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醒是从黑暗被切开、眼皮被日光烧灼的痛楚开始。
「——哥?」
温热的血液通过手脚,原本碎裂的下半身牢牢地踩踏地面。
失去的机能在眨眼间就全部恢複的现象。瞬间再度启动的大脑,为了处理灌注进来的情报量而当机,眼睛就真的开始打转起来。
只有耳鸣支配的世界里,人类营生所发出的杂音闯了进来。人们在带着尘埃的道路中熙来攘往。寻寻觅觅的生者,数量多到埋没视野。
看着流畅避开自己的人潮,伤痕纍纍的心剧烈翻腾。
「喂!叫你啊!听到了没?」
哂嘴的粗嗓音就从旁边传来,视线缓缓转向那边。正面站着一名脸上有纵向伤症、皱着眉头的可怕男子。对方用手指抚摸白色伤疤,说:
「饶了我吧,小哥。不要发獃啦。」
「咦,啊?」
「那是什么白痴回覆。算了,怎样都没差啦。不说这了,要怎样?」
昴只用沙哑的声音回应,男子叹气,然后催促结论。
他伸出的手掌上,放着一个小巧的红色果实。跟男子的外观是超级不搭嘎的组合,有损现实感。
傻傻地望着那个的昴保持沉默。认识状况的能力产生重大缺陷。但是,男子丝毫不查昴的异常,探出身子继续说。
「开玩笑也要适可而止。是要我问几遍!你到底要几个凛果啦!」
男子的手臂越过柜檯,抓住昴的肩膀,粗鲁地拉近自己。低头的身体毫无防备地用力撞上柜檯,男子一脸惊讶,放开手。
「干、干什么呀!站好啦。你脚是都没力气喔……」
「脚……我的……脚?」
「就接在腰下面那两条东西啦。你该不会是梦到自己的脚不见了吧?」
一脸厌烦的男子指向昴的下半身。视线跟着往下,那儿有在微微颤抖的双腿。不可靠的双腿撑不起身体,现在正靠着柜檯。
「算我求求你,恶劣玩笑开到这就行好不好。平常本来专讲些别人听不懂的话,现在是怎样,怪怪的喔。」
觉得很麻烦的男子这么说,但昴的身体依旧没反应。
无法将现实认作为现实。某处的朦眬感,在肉体和灵魂的联繫之间产生龃龉。从策动身体的信号到情报,感觉全都只是左脑进右脑出。
我在干嘛?
发生什么事了?
感觉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但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在这里做什么、做什么、做什么、做什么!
「——昴?」
突然,少女的声音震动耳膜。
「————」
无声瞪大眼睛,抬起头。
柜檯深处、在可怕男人的后面收拾东西的娇小身影站了起来。
身穿以黑色为基色的洋装,配上白色围裙和鲜白髮箍。小个头又纤细的身体挺直背脊,隔着柜檯用可爱的脸蛋看向昴。留至肩头的蓝发随风摇曳,更加衬托出少女清爽又温柔的印象。
眼泪冒出来。
「喂?」
「昴?」
呜咽溢出,视野逐渐模糊。
害怕原本清晰的少女变得不清楚,所以拚命地擦眼睛。
然而少女却越来越远,喧嚣越来越大声。
注意到时身体已经失去柜檯这支撑-整个人倒在马路上。力量和想法传不到双脚,就只能倒在路上流泪,重複抽搐的呼吸。
不,那不是呼吸。
「呼嘿!……嘻嘻,哈哈……嘿嘻,嘻哈哈哈……!」
是笑声。
喧闹声扩大,看过来的视线数量以加速度增加。
有人在看我,正在看我。我不孤单。我不是一个人。光知道这点,像块破布倒在地上的自己就觉得被肯定。
「怎么了,昴!没事吧?振作点……」
绕出柜檯太慢了,少女直接跃过柜檯,来到昴身边。手绕过倒地的他要把他抱起来。就在这时。
「咦?」
被毫无防备接触的身体,反过来用力抱紧。
少女愕然,承受拥抱。带着热度的呼吸近在耳边,感觉十分心旷神怡,为了把鼻子靠在她肩膀上于是更用力地抱紧。
「怎……嗯呜,昴?请问……」
困惑的少女想要说什么。
每一字每一句,每个单字,每个发音,甚至呼吸,对昴来说都是福音。
不肯放开紧紧抱住的手臂。微微扭动身子的少女,也安静下来接受拥抱,没有试图挣脱。
温暖的身体,生命的鼓动,他人的存在。从未这么确切地真实感受到。
「嘻哈……呜嘻哈、嘻嘻嘻嘻。」
菜月·昴——疯子就只是笑个不停。
2
「这个老实说,也只能举双手投降了喵……」
坐在皮革椅子上,手指抵着脸颊的菲莉丝如此断言。
抖动猫耳,摇晃亚麻色头髮的美人,视线离开躺在床上的昴,用同情的目光望向站在旁边的雷姆。
「菲莉酱能够治疗的,就只有肉体的伤。不管是身体外侧还是内侧……可是心灵的伤就没办法了喵。」
「……不会,谢谢您这么儘力。」
菲莉丝为力量不足道歉,雷姆则是向他鞠躬道谢。
但是,欠缺抑扬顿挫的声音里头不太有感情。跟平常刻意去压抑的情况不同,那是雷姆内心震撼过大而造成的悲惨变化。
菲莉丝沉痛地闭上一只眼睛。保持低头的雷姆没有察觉到他的反应,而是微微歪脖子去注意睡在床上的昴。
被放在床上,给两个人照顾的昴没有在睡觉。
他的双目睁得开开的,一直盯着正上方的天花板。有时候会像是想起什么而发出一阵怪笑,笑完又突然开始哭。
不稳定的状态,直到现在也持续在折磨昴。
——昴变得不正常,真的是很突然。
直到今天早上,不对,中午过后跟雷姆两人在王都閑晃时他都还很正常。虽然前些天那件事让他在态度上有点勉强,但昴还是努力装作没事样。雷姆也尊重他的意思,态度不变地对待他。
实在想不到让他变这样的契机。
昴的样子骤变的瞬间,自己的目光不在他身上。对此雷姆引以为憾恨。即使没在看他,但自己在店里帮忙的同时,也是有在听店老闆和昴的对话。
在雷姆的奋斗下完成惊人的销售额,心情大好的老闆就说要让他们带礼物回去。还记得被问到要拿几个凛果回去的时候,昴很不客气地回答说全部。
昴的态度突然改变、虚脱倒在马路上就是在回答完之后。忽然就变成看着想要抱起自己的雷姆,时而悲伤时而高兴地流泪和发笑。
察觉到事态欠佳,雷姆明知很为难他人却还是把昴扛回库珥修宅邸。本来怀疑是被魔法干涉,因此硬是拜託菲莉丝诊疗。
但是,结果却是徒劳。就连王都的顶级治癒术师菲莉丝,也不知道昴异变的原因。既然菲莉丝都没法处理,那就算聚集全王都的伟大魔法使者,也没法治癒昴。
昴现在的状况与魔法无关,只是心灵突然失去平衡。
「是不想这样说喵,但你要怎么办?」
「不知原因还要您处置……为难菲利克斯大人您了。」
「不——会,那倒没关係。不如说,他变得不会吵闹,对菲莉酱来说反而更方便治疗喵?」
昴厌恶菲莉丝的治疗,老是絮絮叨叨不满。没反应又睡着不动的昴比较好处理,这个意见确实可以理解,但是这发言也太过粗神经。
「不过咧,真的还要继续治疗吗喵?」
「……您的意思是?」
抬起头,原本看着昴的雷姆视线移向菲莉丝。
「希望你听了别生气喵,但昴啾要治疗门,是为了不让日常生活有所不便吧?」
「是的。」
「那已经没法过日常生活的人,就算治疗也没意义啰喵?」
「——昴才没有!」
听到对方屡次吐出神经大条的发言,雷姆也忘了对方的身份而动怒。只是,即使目击雷姆这样激昂的情感,菲莉丝的眼神依旧不减质疑。
「他还没死,你想这么说吧?看到他这状态了吗?你是真心这么说?虽然发生许多事,但因为一点小事心灵就崩溃到这种程度的人,就算重新站起来也没用啦喵——」
菲莉丝俯视昴的目光,有着清晰的轻蔑色彩。
被授与『青』的称号,身为代表露格尼卡水之魔法使者的赫赫有名人物,表现出的态度也太过冷酷。雷姆心想。
没有治疗价值的人就捨弃。这就是王国顶尖治癒术师的判断:看不出痊癒的可能性,和自以为懂昴这个人。
「唉呀呀,好恐怖的眼神……昴啾也真是个幸运儿。虽然他本人没自觉喵。」
「昴现在的状况与王选无关。昴不是会因为一点失败就内心受挫的人。」
「要相信他随便你。菲莉酱倒是认为干了那种事内心都没受挫反而是问题呢。而·且·呢,」
与轻佻的口气相反,菲莉丝用冰冷的目光凝视雷姆。
「请不要误会了喵,菲莉酱并没有憎恨昴啾或是特别讨厌他,所以才讲这种话喔喵。」
「…………」
「这不是在说昴啾个人怎样喵。菲莉酱只是单纯讨厌欠缺『求生意志』的人喵。」
菲莉丝指指昴,然后又把手指抵着自己的下颚。
「像菲莉酱这样魔法只朝一处发展,力量就只能用在治疗上,没有别的用处。为了帮上库珥修大人的忙,人家每天都去帮助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为了活下去都很拚命,人家也不讨厌被感谢,还更加有动力使用力量喵。」
「您很了不起,值得钦佩。」
「谢谢。——不过,菲莉酱也不是不想去救不想活的人。只是这种人就算身体治好了,也还是会去浪费生命吧?既然如此,不如让这种人给别人添麻烦之前就结束生命算了。没——错,结束掉还一了百了。」
清楚明白告知后,菲莉丝别过脸。
那顽固态度的背后,雷姆确切地感受到菲莉丝对生命的真挚。她一路走来经手过的生命数量肯定不少。儘管话语装得很轻薄,但那是菲莉丝从至今以来凝视着的生与死所学到、并建立在心中的生死观。
「就算那样,昴他……」
雷姆只能悔恨、被菲莉丝的话驳倒,同时凝视昴。
昴丝毫不觉自己是话题的焦点,现在也还断断续续、微微发出让听到的人心中留下伤痛的怪笑声。
说真的,雷姆也好想紧抱内心一团乱的昴,大声哭喊。
但那是玷污昴的名誉,更是让大恩人罗兹瓦尔的名声扫地的行为。不仅如此,还是背叛雷姆自身持续守护的想法。
「——菲莉丝的意见,有点严苛过头了。」
突如其来的嗓音,嘹亮地响彻充斥尴尬沉默的室内。
听到这声音,雷姆的头像反弹一样抬起,发现来访者的菲莉丝一派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过他看向那个人的眼眸中,跟平常一样寄宿着热情。
「库珥修大人。」
「弱小是罪,我不会说到这种地步。但我认为积弱成是,不导正观念并甘于现状是一种罪恶。」
库珥修的到来令雷姆连忙鞠躬。伸手制止的库珥修,摇晃着长长的绿髮走到床旁边。然后俯视现在也在露出怪笑的昴,接着眯起眼睛。
「原来如此。这确实是很严重的事态。知道原因吗?」
库珥修问,菲莉丝举起双手回答。
「不——知——道。根据雷姆酱说是突然就倒下,所以把他身体每个角落都彻底检查过一遍。可是,丝毫没有玛那方面被干涉的迹象喵。」
「咒术之类的可能性呢?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会不会是知道王选关係人士情报的人做出的牵制之举,或是其他阵营的示威行为?」
「两边都不可能吧?要动手脚时机不对,而且瞄準昴啾下手谁会得利?虽说是关係人士,但众所皆知昴啾是无能之辈,而且他身上没有包含咒术在内的魔法性干涉,这人家可以断言。还·是·说,」
在这边断句同时歪头,菲莉丝贴近双手抱胸的库珥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