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鸦雀无声的病房内。
听得见的只有少女静静的呼吸声,以及窗外的鸟叫声。脸色苍白的少女躺在病床不断沉睡,不知道她现在在作什么梦。
星乃昏倒,过了三天。
星乃昏倒在银河庄二○一号室门前。我立刻叫了救护车,送星乃去医院。从她出血的右眼开始,全身都做了精密检查,但全身上下都没有异状。医师敷衍地说也许是昏倒时撞到头部造成的轻微脑震蕩,但我完全不相信。实际上,星乃直到现在都并未醒来。
真理亚从职场赶来,之后三天三夜都在这里看护。从少女过了一整天都尚未醒来的时候,她的脸色就显然变差,用手掌遮住脸的情形明显变多。三天后,我看不下去,担心她身体会撑不住,于是改由我看护。
「不好意思,大地,有什么状况麻烦马上告诉我。」真理亚拖着几乎没睡的身体上班去了。
「……情形怎么样?」
背后传来说话声。这几天,每天都来探望的黑井在我身旁坐下。我默默摇摇头……
「是吗?」
她就简短地这么回答。
接下来好一会儿,我们两个人什么话也没说,时间就这么过去。黑井坐在我身旁,似乎有话想说,但一直在等我面向她。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
「──这个。」
黑井把一个白色的盒子静静放在边桌上。
「我试着分析过,无疑就是迅子电池。」
那是我们从伽神春贵的公寓大楼扣押回来的东西,和我之前看过的一样。黑井说叫作迅子电池。这个电池是从银河庄的对讲机「木星(Jupiter)」内部找到,说是电池里的东西已经用光了。
「星乃她……」
我没和她对看,这么问起。
「Space Write了……是吗?」
隔了一会儿空档,黑井回答:「对。」
「Space Writer有发讯纪录。虽然不清楚年月日,但天野河星乃飞到了『过去』是无庸置疑的。」
「为什么……」
「不知道。」黑井静静地回答。「真相已经只有她自己知道……还有──」
黑井拿起白色电池,紧紧握着。
「从电池剩余量是零这点推测,她多半是儘可能去到了最远的过去。」
「…………」
我什么话都没回答,黑井就留下一句:「我还会再来。」走了出去。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星乃两人,我垂头丧气,抱住了头。
二○一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十六点三十七分。
那一天,天野河星乃进行了「Space Write」。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的动机。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我连同这个世界澈底被她抛弃的残酷事实。
过了新年。
星乃并未醒来。
2
主人不在的房间气氛和平常不一样,搭配地上的破铜烂铁,活像是废墟。
银河庄二○一号室。
我坐在桌前,茫然看着天花板。挂在天花板上的飞碟吊灯现在只静静地存在。贴在墙上的ISS海报突然褪了色,让我产生一种像是自己被困在旧相簿里的错觉。
西元二○一七年就在星乃意识不明的情形下过去了。过了年,我仍然不认命地物色室内的东西,但找到的儘是破铜烂铁、纸箱和电脑零件,一条线索也找不到。我累得瘫坐下来,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开始找,然后又虚脱地瘫坐。
星乃……我一再喃喃呼唤这个名字。换作平常,要嘛不理我,要嘛瞪我,再不然就是吼声「吵死了」朝我扔东西,现在却没有一个人听我呼唤。
星乃消失了,什么话也没说。
自从在「第二轮」认识她以来,我一直觉得距离多少缩短了些。儘管这个冷漠的少女并未显露出什么特别的反应,但我一直认为像这样每天准许我进她房间,就证明了这是一种无言的信赖。地球人之中,就只有我可以进到这个地方。我觉得这件事显示出我和星乃的情分,总难免对此感到安稳。
然而,这种关係突然被斩断了。少女消失无蹤,对我没有任何道别或交代,把我丢下不管。
──不管是平野同学、黑井冥子,还是伽神春贵,不,Space Write过的所有人都在让人生重来……就是这么回事,对吧……
现在回想起来,徵兆是有过的。星乃煞有深意地,不,坦白说就是很羡慕地说起我和黑井。大家都在让人生重来,只有我没办法。她说那番话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我太大意了。我应该要怀疑那个白色的小盒子就是迅子电池。不,就算这样,谁会想像到她连一句道别的话也不说,有天就突然从这个世界Space Write了?
星乃……没有这样的啦……
我无力地在心中不断怨怼。我还没能完全接受现实,心中总怀着一种期待,期待明天她会不会就若无其事地回来,明明没有任何根据。
脚下碰到东西,仔细一看,是个控制器。就在前不久,我们两个人才一起玩网路游戏打赢,一起握拳大喊:「「赢啦啊啊啊!」」这样的记忆在脑海中苏醒。当时我觉得我和她心意相通,会只是错觉吗?那个「骗子」发言,就是这么致命的鸿沟吗?我不懂。不管怎么想都无法服气。
我捡起控制器,放到电脑桌上。那副流线型的耳机也随手放在桌上,现在线就像死者的手臂一样无力垂下。我知道这就是「迅子通讯机」,但如果没有电池,就只是一副形状奇怪的耳机。我想过会不会就像之前那样收到星乃发给我的通讯,但这未免想得太美。现在和第一轮不同,星乃是以自己的意思丢下我。怎么想都不觉得这个连一张便条都没写就丢下我离开的少女,事到如今还有必要跟我联络。
唔……我抓起通讯机,往旁一甩。它碰到纸箱,弹了一次,又混进大堆破铜烂铁里。从丹田慢慢扩散到全身的绝望让我好害怕,只能不顾一切地翻找室内。我心想要是冷静下来,一定会被压垮。
接着……
「咦……?」就在我学不乖地在室内徘徊了好一会儿后,我发现书桌的抽屉里有个东西露了半截出来。之前找的时候都没发现。
拉开抽屉一看,发现是被抽屉夹弯的纸张。那是贴在一个随身碟上的标籤,上面写着这样几个字。
──!
我倒抽一口气。那是令我觉得有些怀念的字。
「给平野同学」。
【recollection】
我最喜欢爸爸和妈妈了。
高大、有力气,但又有点笨手笨脚的爸爸,还有开朗、人很好,又有点怪怪的妈妈,是我在全世界,不对,是全宇宙最喜欢的人。
小时候,我一直被摄影机围绕。爸爸和妈妈是有名的太空人,我也被吹捧成「人类史上第一个在太空诞生的生命」。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哪里那么厉害,一直追着我跑的记者和摄影师也很麻烦,但我还是不在意。只要有爸爸和妈妈在一起,其他我什么都不要。被爸爸有力的臂膀抱住,看妈妈露出温和的笑容抚摸我的头髮时,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我本来以为,这样的幸福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我从一大早,不对,我那阵子一直很雀跃。
爸爸和妈妈就快回来了。是我掐指数着,期盼已久的日子。可是实际上,「计画」似乎突然有了变更,爸爸和妈妈将比原订日期早很多天回来。虽然没有任何人告诉我详细情形,但爸爸和妈妈要回来就让我好开心。
在家等的时候很无聊。最近保母不管电视还是手机都不肯让我看,我只能在家读书度日。虽然也可以看电影,不过到头来还是爸爸妈妈进行的工作比较有意思。妈妈的论文充满了知性的好奇心,爸爸的发明也崭新而有刺激性。
《Chromospace Cell Project的可能性与理论展望 ~以太空辐射对活体细胞所造成之影响的量子力学面向之一为中心》。
我一边重看妈妈的论文,一边在心中描绘这个研究将如何带给世界和人类梦想般的未来。全世界生病的人都能得救,人们可以比现在长寿得多,每天都可以笑着幸福过日子。妈妈出发前是这么跟我说的。爸爸用强而有力的双臂把我整个人抱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说:「那么星乃,你要乖乖的喔。」当时我作梦也没想到,那就是爸爸最后一次抱我。
玄关门铃响起,我丢下论文,拔腿飞奔而去。
爸爸,妈妈!我满脑子都是他们两个,跑着楼梯下楼。换作是平常,我会去机场接他们,但今天我是在自己家等,更让我等得不耐烦。一打开玄关,我就要扑到爸爸怀里,然后抱到妈妈的脖子上。
我没换拖鞋,冲到玄关打开门。有听见保母说了些什么,但现在没规矩也没关係。
──奇怪了?
打开玄关一看,爸爸和妈妈都不在。
站在门前的是一个我很熟悉的女性。她是爸爸和妈妈的好朋友,也是JAXA的管制官。惑井真理亚。这个人我也喜欢,她总是很有精神,对我很好。虽然有点怪,但这也和妈妈有点像。
「星乃。」
平常总是活力充沛的真理亚,今天却一脸忧郁。这时我才发现她漂亮的黑髮变白了,变得像是银髮,彷彿一下子老了很多。
「真理亚?」
我歪了歪头。
「爸爸呢?妈妈呢?」
「……星乃,你听我说。你要听仔细了。」
真理亚原地蹲下,把自己的脸降到跟我的眼睛一样的高度。她的表情非常悲哀,非常难受,让我突然变得很不安。
「怎么了?爸爸,出了什么事吗?妈妈呢,她在哪?」
真理亚轻轻抱住我,然后静静地放开……
「我们到里面说吧。」
她用手指擦了擦眼角。
接着真理亚来到客厅,在我身旁坐下。她握着我的手,将我这辈子最坏的消息告诉了我。
在太空发生了意外。这场意外,让妈妈身受重伤。爸爸为了救妈妈而努力,但妈妈还是昏迷不醒。
真理亚一字一句,小心翼翼把这些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记得我没办法整理清楚她说了些什么,茫然看着她悲痛的表情。
「所以,爸爸呢?」
我最后这么问了,真理亚就咬紧嘴唇,静静地宣告:
「对不起……」
眼泪从我脸颊滑落。
我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2018】
我在空无一人、满是破铜烂铁的室内看着这张纸。
笔记纸上,以星乃圆滚滚的字体写下这样的话。
『我要进行Space Write,去找爸爸和妈妈。对不起,这么突然。』
接着写的是道别的话。
『很多事情都要谢谢你。再见。』
播放随身碟的内容,就看到一篇很长的文章列满了画面。那是星乃留给我的信──所谓的临别留言。
留言写着星乃的回忆,是她过去从未提过的她的身世。我不知道星乃为什么写下这样的内容,但仍然读得忘我。这与其说是写给我的信,更像是星乃为了整理自己的心情,从以前就累积下来的文章。看着这篇分不出是自传、手札还是随笔,风格十分含糊的文章,就让我觉得像是在窥看星乃内心。
那是星乃说她最喜欢双亲──以及到她失去双亲为止的纪录。
【爸爸过世这件事,起初我无法理解。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问真理亚,每次她的脸都越来越扭曲。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自己做了非常残忍的事,没有考虑到真理亚想必也痛苦得撕心裂肺。】
我读着文章,一边觉得好像在听着意外发生当时的星乃──一个十岁少女的说话口气。星乃的文章井井有条,看似客观地记下自己的心情,但这给我一种印象,觉得是以十七岁的自己拥有的理智去压抑十岁时年幼的自己所怀抱的感情,这样写下来的一篇文章。正由于笔触镇定,更让我感受到当时少女的心象风景,觉得心痛。途中开始提到真理亚,那是连我都不曾从她口中听到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