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滌生命

「在前线，男女一起洗澡的机会非常多。雪奈，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呼姆。意思是，要和父亲以外的男人……一起洗澡吗？」

在统括学生会本部大楼的一角，除了男汤和女汤外，还有一座「混浴」的大浴场。

不同于设备简陋、只有浴池和淋浴间的男汤和女汤，这里备有冲击泉和壶汤等特殊的浴池、能够从外推阳台一览景色的露天浴池等娱乐性强的设备，再加上还能当作温水游泳池来利用，所以骑士们结束训练后几乎都会来这里洗去一身疲惫。

「是啊。地上……死城会降下『末世之雪』，那是绝对无法被分解的污染物质。结束任务回来的骑士要是不透过泡澡或淋浴来除污，事情将会非常严重。」

「所以才会大家一起洗澡……」

像在表现心中困惑一般，雪奈「噗咕噗咕」地沉入澡盆吐出气泡。

此时，父女两人正并肩泡在夜风吹拂的露天浴池里，一边温暖身体一边交谈。

玻璃门的另一头，传来和雪奈一样结束训练的魔法骑士少年少女们开心享受入浴时光的声音。他们身上的黏贴型泳衣只有遮盖住私密部位。

未被赋予炼核武装的士兵们所穿的装甲服和内衣裤，是以黏贴在皮肤上的方式来使用。

那是能够排汗却难以剥除的特殊产品，也许是认为只要可以保护要害就好吧，材质薄到能够透出肤色。

「……好害羞。就算有包浴巾，雪奈还是……」

「我想也是，这是当然的。不过……在战场上并没有时间去在意那种事情。」

频繁的出击，连睡觉时间也没有的紧凑行程，棘手敌人所带来的死亡恐惧。

在被术式、装甲密闭的状态下作战，因此变得汗水淋漓的身体十分黏腻，要是不每天清洗将会累积压力。话虽如此，也不能以男女或是部队为区分入浴。

「因为即使兴建防卫营地，还是不晓得何时会遭到攻击。不过，听说以前还是因为担心会造成风纪败坏，所以为男女分别準备了浴场。」

「……是这样啊。那为什么现在不分开洗了呢？」

「理由很简单。因为防卫营地基于面积不足的关係，无法将简易浴场分成男女两间。」

结果，最后是以男女分开不同时段洗澡的轮流制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是……

「因为有归来的女骑士没办法等到女性入浴时间，强行在男性入浴时间进去浴池。有一个那样的人出现的结果就是其他人也跟着仿效，导致发生男人被关在门外的情况。」

「明明只要等一下就会轮到了……不是吗？」

「雪奈你大概不知道吧。也难怪了，毕竟这里的训练还没有那么辛苦。」

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持续发挥全力、身处生命危机这个最庞大压力下的人类，会在短时间内达到疲劳极点。累到结束勤务后，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的程度。

「况且比起男性，女性对于汗水、脏污更加敏感，所以当时是男性方面做了让步，这件事情才总算收场。」

「请问……难道没有发生色色的事情吗……？」

「性犯罪的发生率极低。虽然男性即使生理上处于疲劳状态还是可以生殖，但其实那样的状态仍有余裕。一旦炼素使用殆尽，在物理上就不可能了。」

就连公认喜好女色的隆美尔也是如此。

不过话说回来，也有可能是因为周围都是同年代的女性，不符合他的喜好就是了。

「虽然如此，但因为预料到之后将会发生纠纷，所以女性方面提出了呈报书。」

在头顶放上手巾的冬真，询问雪奈：「你知道内容是什么吗？」

「呃……是将女性的使用时间提前吗……？」

「不是，她们是要求正式认可在穿着内衣裤的前提下混浴。只有淋浴间是男女分开，在意的人就使用那里，如果要泡澡就用不分男女的同个浴池。」

「……好简单的……解决方法……」

「我也这么觉得，但是这个方法实行起来却意外地顺利。就连一开始不想跟异性一起洗澡而使用男女分开的淋浴间的女骑士，几个月后也抛开羞耻心，在浴池里放鬆享受了。」

不过，还是有像卡秋雅那样坚持只肯使用淋浴间的人啦。

冬真没有把那段回忆也说出口，而就在两人的对话瞬间中断时——

「哎呀呀，你知道得好清楚喔……简直就像曾经身在现场一样。」

听见说话声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冬真从澡盆里回头望去。

只见一名少女身上缠绕着些许蒸气，将浴巾裹得像托加长袍一样。

大概是在泡澡之前清洗过了吧，稍微将湿发挽起的髮型给人的印象和平常大不相同，而她的举止不仅优雅，更带着让人自然而然想要挺直背脊的威严。

「古兰·玛丽亚大人……你也会使用大浴池吗？」

面对冬真带着敬意的问候，她摇摇手答道：

「是啊，那当然。因为部队就像是我的家人，战友就和我的血肉至亲一样。如同你刚才所言，将来大家都会使用同个浴池，既然如此，早点习惯不是比较好吗？」

「好像是这样没错。虽然我也只是从曾经出征的朋友那里耳闻而已。」

「呵呵呵，是这样吗？可是你刚才说的话，听起来简直像是亲身经历——」

一面微笑着说「看来是我想太多了」，古兰·玛丽亚悄悄地进入浴池。

白皙裸足跨过围绕浴池的岩石，进到清澈的热水里。

在清澈热水中清楚见到她姣好的身材比例，雪奈用佩服的语气开口：

「……好美喔……那个，该突出的地方非常突出，而且好紧实……」

「骑士的身体就和打造刀剑一样，愈是锻炼就愈是变得强壮。雪奈同学只要每天都认真训练，三年后你也会变得像我一样……不对，甚至更胜于我喔。」

「真的吗……？我有办法变成拥有好身材……的成熟女人吗？」

「是的，当然可以。我们就是为此才接受教育，在这座校园里生活呀。」

雪奈对她投注的崇拜目光，是把她当成值得尊敬的前辈、年长女性看待。

发育良好的肢体、稳重的举止，每一项似乎都很适合作为雪奈的榜样。但是，冬真却有种不愉快的感觉，于是清了清嗓子说：

「雪奈，第一天执行勤务……情况如何？」

「……嗯。」

只应了这么一声，雪奈便不再回答。

她把自己深深地浸在澡盆里，噗咕噗咕地吹出气泡，一副像在闹彆扭似的。

（她一定觉得很寂寞吧，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和我分开这么久……）

儘管只有今天一天，但是在冬真接受桑亚的「研习」期间，雪奈也正在和陌生骑士们一起接受训练。即便课程本身对她来说游刃有余，她心里恐怕还是很不安。

（但是，除非她本人有意愿，否则我不能干涉。）

既然雪奈本身想要自立，那么无论冬真有多不安、有多不满，他都不能擅自行动。

那样会变成过度干涉，嘴巴上说为了雪奈好，但其实只是要填补自己内心寂寞的自以为是行为。

（我该怎么做才能安慰她？该怎么做才能帮助她呢……）

光是让雪奈继续用手指轻触自己的上臂，便让冬真竭尽全力。

「对不起，雪奈同学。」

「咦？」

不请自来的圣女打破了父女的沉默。

「我夺走了你和父亲、朋友相处的时间，你一定感到非常寂寞吧。毕竟人生只有一次，尤其当小孩子的时光非常短暂。无论我怎么道歉，都无法表达我心中的歉意。」

「……请别这么说，这是雪奈自己做出的选择……」

「是啊，想要变成大人、想要成为能够保护父亲和朋友的骑士……这是为了实现那份高尚的心愿、希望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虽然可能会很难熬，不过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的。」

「古兰·玛丽亚大人要……帮助我？你大可不必那么做……！」

「呵呵，你不用这么客气。来，我来帮你洗头吧。跟我到这边来。」

「……不，等一下，要帮雪奈洗头的人是我……！」

冬真不由得準备从澡盆站起来，就见到古兰·玛丽亚发出咯咯笑声。

「你以前都是让令尊帮你洗头吗？你真的好像小孩子，好可爱喔。」

「才、才不可爱……！虽然我也想让父亲帮我洗……可是……！」

夹在孩子气和疗愈之间，雪奈显得左右为难。

「那么，就当作尝试好了，你要不要让我——不对，我会教你怎么做，你要不要试着自己洗洗看呢？虽然只是小事情，不过这也算是自立的行为喔。」

「……好，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明白了。」

「雪奈……这样好吗？」

对着从澡盆中仰望自己的冬真，女儿微微露出迟疑的神情后说道：

「……没关係。为了成为大人……我想要变得能够自己一个人洗头。」

「这样啊……我知道了。那边的水盆里有洗髮帽，另外我也一如往常地準备了鸭子造型的海绵和清洁剂，你拿去用吧。」

「是……我会的，父亲。」

发出「哼哼」的粗重鼻息声，雪奈抱着水盆和沐浴用品前往清洗区。

「那么我也过去了……失陪了，冬真先生。啊，虽然你现在算是我的部下……我可以继续称呼你为冬真先生吗？」

「请便，古兰·玛丽亚大人。我女儿就拜託你了。」

「是，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呵呵呵……♪」

少女带着微笑离去。一边目送她离去的背影，冬真以锐利目光瞪着她。

（巧妙的心理诱导。利用雪奈想要自立的心理，拉开我和她之间的距离。）

真相遭到隐藏。利用善意紧密无缝地掩饰，不让他人发现。

然而，感应到在那层伪装之后，有着某种令人不快的黏滞之物——泡在热水里的冬真，感受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

†

「哎呀，多么柔软的头髮。简直就像羔羊一样呢……软绵绵。」

「软绵绵……那个，古兰·玛丽亚……大人。我想要自己……一个人洗。」

「呵呵呵，只有一次，我只会帮你洗一次啦。洗头即使洗两次也没问题喔。」

「是这样……吗？我父亲以前都只洗一次……」

「男人都是那样的啦，但是你不一样，你是女性。只要好好地琢磨，就算是令尊，他的外表也一定会变美、变漂亮喔。呵呵呵……」

唰唰唰地，古兰·玛丽亚像个熟练的美容师一样替雪奈洗头。

那幅景象令骑士们大感吃惊，远远地围在四周观望。先前的喧闹彷彿不曾发生过般归于寂静，只有雪奈听似舒服的「……嗯」的声音在大浴场响起。

「我喜欢你。」

「咦……？」

「我喜欢你喔，白银雪奈同学——你并不了解你自己，你是能够成为新时代英雄的人。不是像我这样的幕后者，而是真正能够在天上闪耀的星星。」

在布满水蒸气的模糊镜中，古兰·玛丽亚的笑容如佛祖般慈祥。

正因她的笑容沉稳，雪奈更深深感受到她所要传达的意思有多么沉重。

「……呃，古兰·玛丽亚大人是统括学生会长，比起雪奈要……」

成熟、温柔、有文化气息，而且美到让父亲也目不转睛。

「……要成熟太多了。而且，雪奈谁也……保护不了……」

回想起丧命的朋友赛莉卡的面孔，雪奈沮丧地垂下肩膀。

朋友的死，至今仍像根楔子刺入她内心深处，让她的心依旧不停淌着血和泪。

「是啊……你心里一定很难受吧。不过，将那样的情绪吞忍下来不让人看见，也是大人的职责喔。所以雪奈同学，你做得非常好。」

「是吗……？啊，呃，是这样子吗……？」

「呵呵呵，你不必勉强自己使用敬语啦。你就像我的妹妹一样，是离下任统括学生会长最近的人……正因为如此，我对你有很高的期待。」

她轻轻地用莲蓬头冲掉细緻的泡沫，将纤细秀髮一根根地梳开，一边说：

「我期待你能拯救这个封闭的世界。期待你率领『天堂玫瑰』，和进入军方高层的我一同成为引导人类的领导者……！」

「那样……太难了。」

「那当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如果是你就办得到。倘若天生拥有S级最强炼素的极致魔法骑士办不到……其他人就更不可能了。」

听着古兰·玛丽亚在耳边轻声呢喃，不知为何渐渐开始有了睡意。

不可以睡着，雪奈心想。儘管如此，她依旧有种幸福的感觉，感受到好比冬真陪伴在身边的温暖与安心感……

（……这样太对不起父亲了。）

出于罪恶感，她悄悄地想把澡堂的椅子踢开离去，但是……

「哎呀，不可以逃走。再一下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