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来到岛上第二天,时间是下午两点。
昨天的好天气就像是幻觉一样,如今天空上堆积起了暗沉沉的乌云。
劝说工作还在继续,不过看样子也需要暂缓一段时间。心急就会得不偿失,我这样为自己找了个理由,回到了一楼的大厅。
初濑那边应该还在苦战吧。不过我去帮忙可能会起到反作用。如果变成两个人一起上的局面,就难免会激起对方的猜疑心了。只能相信她,交给她去办了吧。
根据天气恶化的趋势来看,明天或许就不能随意行动了。应该趁现在的机会,把能干的事情干掉吧。想着我便走出了玄关。
其实回过头来仔细想想,到了现在,我对这座岛还是一无所知。
这座岛究竟有多大?是什么形状的?还有些什么其它的设施?附近是否真的没有陆地?我甚至都还没有亲眼验证一下,实在是太马虎大意了。
我不觉得随随便便就能找到跟主办者相关的线索,但什么事都要试试才知道。改变了视野的话,看到的东西应该也会有所不同吧。
先登上展望台看看。我沿着洋馆边的楼梯走了上去,台阶是木材搭成的,简单而质朴。我出乎意料地很快登上了顶部,周围没有任何遮蔽物,突然一阵强风吹到我身上,我差点摔了一跤。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放眼望去,终于明了了这座小岛的全貌。这岛的形状像是洋葱,或者可以说像缩小版的澳大利亚吧。感觉整个周长不到五公里,步行一圈估计也用不了一个小时吧。
能看到下面就是洋馆的屋顶,还是那种令人不舒服的赤铜色。看起来那种构造一方面是为了承受岛上的强风,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适应山城的倾斜度。
再多探索一下岛上的情况吧。我朝海滩反方向的楼梯走了下去。
走在一条近乎山间小道、光线十分昏暗的下坡路上,我偶尔看到,郁郁葱葱的森林中闪出了人造建筑物的影子。
準确地说,那应该用废墟来形容吧。只剩下石制的建筑外墙,一块块都黑得像炭一样。有可能是个晾晒场吧。
看上去就像是为了毁灭证据,用火焰喷射器烧过一样——
不过怎么可能呢,我想着摇了摇头,重新迈开步伐向前走去。
我一路下行,来到了海岸附近,就看见一条柏油路延伸在前方。路边停着一辆轻型卡车,这个款式看着很陌生,好像是辆电动车。
在这条铺设好的道路尽头,能看到有绿色的栅栏。我走近了一看,那里设置着几片网球场。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草地全都非常杂乱,跟洋馆中庭的情况截然不同,就算说得再客气也很难称得上整洁。
栅栏上也到处都破了洞,这不是光靠兔子能干出来的,或许还有鹿吧——
「咦……,音羽君?」
我的目光投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网球场外面的一条长椅,有一个女人正坐在那里,不知为何她露出了带有歉意的表情,是宫古里莉。
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T恤和一条牛仔裤,看起来是方便运动的衣服,但感觉不像是散步途中在休息的样子。她右脚上的袜子脱掉了,整条右腿伸展在长椅上。
「你的脚……、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啦,」宫古耸了耸肩,「稍微碰了一下。」
碰了一下……?我靠近她确认了一下,她脚踝附近已经变成了紫色。她的肤色本来就比较淡,这么一看格外明显,我能够体会到那份痛楚。
「你说碰了一下,到底是碰了什么?」
「那个。」宫古伸手指了指。
在网球场外面,柏油路的中间,掉落着一块垒球大小的石头。
「……看起来你应该不至于是踩上去了吧?」
我严肃地问了一句,宫古苦笑着回答道:
「是石头飞了过来,砸到了我的脚上。」
「是有人扔过来的吗!?」
我不禁拉高了声音,她心有余悸地点点头做出了肯定。
「我当时在散步,突然就扔过来了呢。其实我一直觉得有人在跟着我……。不过我想那个人应该不是瞄準了扔的,毕竟看样子是从相当远的距离外扔过来的。」
「必须儘快治疗一下……。我们回洋馆去吧。」
看她好像没法走路,只能由我背她走了吧。然而宫古却摇了摇头。
「没关係,刚才小初濑正好经过呢,她会拿急救箱来的,还说会叫剑埼先生一起来。」
她显得很坚强地说着,但声音却在颤抖。
初濑肯定是为了说服宫古而来找她的吧。能够儘早找到她倒是件好事,多少也能打消她的一些不安——
不,等一下,我察觉到了可疑之处。以初濑的体格,她是背不了宫古的,所以她只能去叫别人,这一点没什么。但宫古是被别人袭击了,说不定袭击者还藏在附近。既然如此,初濑为什么会留下宫古独自一人呢?
我正在沉思着,宫古朝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真的没关係啦,完全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我很快就能走了。」
「你没看到是谁动的手吧?」
「嗯。」宫古低下了头,回答道,「不过呢,我想这多半应该是警告吧。」
「……或许是吧。」
我觉得这是最妥当的思路。如果从森林里的斜坡上往人行道扔石头,砸中的可能性是相当低的吧。就是说,对方是想好了扔不中也无所谓的。因为就算扔不中也算是警告。
趁这机会,我向她问了起来。「宫古小姐,你果然是这次案件的……?」
「啊啊……,这个嘛。」
她的目光落向了网球场。那整齐纤长的睫毛,显得有些无依无靠地摇动了起来。化了淡妆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泪痕,我彷彿体会到了她心情,感到特别揪心。
最终她说道:「是啊,我应该就是被害者吧。」
「……对不起。」
我立刻低头道歉,她说着「没事啦、没事啦。」苦笑了一下。
这么看来,扔石头的那个人有什么目的就很明白了。他是为了防止宫古利用别人的同情收集投票,来敲打敲打她的吧。意思是你不要干多余的事。
我坐在了那条长椅旁边。「你还是弃权退出吧。」
「没用的啦,我想主办者方面是不会同意的。至少,在今天的评议结束之前是不可能的吧。」
「那么,接下来就请你一直待在房间里吧。食物我会送过去的。」
「是啊。」她的表情稍稍平和了一些。「就这么办吧。」
「好,以后的事就交给我吧。」
或许我有些靠不住,但怎么说也是个男人。看到平时都很精神的宫古变得这么虚弱,我是不可能袖手旁观的。
我挺了挺胸,她用余光偷偷看了我几眼,轻声说了句「对不起哦」。
「干什么要道歉啊?」
「你想,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才把你给卷进来的吧?碰上了这种事情。」
「不。」我被弄来肯定不是因为宫古推荐了我的缘故。「我觉得这跟你没有关係啦。倒不如说,更有可能是我把你给卷了进来。」
看到宫古露出了一脸意外的神情,我向她解释了起来。
「你难道没有察觉到吗?成为评议对象的案件,知名度全都是很高的。剑埼先生的案子我是不知道,不过应该也很有名吧?」
「嗯。」宫古点了点头。
「包括这次的案子也是,我曾经在新闻里看到过。主办者方面选择的,都是审判员制度开始实施之后发生的着名审判案例。所以说,我的案子会被选中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原来如此啊。」宫古摸着自己的脚说道,「确实,我只是被害者中的一个而已。死者家属至少有六个以上呢。他们之所以会从这些人里选中了我,其实就是因为我认识你,是这个意思吧。」
我又说了声对不起,她摆了摆手。
「不用,反正我是觉得自己挺幸运的啦。那个案子已经过去五年时间了,却还有我不知道的真相,我对此可是非常感兴趣的。」
「还有。」宫古继续说道:
「多亏了你,我已经赚到八百八十万了呢。」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拿到手啊……」
「是吗?我倒认为可信度越来越高了。」她的眼中闪动着光芒。「不管怎么想啦,高额的封口费都是必需的吧。这种事很严重的,甚至侵犯了人权。要不然他们就只能把我们全都杀掉了。」
不,这种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光是想像一下,我的喉咙里就像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了,我拚命地将之咽了下去。「请不要再说了。」
「开玩笑的啦。」宫古露出了笑容。「不过说真的,被选中的人是我,实在太好了。」
「那么宫古小姐,你打算怎么做呢?」
「你是指有罪还是无罪的事吗?这样啊……」
她抬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用一种带着恍惚之意的语调对我说:
「我想听听他的说法,在评议现场。一切就到那时再说吧。」
「说的也是啊。」
果然无法说服她吧。我接着又问道:
「那个……,事到如今,你依然认为这是审判员制度的理想形式吗?」
「我越来越相信这一点了哦。」她自信满满地回答道。
「可是,竟然特意把加害者与被害者放在一起,这样做实在是……」
「这方面真正的审判也是一样的哦。要明确某个物体的形状,就必须从两个不同的点发出光线来照射它。检察官与辩护律师,加害者与被害者……。你不知道被害者参加制度吗?其实这个制度,在审判员制度开始的半年前就实施了。」
我完全不知道。这样的审判,我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我倒想问问你是怎么看的呢?」宫古注视着我的眼睛。「如果主犯另有其人,他将罪行推给了自己的弟弟,如今悠然自得地生活着,那么你不觉得应当要告发他吗?」
「我……」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但是,我觉得这种局面下不能再犹豫不决了。就在我这么犹豫着的时候,判决的时刻也在一分一秒地逼近。
我下定决心后开了口。「我认为我们没有资格。既没有资格去谴责他,也没有资格代表正义来说话。」
宫古嗤笑了一声。「要是都照你这么说的话,审判就完全没法成立了啦。在法庭上,每个人都是自顾自地摆出正义模样的啦。」
「即便如此,我还是这么想。」
「……哼嗯,原来如此啊。」她的回覆听起来很平淡,毫无感情。
我隐隐感到她在责怪我。她应该是个正义感很强的女人,根据赏罚分明的信条,一旦鸣户所隐藏的秘密曝光出来,她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决定执行刑罚吧。
「咦,学长?」
这时初濑来了。她调整着急促的呼吸,纤细的手上拿着一个救急箱。在她的身旁,还有满头大汗的剑埼。
「谢谢你,已经没事了。」
宫古注视着我,低声说道。这是要赶我走的意思吧。
她的目光冰冷,感觉就好像在说,我很不高兴,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你这个伪善者,我彷彿能听到这样的骂声。
「……那我就回去了。等一下我会把食物送到你房间里去的。」
说完我就转身走了。接下来只能交给初濑了。
我回到了人行道上,离开一段距离之后又转身望去。剑埼正跪坐在草地上,用慎重的动作进行包扎处理。他们三个已经开始谈笑了起来,看上去似乎酝酿出了一种颇为亲密的氛围。
我肯定是再也混不进那个圈子里了。拜託你了哦,初濑,无论如何都要说服这两个人。我在内心如此祈祷着。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非常不合时宜的疑虑在我的视野中投下了阴影。
我看到那个微笑着靠在宫古身边的少女,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迷雾。
我想像了一下。如果扔石头的人是想通过帮助宫古卖个人情,同时又能满足剑埼这个不成熟医生的自尊生——目的就是让说服工作变得更容易,那会怎么样?
这是不可能的。我胡乱挠了挠头髮,想纠正自己内心的扭曲。
扔石头的人是初濑这种事,不能再去想了。
在憋闷的阴天下,夕阳失去了光彩,最终沉没在了黑暗中。
无论我在洋馆里怎样反覆寻找,也没有找到一个人的身影。我有一种感觉,好像所有人都隐藏起了自己的气息,彼此监视着对方。
估计宫古遭到袭击的事,已经让所有人都知道了吧。
八十岛咔吧咔吧地扭动腕关节的时候我就该察觉到了。只要使用暴力手段,就能轻而易举地操纵票数了。就这样疑心如今在馆内蔓延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之下,没有人离开房间也是很自然的事了。
按照早上的约定,我把食物送到了宫古的房间,却看到初濑和剑埼也在那里。看样子他们是打算保持集体行动,直到评议开始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应该过多地在外面走动了。虽然劝说八十岛的工作中断了,但情况已经完全不同。无论是鸣户还是八十岛扔的石头,贸然接触都可能会有危险吧。
或许,动手者的目的就是为了形成这种胶着状态。然而要打破这个局面,风险实在是太大了。无奈之下,我回了自己的房间,这时却发现了一个情况。
我把钥匙插进了门把手,可是转不动,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之前一次都没有出现过这种感觉。
我朝锁眼里张望了一下,看到里面留下了非常清晰的痕迹,像是拿螺丝刀使蛮力撬过的样子。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强行把钥匙插进去打开了门,确认了一下房间里面的情况。看上去没有被翻动过,应该没人进来,于是我拍拍胸口安了安心。
我打开床头的密码箱看了看,两块金板和八枚金币还稳稳地放在里面,没有被盗走。但是,毫无疑问确实有人曾尝试过想闯起来。
疑神疑鬼——这是在共同生活中最需要避免的现象,如今我们却沉浸在了其中,甚至淹没到了脖子。感觉都已经临近末期状态了。
「各位请入座吧,第二天的评议会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