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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是哪位?』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心脏猛跳了一下。
我说什么也不会忘记,也不可能忘得了。这个说话的声音显得没礼貌、冷漠、非常嫌麻烦,但显然是我非常熟悉的嗓音。
我勉力用颤抖的手翻找口袋,拿出智慧型手机。二○一七年七月二十五日——错不了,画面上显示的日期表示这里就是过去的世界。八年前的世界,我还是十七岁时的世界,而且也是她还——活着的世界。
——我不敢相信。我真的……回来了?
『请问……』
又听到说话声。我全身一颤,回答「有、有!」的声音都变得有点尖。她就在这扇门后。她存在着,在呼吸,看着我。
『……请问,是哪位?』
对讲机传来显然觉得受打扰的说话声。
「是、是我啊,是我。」
『…………』
「是我啊,我。」
『…………』
隔了一会儿,我才惊觉不对。
——糟糕,我搞什么鬼啊!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犯的错。这里是八年前的过去世界——也就是说,我和她根本还没认识。现在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这个时间点的她是个拒绝上学,始终不现身的神秘转学生。相对地,我对她而言,则是个连长相都还没看过的陌生人。
——呃,该怎么办……
我的目光停在自己穿的制服上,这才想起怎么回事。高中二年级第一学期的结业典礼,我受真理亚所託,送学校讲义与暑假作业到星乃的住处。
「那、那个,我是你在月见野高中的同班同学,叫作平野大地。然后——」
『不用了。』
这句冷漠的话说完,对讲机的光就应声消失。
「……咦?」
我傻眼了。不用了——我细细咀嚼这句话的意思,脑袋慢了一拍才意会到我吃了闭门羹。
——总、总之,再按一次。
我大乱阵脚之余,再度按下门铃。但我等了五分钟、十分钟,还是没有回应。
——难不成……
我断线的脑内迴路终于对我下了结论。
我被她无视了?
冷静一想,就觉得这是当然的。天野河星乃这个少女是彻头彻尾的茧居族,极度厌世,不擅长人际关係,连附近的便利商店都不肯去,生活所需全都靠邮购买齐。她就是这么一个沟通能力零的十七岁女孩。
这我明白。
可是,我最受打击的是我被星乃无视的事实本身。
五年前,我们一直在一起,几乎每天都见面。虽然不是情侣,但确实有着超乎朋友的关係,我们一起走在通往她梦想的路上,苦乐与共。现在这些都回到原点了。
我回到了认识她之前的过去,所以这是当然的。然而,就是有一股落寞与心酸笼罩在我内心。
——若进行「Space Write」,将由于电池电力不足而无法归还,请问是否确定?
我该不会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情?
我心中一瞬间冒出后悔的芽,但立刻就被摘掉。
——救、救、我。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星乃就活在这面墙的后头。哪怕她不认识我,哪怕她不记得我们一起度过的五年时光,她仍然是星乃,是我不惜赌上性命也要拯救的少女。
我一闭上眼睛,「Space Write」的瞬间看见的那影像洪流立刻历历在目。记录了我一辈子的记忆资料,其中夺走她性命的「大流星雨」更是深深烙印在脑海中。我再也不要尝到那种滋味了。
——没错,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的。
为了救她,为了找回她的梦想与未来。
「呃,我是平野。今天我就先回去了。不好意思,我按了这么多次木星。」
最后我补上一句:我还会再来。
没有回应。只是,我觉得这样就好。失去的时间,必须从现在起脚踏实地重建回来。即使是这样,比起少了她的那三年的痛苦,根本就没什么。
我捡起放在地上的书包,在二楼走廊上缓缓走远。隔壁二○二号室的门上还插着今天早上的报纸,日期一样是二○一七年七月二十五日。看到报纸我才想起,这个时候银河庄里还有星乃以外的住户。挂在窗框上的透明伞,还有隔着毛玻璃可以看出疑似装着厨房清洁剂的容器等用品,都透出一种生活感。
仔细一看,我很久没穿的天蓝色运动鞋鞋带也有一边鬆脱了。我在原地蹲下来,重新绑好鞋带,随即怀念地想起这双一直穿到高中毕业的鞋子,曾几何时也不知道塞到哪儿去了。刚才拿出来的红色智慧型手机,也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换成颜色更朴素的机种,而我隐约排除明亮色调的穿衣品味,也透过这长达八年的岁月,让我在在感受到差异。
——我真的,回来了啊……
我重新对这「Space Write」——回到过去的世界这件事大为感慨。即使是已经亲身体验过的现在,我仍然迟迟难以置信,觉得自己是不是还在作梦。
绑完鞋带,我走下楼梯。这满是铁鏽的楼梯和八年前一样破烂,不一样的只有从下数来第三阶还没凹陷。
今天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正当我想到这里时。
突如其来的喀嚓一声。一种像是金属互碰的独特声响——开锁的声响。
我心想不可能,但仍转过身去,结果……
我倒抽一口气。
二楼最边边的房间门已经打开,一名少女用门板遮住身体站在那儿。她披着一件与她娇小身躯很不搭,松垮又泛白的体育服外套,一头及腰的黑色长髮蓬鬆地被风吹得晃动。短裤底下露出雪白而修长的双脚,和上半身服装的邋遢感很不搭调。脚上穿的凉鞋印有适合儿童的角色,配上她娇小的身躯,看起来非常孩子气,但刘海下一双不高兴似的眼睛却充满了对我的敌意。证据就是她手上抱着飞碟布偶,我知道那里面其实装了空气枪。这位美丽又难以亲近的少女。
天野河星乃,十七岁。
「啊……」最先是一股觉得必须说些什么的念头推动了我。「呃,你、你好。」
我想不出什么中听的话,意识无法从眼前的少女身上移开,脑袋的线路短路似的无法正常运作。
星乃站着。星乃活着。星乃看着我。
我就像被吸过去一样,从楼梯折回去,再度回到二楼走廊。然后我踏出一步,少女就做出全身一震的退缩动作。我心想不妙,又退回半步。
我们隔着这令人心焦的短短几公尺距离对峙。
「——为什么?」
起初,我不懂她问这话的意思。
少女带着冰冷的眼神说下去。
「你为什么知道这是『木星』?」
「啊……」
——不好意思,我按了这么多次木星。
我这才发现自己失言。这个时代的我还不知道这款对讲机,我没道理会知道她私人发明的名称。
「啊,呃,那个……」我吞吞吐吐起来。「我……我是听真理亚伯母说的。」
「听那女人说的?」
那女人——这个称呼让我耿耿于怀。
「嗯、嗯。她跟我介绍你,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听她说起的。」
「你?」
「星、星乃。」(注:日文中叫对方名字比直呼第二人称来得礼貌)
「可以请你不要这样装熟地直接叫我名字吗?」
「那……天、天野河……同学。」
我觉得非常不习惯。我上一次用姓氏叫星乃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啦?
她从杂乱的刘海下,以毫不掩饰敌意的眼神盯着我看,自顾自地想通似的回了一句:「是吗?」
「所以全都是那女人指使的?」
「咦……」
「那你就回去跟她说,不要多管閑事。」
她忿忿地撂下这句话。
我想不通。星乃和真理亚感情这么差吗?我试着在脑内叫出八年前的人际关係,但从老旧的记忆里就是找不太到我要的资料。星乃与真理亚,被监护人与监护人。从星乃的观点来看,是过世父母的好友;对真理亚而言,是过世好友的女儿。我只挖得出这种表面的资料。
「呃,我……」总之得说点什么才行,得维繫住跟她的关係才行。我以往前倾的姿势靠近一步。
结果就在这一瞬间……
啪!
一声清脆的声响,有东西打在我脚边。
「唔哇!」
仔细一看,星乃举起飞碟型的布偶,「準星」对準了我。
「等、慢……」
我还来不及说话,脚下又传来啪的一声。不用细看也知道那是一种叫作BB弹的空气枪子弹,是天野河星乃的标準配备。
「你敢过来我就开枪。」
「你明明就已经开枪了吧!」
似乎是对我的回答不满,又是一枪打在脚下的地面。「唔哇喔!」我像个小丑蹦蹦跳跳。
「好啦,我回去总可以!别开枪!很危……好痛!喂!住手!很痛啦!」
每次我一开口,子弹就打在我脚上。非常痛。
「别再来了。」
「喂!你!给我记住!」
我一边重複和上次的「第一次接触」时同样的台词一边开溜。
2
我被赶出银河庄后,束手无策。
「哇,好糟……」
捲起裤管一看,腿上有好多BB弹的弹痕,排出北斗七星似的痕迹。我想起了「枪口不可朝人」这句连小孩子也懂的警语。
——我都忘了,她以前很兇暴啊……
我揉着痛得热辣辣的脚,就当去疗伤,绕到惑井家一趟。但不巧的是似乎没人在家,真理亚和叶月都没有会出来应门的迹象。惑井家的外观,只有屋顶铺上了格外抢眼的水蓝色,我这才想起他们家就是这阵子在施工补强屋顶防漏。
——没办法,先回自己家一趟吧……
八年前的街景有些地方变了,也有些景色没变。例如常去的便利商店是同一家连锁超商,但打工的店员不是同一个人;写着内有恶犬的附近住家,那只本来应该已经死掉的大型犬还精力充沛地乱吠。住商混合大楼一楼那间应该已经倒闭的理容院还在营业,二楼的空位还空着,记得应该会在两年后才有一家个别指导式的补习班进驻。看到明明应该已经连夜逃债的镇上工厂还在正常营运,就觉得心情有点複杂。
改变的不是只有这些。正当我来到自己的寄宿处,準备拿出钥匙时。
——咦?
找不到钥匙。口袋里找不到我随时都会带着出门的钥匙圈,钱包和月票夹里也没有像钥匙的东西。
不妙啊,怎么办?正当我转得门把喀嚓作响时……
「这位同学!」
门突然打开,猛力撞在我的手臂上。「好痛!」我呻吟着退后,就有一位陌生的女性从室内探出头,而且还穿着性感睡衣。
「你找我们家有什么事?」
「啊……」
这时我才发现不对。门牌上写的姓氏是「坂井」,不是平野。
——糟了!
这星云庄是我在父母离婚后才搬来住的,所以现在还不是我的住处。
「啊,对不起,我弄错房间了!」
我赶紧走人,跑出公寓佔地。这完全是我的疏忽。
对于这里是八年前的世界这回事,我还是有些地方没能适应。即使脑袋知道,脚还是会自然而然走到平常回去的寄宿处。就和我忍不住直呼星乃这个名字一样,非得小心不可。
「呃……是那边啊。」
我来到马路上,踩着不怎么听使唤的脚步走向老家。
「好怀念啊……」
我仰望着漆成白色的两层楼「自宅」,也不知该说当然还是不自然,总之这尴尬的感想就是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