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浊的海风吹来──
晚上十一点五十分，人类再生机构「凰花」，中心行政区域，十二耆老评议会议事堂。
一架飞翔盘像是要撕裂天空般，飞越文民们勤奋进行除染作业的现场上空。
此刻的时间被设定为深夜。在黑暗中，在模拟群星的闪烁灯光下，一名军服打扮的男人朝让人想到龙的装甲一蹬，降落在评议会屋顶上的飞翔盘起降场。
「妳飞得好低啊……妳有取得飞翔盘的飞行许可吗？」
「那当然，我可是第一魔法骑士学园的学园长。至于申请名义是试验飞行……」
两名在起降场担任守卫的魔法骑士，并未注意到男人的出现，目光全被卡秋雅以複杂轨道盘旋的飞翔盘吸引过去。
（──对于隐蔽式的侦察太鬆懈了。是从后方勤务的守备队选出来的吗？）
不是在地上作战的最前线骑士，而是在人类再生机构的前线区域（洛塔斯•顶层）维持治安的部队。
因为是后方勤务，除了部分教导部队外，熟练度普遍偏低又缺乏实战经验，所以警戒心也很薄弱。冬真无声地穿越他们身旁，潜入评议会最深处。
（保全系统几乎关闭。居然只靠人力进行侦察，这样实在太糟糕了……）
在叛乱骚动中，评议会议事堂并非主要攻击目标。
因此儘管位处受害区域正中央，损害却很轻微，也没有必要弃守。但是──
（人类再生机构受到的伤害出乎意料地大。而其中最棘手的就是……）
舆论的变化。根据窃听文民的通讯式结果，发现加入示威、破坏行动的人似乎被优先派去服劳役，而这一点又更加使得民众心生不满。
（那些受到古兰•玛丽亚煽动的人，本来就希望英雄能够出现。是对日常生活感到不满，想要追求名为改革的「安乐」的大众。而如今，他们已尝到叛乱这种蜜糖的滋味。）
能够透过暴力改变状况，这对家畜来说宛如发现新大陆。
即使目睹过失败的实例，只要一度燃起不满的怒火，就很有可能成为第二次、第三次的火种，因此儘快着手处理是最好的。没错，比方说──
（将雪奈处死，并且公诸于世……！）
与古兰•玛丽亚并列的政变旗帜，白银雪奈。
只要惩罚遭大力奉为新时代女英雄，被当成洗脑式的触媒视为英雄的女儿，以肃正纲纪──想必能够收到相当大的成效吧。
一招中藏了两、三个意图，对政治家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
更何况十二耆老评议会议长，桐幻。
接下来冬真将要会面的人物，儘管前阵子才隐约透露引退之意……却是在任期中抑制十二民族产生对立，成功将凰花治理至今的人物。
当然，这都要归功于暗中行动的特殊部队「无名」的存在──而处死雪奈一举，蕴藏着对冬真进行思想调查、排除将来的不安要素，以及抚慰民心这三种用意。
（要是不驳倒每一点……就无法推翻决定。）
一边如影子般疾驰，一边在脑中模拟无数论点──冬真来到此刻可能坐满评议会议员的中央议场门前。
（连木纹也很漂亮的整片原木大门……没有警卫。连我会来也预料到了吗？）
让人感受到传统的门前，本来应该有好几名警卫才对，如今却没有半个人影。
冬真站在门前，整理脏污军服的衣领。而就在他解开一路上避开监视的隐蔽式那瞬间。
『是冬真啊──我等你很久了，进来吧。』
走廊上忽然响起机械语音。
叽……地发出声响，设置在天花板角落的监视器移动，门也随之开启。
「桐幻老师。白银冬真上级士官长来此有事稟报。」
旧时代的艺术品，而且是代表构成十二耆老评议会各民族的逸品，一个个地被装饰在围绕大圆桌的十二张椅子的椅背上。每位议员背负着民族的文化和历史，在此为了人类的存续，不分上下地反覆议论。
可是，在代表名誉与传统的席位上，除了一人外别无人影。
圆桌最深处的议长席。秃头美髯的老人把手肘撑在磨亮的桌上，将下颚轻轻靠在手上。
装饰在其背后的，是从前安置在东大寺，由运庆和快庆所製作的金刚力士像。儘管闭口的哞形已在战乱中丧失，阿形像却在这个凰花中逃过劫难。
「叫我议长。如今在你面前的我，身分已经不是从前的老师了。」
身上穿着白色和服，宛如旧时代捨身的武士一般。
背负着从鎌仓时代保存至今的巨大文化遗产──桐幻严肃地开口。
「……那么，议长，关于这次的指令……」
「是关于处置白银雪奈一事啊。时间还剩下五分钟。想必你已将其除去了吧？」
「不……我是来此提出替代方案，希望您能够重新考虑此事。」
「喔？这实在不像是因拥有超常之力，所以不干涉政治──将一切交给我们的你会说的话啊。原来如此，你捨不得女儿的命是吗？」
「是的。恕我直言，既然议长也身为人父……我想您应该可以理解才对。」
老翁的双眼目光锐利。隔着大圆桌，双方的距离大约不到四公尺。
凭冬真的视力，在这个距离下，可以清楚看见对方的细微表情，甚至是出汗量。然后，桐幻虽然看起来脸色很好，实际上却是眼窝凹陷、眼睛充血，心脏用力跳个不停。
（强烈的紧张、恐惧、不安……感觉一点都不像桐幻老师。）
那些全是显示不稳定心理状态的迹象。连在冬真等待回应的同时，老人也深深地叹息，用强烈到让人觉得是憎恨的眼神瞪着他。
「……人父啊。的确，为人父母者只要是为了孩子，就不怕牺牲自己。」
「那么，可以拜託您将处分延期吗？……假使有必要公开雪奈的处分，那么若能改成放逐到凰花之外的形式，我便会负起直接监督之责，在人类再生机构外养育她。」
「喔？你的意思是，你们父女俩要在管辖外的死城一起生活？」
「这是为了避免层级五再次在避难所内显现而预做的处置。若能在隔绝外界干涉的死城内扎营，由我二十四小时加以保护……」
冬真操作魔法骑器，提出在来议场的路上事先整理好的资料。
设置在大圆桌上的投影机产生反应。投影出来的文件、影像中，显示出变异率上升的魔法骑士转任后方勤务，在没有压力的生活下获得改善的前例。
「……如资料所示，目前已有好几个在几年内获得大幅改善的例子。尤其雪奈尚未成年，正处于心理状态不稳定的时期，变异率的上升和下降速度都很快。」
「层级五的损害规模可是大陆级喔？即使相隔遥远，只要她使出像『绝贝』那样的大规模破坏术式，这个凰花就完了。」
「有我在。我会直接管理，并且在她万一孢子兽化时即刻予以处分。」
「还是有来不及的可能性。你能够保证在你睡觉时、在你偶然移开视线的空档，人类不会因为你一瞬间的鬆懈而灭亡吗？……你可是已经失败两次了喔？」
面对这番充满质疑的话语，冬真不为所动地反驳：
「虽然您说我失败了，不过关于古兰•玛丽亚的政变，我一直都有在进行调查，并且逐次提出报告。并未全权交由我处理，却把失败的责任推给我，这样难道不会有点不讲理吗，议长？」
「……的确。我也曾经对那女孩抱有期待，认为她将来会成为带领凰花的人才……以为只要表面上有古兰•玛丽亚和白银雪奈、背后有你，体制就会坚若磐石。」
那份想像的空虚，令年迈政治家不禁笑了。
「我本来还正準备退休了。打算辞去权力，将日本派系的领导权交给天上院……那个被笨儿子杀死的蠢蛋，让自己成为蛋白质循环的一部分。」
那是甚至把自己的尸体也当成资源，打算再生后供人类使用的觉悟。
这位就某方面而言堪称狂热的人类存续之鬼，因为尝到期待深切──遭背叛时也同样深切的痛，露出在其他议员面前决不会表现出来的苦恼神情。
「……这么做是有危险性，但是，冒险是有价值的。等到雪奈长大、变异率稳定下来，超S级的战力将可望成为保护人类的最强武器。」
故意将女儿说得像工具一样，冬真努力展现其价值。
「甚至不惜让犯过罪的瑕疵品再生吗？如果需要超，还有由卵细胞生产的方式可以选择。只要有之前诊断时採集到的纪录，儘管要花上一段时间……」
「是啊，那样的确可行。但是就如同议长所言，生产複製人需要时间。」
以人工方式让卵细胞受精后，到诞生为止需要十个月。
之后就和一般人一样，最少得花二十年才能长大成人。
「还有加速成长的手段可行。虽然寿命多少会缩短就是了。」
「那样太不人道了。一旦事情曝光，免不了会遭受责难。」
「无所谓，我已经给大众传媒太多自由了。你所带来的政治安定，还有过剩资源所带来的国家财政上的余裕，那些全是侵蚀凰花的毒药。」
「……议长，恕我直言，您这句话……」
「这是事实。你所带来的多项技术革新──低成本、低炼素的粮食生产技术带给市场余裕，甚至让天然食品在市面上贩售成为可能。但是，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稳定民心、丧失危机感的大众传媒，营造出乐观的氛围。
允许批判评议会，将古兰•玛丽亚、白银雪奈拱为新时代的女英雄，切割应该团结的人类，最终成为政变发生的远因。
（他是这么主张的啊。）
对于冬真想拿来当作交涉筹码的技术革新和功绩，他竟是如此看待。
「冬真，你和『无名』揭发邪教、扑灭恐怖集团，处理高阶孢子兽让战线趋于有利……那些确实对于夺回地上这项大义极有助益。」
「既然您愿意认同这一点，那么请务必……救雪奈一命！」
冬真以父亲身分深深低头，跪地恳求。
然而，桐幻却对那份诚意发出哼笑──
「那可不成。话说回来……冬真啊，关于此次动乱的原因，你有什么想法？」
「最大的责任在古兰•玛丽亚身上。但是，我想原因还是出在统括学生会长制度的缺陷。」
掌管第一到第十魔法骑士学园的统括学生会长，是最深区域实质上的代表。
但是，其身分本来就只是学生代表。即便握有「天堂玫瑰」这支私兵集团，并且以从学生时代累积领导经验的名义，掌控区域内的政治、实务也是一样。
「本来应该领导最深区域的是驻扎军及其指挥官，然而在人类再生机构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军方却慢慢将其职责转移给统括学生会长──于是古兰•玛丽亚利用这个制度上的缺陷，扩大自己的权力，形成派系。」
古兰•玛丽亚儘管拥有足以得到「母核」的特殊能力，能力却还是不及雪奈的等级。炼素总量停留在一般的S级，无法单独成为人类的敌人。
「改善方式是革新给予学生过多权力的现行制度，以及由确实具备领导能力的大人施行教育。尤其是教师的素质、数量的低落，您不认为这正是令问题极度扩大的原因吗？」
原本在魔法骑士学园里，是由从实战中存活下来，经验丰富的退役军人担任指导工作。
统制管理方面的宽鬆，堪称是允许「天堂玫瑰」扩大，提升统括学生会的许可权和领导者古兰•玛丽亚的名声，以及诱发政变的原因。
然而──对于冬真的回答，议长却以严峻的语气提出反问：
「确实，你说的话非常有道理。不过，你难道不晓得学园教师不足的原因吗？」
「人员不足。我听说这是为了夺回地上，将日本列岛各地的防卫线往上推移的结果。」
「是谁使其成为可能的？是你，冬真。是因为你讨伐层级五，让后方安定下来，去除掉将战线往上推移的阻碍，我们才会做出超出能力极限之事。」
「这……！」
「把火给了人类的普罗米修斯受到天神的惩罚……而你正是如此。我们本来正处于在地底一点一点地串连种族、蓄积力量的时期，但是像你这样的部分超越者的出现，却让我们看见梦想，打乱了我们的命运！」
老人「砰！」地用力拍桌，顶着泛红的秃头，声嘶力竭地吶喊。
凹陷的眼尾闪着光芒。那是为了梦想破灭而悔恨之人的眼泪。
「我也同样有罪。我发掘出像你这样的超人，做出了赌注。我心想接下来是超越者的时代，我们这些老骨头应该要让出自己的地位，于是一直以来费心指导。结果……最后却遭到背叛！」
「议长，请冷静一点。您会不会太情绪化了？」
「连面临灭亡危机、攸关女儿性命之时，你都能如此冷静啊。像你这种彻头彻尾的超越者……是无法理解微小人类的心情的。你真的一点都不了解……！」
连劝告的话也听不进去。
从老人不顾一切似的粗暴发言中，冬真感受到──无从跨越的隔阂。
「我等评议会曾经将你视为下一代的规範。认为你是拥有超常理性，对他人有怜悯之心，只会将自身能力用来救济的英雄。但是……那只是一场梦。」
「……人各有相异之处。将一切套用在我个人身上，这样未免太强人所难。」
「说得倒简单。不过，你说的没错，是擅自那么以为的我们失策了。」
──可是。
「既然明显犯了错就要改正，这才是我们十二耆老评议会的存在意义。我们人类不认同你们。以超级为首的新世代突变体，是和孢子兽无异的侵略者。我们有保护旧有血统，传承给下一代的义务！」
「……太愚蠢了！议长，你口中的新种和旧种同样都是人类，单纯只有能力的差别而已，遗传上几乎没有差异。只不过……！」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分别，冬真心里确实有一套假设。
「唯有能否适应情报……炼素这一点。就像从前恐龙灭亡之后，人类的祖先哺乳类适应了环境一样。」
「就算无法适应也无所谓，我不允许个人拥有过剩的力量。白银冬真……你和你女儿的个人行动撼摇种族、招致毁灭的状况，不正是最大的危机吗？」
人的情感是会转移、改变的。
将命运赌在那种不安定的东西上──令人「害怕」。
古兰•玛丽亚的反叛，将楔子深深打入领导者们的心。
「你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冬真啊……原本发誓绝对效忠我们、评议会、人类的你，如今却像这样出现在我面前，提出异议违抗我的决定。这正是新世代的危机……在你没有带着女儿的尸体来到这里的当下，交涉就已经决裂了！」
「意思是……没有商量的余地吗？」
「你觉得在舔嘴唇的狮子面前，小兔子有讨价还价的余力吗？」
「……！」
那句话刺激了冬真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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