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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好几天,我一边上冲刺班一边调查「视网膜APP」。
Jupiter股份有限公司所提供的生物认证APP。这款APP还是开放测试版,广徵测试人员。当测试人员的报酬,就是Jupiter公司所提供的APP几乎都会变成免费,所以以年轻人为主,已经变得相当普及。尤其一款叫作「FINE」的社群软体上可以使用的「贴图」大受欢迎,因为想要贴图而自愿当视网膜APP开放测试版测试人员的人就急速增加。
——扫描视网膜的APP,加上公司名称叫作Jupiter,是吗……
Jupiter公司是在短短两年前创立。总公司位于中野区,执行董事栏位上记载的是「六星卫一」这个艺名似的名字。
——是巧合。
视网膜扫描本身并不是那么稀奇的东西。听说每个人视网膜内的血管分布都是独一无二,比指纹更能显现出不同的个性。已经有许多国家或企业为了保持机密而採用视网膜认证,现在这些技术也只是应用在电子产品上,所以并不值得惊讶。
然而……
现在我所在的二○一七年当下,与视网膜认证似是而非的「虹膜认证」智慧型手机确实存在。但这种手机还号称世界创举,才刚上市,利用人类的「眼睛」解开手机锁的设计还很难说是已经普及。最重要的是,在我曾经待过的二○二五年未来,还没有视网膜认证的手机存在——至少在日本还不曾听过。
我放眼往教室内看去,看到有高中女生躲过讲师的目光,偷偷在用手机。她把右眼凑近手机,随即有蓝光扫过,解除了「视网膜APP」的锁。这几天来,不管教室里还是街上,到处都看到有人做出这样的动作。看来网路上说这技术正爆炸性地普及的消息属实。
——总觉得,不对劲……
这个感觉往我的背脊吹来一股寒风。有种脚下开始摇动、崩塌似的生理上就很排斥的感觉。
教室里,高中女生们把手机拿到眼睛前面扫描「视网膜」。每个人都不抱任何疑问,让这来历不明的光窥看自己的眼睛。
不一样。这个世界不一样。
和我知道的过去相比,虽然幅度很小,但确实——
岔开了。
○
『天文台?』
对讲机传来狐疑的问话声。
我捏紧两张门票,拚命地持续说服。
「你也知道,就是去年翻新过的天文台的门票,还展示了陨石跟月砂之类的。星乃,你不是很喜欢这些吗?」
『就算我喜欢,我为什么就非得跟你去不可?』
「怎样啦?你不是很喜欢这样的东西吗?你想想,难得我有免费门票。」
『反正都是跟那女人要来的吧?那我就更要拒绝。』
「你说的那女人是指真理亚伯母?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她?她不是你的监护人吗?」
『之前我也说过吧?那女人才不是什么监护人,根本是个狐狸精。』
「狐狸精?真理亚伯母是狐狸精?这话是什么意思?」
『啊……』
星乃一瞬间发出像是后悔说溜嘴的声音,然后说声「我什么都没说」就结束对话。
「喂,星乃,你别装傻。」
『我没装傻,而且这本来就跟你无关。还有——』
她一如往常,用这句话结束对话。
『不要叫我星乃。』
对讲机「木星」再度嘟的一声闭上了嘴。「啊,喂?星乃?星乃?」我继续呼叫,但一度沉默的对讲机不再发出说话声。
——不行吗……
我把从真理亚家要来的门票捏皱,塞进口袋。这样算来到底是几连败啦?我连数都不想数。
亏我还以为这招绝对行得通……
之前我邀星乃来这天文台时,她就非常高兴,在馆内也玩得非常开心,所以我才会觉得这招铁定行得通,但结果却很凄惨。
我失去了王牌,意志消沉地拖着身体走下公寓的楼梯。铿、叩、铿、叩——金属鏽蚀的楼梯发出奇怪的声响。
这段时间,我把想得到的所有方法都试过了。
例如,星乃喜欢的博物馆、展览、演讲活动、餐厅、书籍、漫画、玩具、邮购产品……我动员了所有能动员的东西,试图引起她的注意,但全都落空,找不到头绪,最近连她的面都见不到。对话的时间一天比一天短,会被她完全无视的日子也不远了。
——到底是少了什么?
从我开始进攻以来,这个疑问就一直支配着我。要如何才能和星乃要好?换个说法,当时十七岁的我,是如何和星乃熟起来的?
——我想不起来。
并不是所有记忆都缺损了。星乃的兴趣、嗜好、个性、口头禅,大部分的事情我都记得。偏偏只有最关键的事——我认识她后,是什么促使我们开始亲昵地交谈?就只有这件事像是被撕下的一页,空在那儿。
总觉得不对劲,果然有事物岔开了。遗忘了某件非常重要的事——
「唔……」
右眼窜过一阵刺痛。
又来了。又是「这个」。
血泪。
视野错开,像是没对到焦的相机,影像分成两层,被深红色的血染红后,伴随着一阵阵的刺痛,让我十分焦虑。
之后我去了好几次医院,也转过很多眼科看诊。但不管做什么样的检查,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原因。」
「说是结膜炎……又不对,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出这么多血。就是找不到有病变的患部啊……」
我想起了医师用特殊显微镜诊察时,说得十分狐疑的表情。不管去哪个眼科看诊,最后都是敷衍的一句「有什么状况请再跟我联络」,就把我打发回家。实际上,只要擦掉血,洗把脸,右眼就恢複原状,彷彿什么都没发生过,不会痛也不会不舒服,没有充血的迹象。这种来无影去无蹤的现象,从第一次出血以后就一直反覆发生。
我的眼睛没有什么宿疾,也不曾碰撞过。
原因不明的血泪。
唯一想得到的,就是那段文章。
【「Space Write」的副作用……头痛、晕眩、呕吐、幻觉、视觉障碍、记忆障碍、对脑神经造成不可逆的破坏、休剋死亡。】
扫描视网膜的「Space Writer」。我的「血泪」说不定就是它造成的副作用。
扫描视网膜的「APP」。伊万里的「重回记忆」说不定就是它的副作用。
总觉得好像一切都连在一起,却又完全看不出这些东西之间的关连。就像在不牢固的地基上再堆上一层不牢固的地基,谜上加谜的屋上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2
「大哥哥~~这边这边!」
一来到车站,面容稚气的少女就精力充沛地朝我挥手。
我遵守之前的约定,今天和叶月一起去看美术展。我们去的是「月见野美术大学 星空艺术家展」,听说是收集了「星空」绘画的美术展。
「真理亚伯母不来吗?这展览,JAA不也是后援团体之一?」
「妈妈说『大ISS展』那边要忙。还说今天是最后一天,所以要致词。」
「啊~~到处都有人要找她参加那种场合。」
「而且约会怎么可以带上妈妈呢?」
「这是约会吗?」
「是约会。」
我牵着幼小叶月的手,在附近的公园肩负起顾小孩的任务,实在没有这种感觉。而且叶月直到去年都还是小学生。
其实现在根本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星乃就不用说了,还有像是「视网膜APP」还有「血泪」等非得想办法处理不可的问题堆积如山。只是一旦违背跟叶月的约定,事后就会延烧很久,而且我也的确想透透气。
我们搭乘下行电车,搭了两站后下车。
从站前走了十分钟左右,来到门面颇有风情的校园后,看似报到柜檯的地方已经排了队伍。我们拿出门票,先从多半比较不用排队的常设展区看起。
「喂,不要贴这么紧,很不好走耶。」
「我来的目的就是这个啊。」
「是这样吗……」
叶月很乾脆地丢下这句话,嘻嘻笑了几声,整个人抱住我的手臂。总觉得很难为情,但馆内很多人都看画看得出神,也不至于被别人以异样眼光看待。
我们三十分钟左右就看完常设展区,正要走向特别展区的时候。
「啊……」
我在一幅画前停下脚步。
这幅画没什么特别,尺寸也比周围其他作品小了些。然而,上面画的东西却让我看得目不转睛。
看似宇宙空间的暗色背景下,有如星座般浮现出一个方形。一眼就看出那是ISS——国际太空站,然后还有个用双手捧着ISS,有点女性化的轮廓。她捧在胸前的小星星令人联想到生命的光辉。构图中有温暖,却又让人心酸,很不可思议。
标题也一针见血。
「SPACE BABY」。
「……大哥哥?」
听到叶月叫我,我才回过神来。
我整个人呆立不动,就好像意识被画吸了进去。
「啊,没有,没事。」
我被她牵着走,离开原地。
朝製作者的名牌一看,上面签了「伊欧」这个名字。
「咦……?」
看完展,我们在博物馆贩卖处閑晃的时候。
我发现一名伫立在画集区的少女。她头上有着高高绑起的金髮,穿着一件宽鬆的薄毛线衫。
「——伊万里?」
我这么一叫,她就应了「什么?」回过头来,然后看到我的脸,瞪大了眼睛。
「平……平野?」
她忍不住大声叫出来,然后才赶紧捂住嘴。周遭客人一瞬间都看了过来,但这种状态很快就解除了。
站在那儿的就是盛田伊万里。她把先前拿在手上的画集放回去,有点慌张地摸摸头髮,检查自己的服装。总之大显动摇。
——我让她吓了这么大一跳吗?
「平野,你怎么会在这里?」
「呃~~朋友有门票。美术展的票。」
「唔、哦~~这样啊?」
「你的脚已经不要紧了吗?」
「嗯,不要紧。」她在原地跳了几下。「医师说已经可以正常蹦蹦跳跳了。」
「那太好了。今天你怎么会来?」
「这个嘛——」
她的脸还很红,说话速度很快。
「我们上次不是聊过生涯规划的事情吗?这里的毕业生当中,就有人是业界知名的设计师,跟这次的美术展也有合作。所以我就想说来看看能不能当个参考。」
「这样啊……」我对她的行动力觉得佩服。「伊万里还这么年轻,却好厉害啊。」
「你是在跩什么?你明明就跟我同年吧?」
她轻轻戳了戳我的手臂。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开心,很充实。
——这是为什么呢?
伊万里有梦想。可是这个梦想在现阶段应该难度很高。时装设计师这种光鲜亮丽的职业,连不太清楚的我也知道竞争非常剧烈。那实实在在是个「百分之九十九」无法实现的梦想。可是她就像那天傍晚我们在公园里聊的时候一样,说得毫不犹豫。
「后来我跟爸妈又谈了一次生涯规划的事情。结果,事情变得有点奇怪。」
「奇怪?」
「我是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但眼前他们都不再劈头就直说不行了。总觉得在他们脑袋里,好像把我发生车祸解释成是因为针对生涯规划的事情骂太凶了。」
「啊~~」
这我多少可以理解。大概就是觉得要是这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儿又离家出走,他们也会很为难吧。
「所以啊,最近态度也渐渐不一样了,还会帮我找有关的小册子或是对这方面比较清楚的朋友,还挺愿意协助的。还说『妈妈也会帮忙找,你也要多收集情报』。」
「是喔?」
「她态度突然改变,让我吓了一跳。听说妈妈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在服饰店工作过,还说下次会帮我问问朋友。」
「真是太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