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呼——」
深邃森林中,月光从树木缝隙照射而下。
林兹·连海特奔跑着。
他十五岁,还是个容貌残留着天真气息的少年。
到处是伤痕的手臂沾满泥巴,散乱的黑髮纠结着落叶与树枝等物体。
他脸上浮现出深切的焦虑表情,兽皮靴子的鞋底已经脱落,只能依赖月光在森林里前进,脚步也蹒跚不稳。
追兵的人数大约有七、八个。
虽然对方人数比较多,但那些家伙似乎不是依照战略团体行动,他们恐怕并不是受过训练的士兵,而是以奖金为目标那类的混混——话虽如此,熟知地理环境的他们,在森林里可称得上是更棘手的追蹤者。
听着背后逼近的脚步声与嘶吼声的同时,林兹死命奔跑。
(……唔,我可不能……在这种地方被抓!)
这时发生了异状。但他并非被某样东西绊倒。
突然,他的脚有如断线般不听指挥。
该不会是脚筋断掉了吧——这个绝望的念头在瞬间掠过他脑中,可是他却没感受到应该随之而来的剧痛,只有一种全身肌肉僵硬紧缩的感觉。
膝盖猛然弯曲,脚尖勾到了地面。
事发突然,让他无法防御,就这样狠狠地扑倒在泥巴里。
泥巴飞溅起来,落在他全身上下。
「唔……」
林兹发出呻吟。他为了模糊疼痛的焦点用力咬紧嘴唇,跪在地上想站起来。那双撑着地面、已经布满伤痕的手,则因为疲劳而微微颤抖。
林兹从小就以建筑士徒弟的身分修行至今,虽然他的身材瘦小,但他对自己那与身材不搭调的体力很有自信。
然而,自从被·抛·进·这·座·森·林,他已经不眠不休地连续逃了两天。他终究也只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这副身躯已经到了极限。
(要是不……要是不快点……逃走的话……)
就在他激励着无法动弹的双脚,好不容易撑起上半身的时候。
林兹忽然发现一件事。
就是之前那道一直跟在背后的追兵脚步声。
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
(他们放弃追捕了吗?不,这不可能……)
他挥开情势对自己有利的想法并打算回头。就在这一瞬间——
「唔噢……!」
长枪柄末端戳进了他的侧腹。
「……!啊!唔……!」
疼痛剧烈到让伽有种腹都被刺穿的错觉。
他的呼吸停止,就连惨叫也发不出来。胃液跟着逆流,灼烧喉咙般的强烈呕吐感涌了上来。
「呕、噁噁噁噁噁……」
他吐了出来,虚弱地趴在地面,难堪地痛苦扭动并剧烈呕吐。眼泪从遭到刺激的泪腺不停流出,暖热的泪水沾湿了林兹的脸颊。
「哼!一个小孩居然让我花这么多功夫!」
林兹难过地挣扎着,一名男子用脚底踩着他的背。男子不快地啐了口口水,然后粗鲁地揪着林兹的黑髮,拉起他那张满是泥巴的脸。
火把发出啪滋啪滋的燃烧声。
林兹一边呻吟一边睁开眼睛,他覆着薄霭的视野一隅有一大群打扮骯髒的男人。
「喂,可别杀掉他喔,领奖金的条件是要活捉耶。」
「紧张什么,只是要在把人交出去之前玩一下嘛,这是给我找这么多麻烦的回礼。喔!仔细一看这家伙的脸蛋还真像女人,大家要不要来找个乐子呀?」
将他围住的男人们发出下流的笑声,看来他们果然是些地痞流氓。
「……做什么,放手……!」
林兹就在头髮被揪住的状况下,努力挣扎试着爬起来,但攀在地面上的指尖却只能徒然地抓着泥巴。
彷彿玩弄着上钩猎物的残忍笑声,响彻在森林之中。
(……我已经……答应过了……)
在朦胧的意识中,林兹脑子里浮现的是那·个·女·孩的容貌。
那个时候,她究竟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她哭出来了吗?
她喊叫出来了吗?
或许,她也有可能面带微笑——儘管这只是些不着边际的思绪,但已经足以让林兹几近昏睡的意识甦醒。
(艾莉莎……还等着我去救她!)
林兹睁开几乎闭上的双眼。
他伏在地上,努力使出最后的力量将右臂探进泥土。
颤抖的指尖在地面爬行,试·着·找·出·搭·建·建·筑·物·所·必·须·的·建·材。
(……不能用泥巴,泥巴实在太脆弱了。)
伸长的指尖前方有股粗糙的触感。
林兹紧紧抓住那样物体。那是伸进泥土下方的树根。
生长在这座森林里的杉木是高级品,甚至当成边境领地的特产输出到邻近城市,拿来当建材也无可挑剔。
一想到林·兹·接·下·来·要·做·的·事,这种建材搞不好还太高级了。
「咦,这家伙怎么了?突然不动了。」
「该不会死了吧?」
「没有啦,他还有呼吸啊,手臂也还在抖……奇怪?」
那名抓住林兹头髮的男子狐疑地皱起眉。
因为他听见一道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微弱歌声。
〈——汝乃伟大的建筑士之王,乃测量并设计出四界一切之者啊——〉
抖动着渗血的嘴唇,濒死少年发出歌声。
那是彷彿随时都会消逝的嘶哑声音。
然而,他唱出的歌声却清楚迴响在寂静的夜晚森林里。
〈——窃取隐藏在神殿最深处之秘技,吾等石匠之首啊——〉
这时传来一阵火花四散的剧烈声响。
刻在林兹右手手背上的建筑士铭印——伟大师父授予的徒弟证明,一道蓝白色闪电从中迸了出来。
「这、这家伙搞什么……?」
原先欺凌林兹的男子短促惨叫了一声往后退。
〈——汝乃位居伟大陵墓顶端,尽观一切事物之〈眼〉——〉
林兹·连海特编奏着旋律,同时缓缓起身。
他将迸出火花的右手贴在胸前,静静地闭上双眼。
接着,在脑中鲜明地想像他要创建之建筑物的理想形态。
理想——并非梦想。
那是依据支配了这个世界的〈理〉——数理、物理、论理,而具体呈现出来的意念。
那就是——理想。
能让理想化为形体的技·术就称为〈建奏术〉。
这是在建筑士工会〈石之兄弟团〉当中传承下来的奥秘技法。
拥有与生具来才能的建筑士,在历经修练与思索之后,最终才能够学得这门纯粹的技法。
这是种极致的建筑术。
年仅十五岁的少年正打算使用这项技法。
製图、丈量建地、计算构造、打造地基、搭建骨架——
头颅深处冒出猛烈的火花,眼窝闪过一道烧灼般的痛楚。
他在构想尚未归纳齐全的状况下,编写出未成熟的设计图——现在只要这样就好。因为他想建造的并非高耸坚固的城池,也不是讚颂天神的庄严大教堂。
他所需要的,只是一栋能打破眼前艰困局面、凿出逃生道路的——单纯建筑物。
「林兹·连海特于此刻下铭印!吾将在此建立一座高耸入云之塔!」
他将迸发闪电的手掌拍击地面,用几近撕裂喉咙的音量吟唱出来。
剎那间——
嗡地响起一道地鸣般的声响……
周围地面突然隆起。
「怎、怎么回事……!」「地、地面……呃,呜哇啊啊啊!」
从〈铭印〉射出的蓝白闪电穿过地面,好几根尖锐的柱子从那里窜了出来。
经由〈建奏术〉重新堆筑的建材组合起来,具·体·形·成·了·一·栋·建·筑·物。
——就这样,一座贯穿夜空的高耸木造看守塔出现在眼前。
这是为了察觉敌人袭击用的监视高塔。
外观看起来虽然很雄伟,但只要对建筑知识稍有涉猎的人,就能一眼得知高塔的平衡度很差。该当成支柱的柱子数量明显不足,建筑物整体也往一侧倾斜。
(盖得真糟糕……)
林兹发出呻吟,肩膀也随着剧烈喘息上下起伏。
不过,这在他的计算之内。
搭建起来的〈看守塔〉只维持了建筑物的外型数秒钟。
极端的重量压在支柱的一点上,让这座建筑随着重力一口气崩塌——
「要、要倒下来了!」「快逃、快逃啊!」「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子们的哀鸣转变成惨叫——接着,声音就忽然消失在惊人的轰声里。
「……」
——他睁开眼睛一看。
崩落得一片狼藉的木头柱子压在男子们身上。
「……呼、呼、呼……要是被师父知道我这种用法,我一定会被逐出师门。」
林兹跪在地上,擦去嘴角的血。
他闻到一股肉烧焦的难闻气味。刻在右手手背上的〈铭印〉已经血肉糢糊,烧伤得非常严重。
这是因为使用了超出能力範围的〈建奏术〉。
林兹还没办法随心所欲操纵这项利用建材创造出全新建筑物的第十二韵律——〈再构筑〉技术,他的右臂应该有一阵子无法使用了。
疼痛让他露出痛苦表情的同时,他试着站起来,就在这时……
哔~~~~~~!
尖锐的哨音在某处响起。
林兹猛然抬起头。
(……法兰西斯卡军的哨子!)
一阵战慄感窜过背脊。
林兹一直以为追兵只有刚才那群家伙,他完全没想到要塞士兵只为了追捕区区一名建筑士
实习生少年,居然会来搜索深夜里的森林。
哨子的声音还很远,但他刚刚才做了那种引人注意的事情,追兵一定马上就会来到这里。
被压住的男子们正从堆叠的柱子下方发出呻吟。瓦砾间伸出了沾满血的手臂,甚至已经有好几个人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