀人被称为谋杀,冲动式的杀人则作为故意杀人。所谓的故意杀人,跟过失致人死亡的含义很接近了吧。」
「如果被认为是出于临时的想法而乾的,就可以受比较轻的刑罚了吗?」
「只要司法方面承认啊。」
剑埼用大拇指摸着自己的胡茬,带着优雅的笑容回答道。
「对此做出的判断就是审判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这次的被告人是很绝望的吧。他是为了打开保险柜而杀人的,所以毫无疑问是抢劫杀人。
「那个,」鸣户发出了声音,「剑埼先生的意见,是认为他无罪吧?」
「因为这是一起阵年旧案,况且客观证据实在是太少了啊。究竟是不是被告人作的案,我只能说无从得知了。」
「可是查出了指纹吧?现场有上百个指纹。」
「但是据说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被认定为兇器的金属球棍和菜刀上没有留下指纹。」
「你是说,被告人所做的只是入室盗窃吗?」
「如果只是盗窃的话,时效上是成立的。」
「这样啊……」
鸣户一副无话可说的失落模样,挠了挠鼻子。看他这样子,好像有什么事情让他很在意——正在我这么猜测的时候,他带着怯意开口了。
「可是,死刑这种事怎么说呢。我其实一直在想,难道只要审判过就可以杀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