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嘎吱嘎吱,龙车边发出声音边前进。
倚着驾驶台,当个形式上的驾驶的昴意识朦胧不清。
一方面疲劳,再来受伤,但最大的原因在于精神耗损过大。
放着骨折和破皮的额头不管,脱臼的左肩断断续续地表达疼痛。嘴巴里牙齿断掉的触感叫人不快至极,被血液、泥土、小便污染的衣服直接将冷冽的感觉传达给肌肤。
——为什么我活下来了呢?
被雷姆守护,失去她,被奥托捨弃,丢人现眼地乞求饶命,连白鲸都扔下自己不管,随便走在夜雾的街道上,脱离雾后活了下来。
现在,和一同倖存的地龙前进的这条路,会通往哪里呢?
不管会到哪,自己在那里究竟能干什么呢?
想保护某个人,想要救她,一直相信是这份心情推动自己。可是实际上自己只是用漂亮话来粉饰不想看的事物,然后沉浸在喜悦中。
自己比谁都还要爱惜己命。自己不过是个自爱自怜的肉块而已。
丢下雷姆面对白鲸,命令奥托折回去的时候,装作屈服在奥托的反驳下,但其实心里头是感到安心的不是吗?
既然是连剑圣都敌不过的对手,那回去也只是找死。雷姆也不期望那样。——所以说,自己没必要回去。没有必要赴死。
就事实而言昴没有回去救雷姆,还对应该憎恨的白鲸讨饶小命。喊着不想死还尿失禁,然后东窜西逃。
那时候的脑子里,从未关心过雷姆的安危。
为了这种男人豁出性命,雷姆做了一件蠢到爆的事。
「可是……最蠢的是……」
雷姆已经不在了。
奥托也是,其他旅行商人也都不在,只剩下昴一个人。
只有地龙默默无语,顺着整治过的街道朝乡里村庄持续奔跑。
哪儿都行。不管要带自己到哪都可以。
自暴自弃的昴放下缰绳,倒在驾驶台上。
进入躺下来的视野里的,是刺在难以着眼之处的十字剑。脱离雾的奥托遭遇魔女教信徒袭击的痕迹。
为什么,魔女教不直接出现在昴面前呢?为何不像对奥托那样,割取这条毫无意义的性命呢?
还是说,要是到了关键的场面,自己还是会乞求饶命?
即使是在贝特鲁吉乌斯面前。
「贝特鲁…吉乌斯。」
喃喃道出憎恨对象的名字,昴感受到自己内心的空洞。
残杀雷姆,嘲笑昴,万恶的根源。即使道出那个狂人的名字,昴的心也没有产生一丝涟漪。
明明几个小时前,对那狂人的愤怒是昴的活力泉源。
「我到底…在…干什么……」
龙车车轮吱嘎作响,高亢的声响搔刮耳膜。
足以让人生疼的不协调音令昴皱眉,轻轻地撑起身体。
「森林……?」
一看才知道,地龙不知几时停下脚步。环顾周围,龙车走出被树木围绕的林道,碾压裸露泥土的地面。
旭日升起一阵子了吧,白色阳光从头上烧烫昴的身体。
意识到后,那股热度慢慢地渗透到身体深处。
「——唉呀,昴?」
突然被呆傻、音调高的声音呼唤名字,昴吓到愣住。
爬上停下的龙车,盯着驾驶台上的昴看的,是几道小小的人影。
「果然是昴。」「怎么了,昴?」「好脏喔,昴。」「臭死了,昴。」
他们指着昴,嘴巴开始嘲笑他凄惨的模样。
但是,嘲笑昴的笑声里没有恶意,反而灌注了只有对待亲密之人才有的深情。
「你、你们……」
熟悉的脸。这几天看过好几次的脸。每次都是在痛苦和悲伤下扭曲、再也不能笑的脸。
那是生活在罗兹瓦尔宅邸附近、阿拉姆村的孩童们的笑脸。
獃獃地抬起头,昴看到了林道尽头有人烟的气息,有自己追求的光景。
——那么期望、那么盼望的场所,总算是抵达了。
失去所有,对一切绝望而放弃的时候,昴赶上了。
「昴?」「唉呀,怎么了?」「啊,危险!」
孩子们的声音变高,昴知道他们在担心自己。
虽然知道,但脑袋沉重,没法支撑身体。
绷紧的东西发出声响后断掉,昴的意识也像要脱离所有懊恼般,静静地朝深处坠落。
「等一下,会掉下——」
——朝深处掉下去。
2
——昴醒过来时,最初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白色天花板。
只设置结晶灯的朴素天花板,在众多房间装饰得金碧辉煌的宅邸里头很罕见,欣赏这点而选这间当个人房的自己,可以体会到自身的小老百姓特质。
头底下是不论何时都又高又柔软却睡不惯的枕头,棉被安稳地盖到肩膀,昴立刻知道自己睡在床上。
不管在何种状态,只要睁开眼睛意识就立刻清醒,是昴的体质。环视房内,确认这里是自己一直日常起居的房间。然后,
「——啊。」
少女坐在床旁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书。
以黑色为基色、改造成裸露肌肤的女僕装。装饰短髮的白花髮饰,和可爱脸蛋上带着锐利的扑克脸美貌表达出内心的高雅。
注意到这身影的瞬间,昴弹起上半身,牵起没有察觉自己起床的少女的手,用惊讶彩绘表情。
「——随随便便地摸什么摸,毛。」
冷淡甩开手的触感及声音,粉碎了幻想。
与失去的重要存在重逢,却在察觉到眼前少女的粉红色头髮时领悟到是虚构。
她是昴想见到的少女的双胞胎姊姊,两人相貌一样,只有发色不同。
「拉姆知道几天没见所以你看到拉姆很开心,不过像这样顺从本能飞扑过来的行为与其说是男儿本色更像是雄性慾望。下流。」
轻蔑地瞪视昴,拉姆挪动椅子的位置好远离床铺。
冷淡的视线与声音。光是外表,就能明确感受到与妹妹的不同。
「啊啊……这样啊。事到如今,我没那种资格……」
抓头咬唇垂首的昴令拉姆诧异地皱眉。
对拉姆来说,刚刚的毒舌不过是睡醒的招呼。如果是平常的昴早就轻浮回嘴,但现在他却一脸严肃默不作声。
「……希望你不要太常让拉姆做出不适合的举动。」
边说边靠过来的拉姆用手掌温柔地抚摸昴的头。平静沉稳的节奏,能够和缓心跳的慈爱手指,令昴动摇。
「那是在想失礼的事的表情呢,毛。拉姆温柔让你很意外?」
「当然意外啊。……你应该是我表现软弱时会穷追猛打的类型吧。」
「应该没有像拉姆这样充满慈爱和宽容的女僕了。不过欺负现在的毛太过狠心。所以这次的份就往后延,累积到下次再穷追猛打好了。」
「我要订正,你果然跟我想的一样。」
儘管拉姆宣告要把恶作剧留到下次的机会,但昴知道怜爱的感情没有从手指消失。
儘管态度、口气、性格和一切都不一样,但她们果然是姊妹。
想到这份体贴性质相同,昴的胸口就紧缩。
有事必须告诉她,无可避免的痛苦在等待自己。
「啊……」
深思时手指远离头髮,依依不捨下昴忍不住叫出声。手虽然赶忙贴向嘴巴,但眼泛淘气的拉姆绽放笑颜的速度更快。
「还想要?」
「又不是小孩子了。不用啦……」
「像小孩一样快哭出来的样子,还敢这么说。逞强的方式也很孩子气。」
斜视尴尬的昴,拉姆边耸肩边高高在上地说:
「那么,毛。」
「…………」
再度把椅子挪回昴前面,坐在他面前的拉姆凝视昴。
「——让拉姆听听发生什么事了。」
就这样,由拉姆点出话题的开端。
「惨不忍睹呢。才想说有村子没见过的龙车出现,没想到半死不活又骯髒的毛就在上头。村子里的人叫拉姆过去的时候,一开始还以为是开玩笑咧。」
拉姆淡淡地回顾把失去意识的昴扛进宅邸之前的事。
「肩膀脱臼和额头破皮。折断的肋骨接回去了,不过勉强的话伤口又会裂开。被血和泥巴弄髒的衣服处理掉了。——失禁的事,有瞒着爱蜜莉雅大人。」
「……啊啊,多谢了。」
昴沙哑地回应,拉姆一脸无趣然后耸肩。
就拉姆而言刚刚那算是一则笑话,但对当事人昴来说却不是什么大问题。
「我的伤,是谁治疗的……」
「爱蜜莉雅大人喔。」
昴惦记的内容,被拉姆爽快说出口。
那答案令昴垂头丧气,拉姆则是手插腰鼻子喷气。
「没办法呀。一开始是拜託碧翠丝大人,可是被拒绝了。毕竟那一位也是很难伺候的人,所以有做好被拒绝的心理準备。」
「那……爱蜜莉雅有说我什么嘛?」
「拉姆什么也不会说。那应该是毛要跟本人说的话吧。」
面对把手放在曾脱臼的肩膀上,怯生生这么问的昴,拉姆的回答很冷漠。
「毛在王都和爱蜜莉雅大人发生了什么事,拉姆没听说,也没兴趣。只要看毛现在的反应,就知道反正又是毛做了不正经的事吧。」
「真尖酸刻薄。」
「不觉得是很相称的评价吗?最适合害怕踏进核心,用其他话题儘可能延迟面对的胆小鬼。」
「呃……」
被酸到无话可说的昴,知道自己内心是在追求拉姆说的话的。毕竟,回来的昴身旁少了应该存在的人。这当然要一开始就先报告才对。
可是她没有多做要求,而是等昴自己说出来。这是出自拉姆的温柔,还是严厉呢?——一定是温柔又严厉的关怀。
但是不可以一直昧于这样的关怀。
「——雷姆死了。」
道出口的瞬间,有什么东西从昴的胸中脱落。
那是化成重物压在内心底部的东西。在刚刚坦白的瞬间,那东西慢慢失去形体掉进胃里,开始主张自己的存在。
那个块状物究竟是什么?直到脸颊上传来热热的感觉才终于理解到。
——我害死雷姆了。
眼泪滂沱流淌。
昴害死雷姆,确切感受到她死亡,若包含以前的宅邸轮迴的话总计四次。竟然现在才发觉,自己害雷姆死了四次。
面对雷姆的死,这还是昴第一次为了她流泪。
为了这样的自己尽心儘力的雷姆,昴终于为她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