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落雷般的一阵轰响,天花板的横樑裂开了。
一身肌肉的巨鬼撞破绘有墨画的纸门,闯入室内。
「就是现在!罗纱结界!」
众人出声应和的同时,亮白色的魔力线自左右两边伸来。
丝线如织布般交叠,化为一面帷幕。虽然外观像薄薄的丝绸,感觉很不可靠,却硬是挡下了巨鬼,爆出激烈的火花。
趁着巨鬼停下脚步的机会,赤羽空观放出傀儡。
傀儡挥舞的长枪前端产生魔韧利刃,轻易穿破巨鬼的肤肉,敲碎了其内部做为凭依的刀剑。
光是这么一击,巨鬼的身影便当场消散,让周围的傀儡师们欢呼起来。
「漂亮,空观!」「宝刀未老啊!」
「别嚷嚷,还没结束!守住结界——」
空观还没下完指示,某样极具重量的物体忽然从头顶上呼啸而过。
天花板的一部分彻底消失。瘴气缝隙间露出的夜空中,可以看到那个把屋顶掀破的敌人——是身高足有七公尺、身穿铠甲的巨大武士。
「〈毘沙门〉……没想到居然会明目张胆在大街上召唤出大式神……」
「看来那些家伙应该在宅邸外面构筑了驱人结界。」
赤羽一族的长老们低声道。
「既然如此,代表此处已经遭到包围。对方可以随心所欲宰割我们——要来了!」
刃长五公尺的巨大刀剑从上空挥落。空观靠三具傀儡合力将其往旁边架开,结果利刃当场劈碎隔壁房间的天花板,掀起一阵粉尘。
粉尘接着被点燃,「轰!」地燃起冲天烈焰。
「……这看来是顶不住了。」
长老的哀叹声,同时也是空观此刻的体认。
正面有式神蜂拥而至,背后的我方阵营虽有二十名左右的傀儡师,但各个身受重伤,已是奄奄一息。能听到的战斗声响全部都集中在现场,暗示着此刻不在场的人们所遭受的命运。
空观同样也自头上的伤口不断流出吓人的鲜血。
火焰气味随风飘来,眼前视野急速变差。
一位老傀儡师忽然自嘲似的轻轻一笑,将视线转向空观。
「死守城中果然不合咱们的性子。若咱们是进攻方,还多少有手段可取啊。」
「呵……如今再提那些也没意义了。」
空观同样笑着回应。我方据点遭到围攻——在这状况成立的那一刻,其实就已失去胜算。
「空观,我可不想看见你丧命的那一幕,先走一步了!」
「等等,叔父——」
不对,自己不该制止。正当空观这么想时,老傀儡师早已转移身影到了结界外头。不愧是经验老到的高手,那群鬼完全没注意到眼前的目标消失了。叔父紧接着高高跳起,跃上屋顶。
八具傀儡排成半圆阵型,以魔力线形成一道弯月形的利刃,压向大式神毘沙门的脖子上,当场砍下他的头颅。
功夫实在了得,但终究寡不敌众。
从正下方喷上来的烈焰,霎时将半空中的傀儡人偶烧得一乾二净。新产生的一具半人半蛇的大式神刮散火焰,同时甩动尾巴,将失去傀儡的傀儡师打回地面。
化为一团火球的尸体破坏了结界,使众鬼们涌入屋内。随着「啪叽」一声教人皱眉的声响,空观左右两旁的傀儡师当场成了肉块。
吾命休矣——就在空观决心受死时,眼前的众鬼们忽然停下动作。
不知不觉间,众鬼背后静静站着一名年轻人。
身穿凈衣,佩带禁刀。一开始还以为是伊邪那岐流的阴阳师,但身上的家徽却是赤羽一族的。脸上戴有银制的面具,让人看不清长相。
年轻人平举起手,从指尖伸出魔力线,划过空观身旁。
是赤羽的红翼阵。好几具傀儡的控制权当场被夺走,出手砍向各自的主人。傀儡师们的首级当场被砍落,停止了动作。
对手的本领让空观不禁瞪大眼睛,但接着又微微一笑。
「……了不起啊,天全。」
气息急促的他,心怀笃定地如此称呼对方。
「居然会把攻击任务交给你,看来你已彻底成为绮罗大人的傀儡了……」
「您说得没错,父亲大人。」
天全面不改色地答道。空观则是笑得双肩不住晃动。
——无论看在谁眼中都知道,末路已至。
四周莫名寂静。空观听着远方爆出烈焰的声响,对儿子开口:
「吉乃……怎么了?」
天全没有回答——而这就是最清楚的回答。
「是吗……那么抚子呢?」
「称不上是活着。绮罗大人的宿愿已成。」
空观理解话中的含意后,闭上眼睛。
「呵呵……亏你……能做到这地步。」
事到如今命数已定,今晚便是赤羽一族的最后一夜了。心中理当会涌起憎恨、愤怒之情才对,但很不可思议地,盈满空观胸中的却是类似满足的情感。
意识渐渐模糊。空观眯起眼,望向儿子面具底下的眼睛。
映着火焰的红色眼眸,如清澄的湖面般平静。
「伊邪那岐的暗处极深……无路可逃喔……?」
「没有路,就自己开拓。」
「又能往何处开拓……?即便是你……单靠一人……」
「不是一个人。」
天全的嘴角似乎微微地——真的只是微微地——扬了起来。
(啊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空观甚至忍不住想放声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啊。若世上真有神佛,那肯定是幽默而疯狂的存在吧。
空观由衷感谢上天,让自己生了两个儿子。
「既然如此……我已了无遗憾。」
「请觉悟,父亲大人。然后放心离开人世吧。」
天全凝聚起魔力。或许明白了那将是最后一击,又或基于别的原因,大式神溶解到风中,众鬼们的身体也渐渐化为普通的瘴气。
战斗的气息渐远。一片寂静之中,父子互相凝视对方。
空观虽然想回忆眼前这儿子出生之日的情景,无奈意识已经模糊,再也想不起来。
天全射出魔力线,命中空观的喉头,侵蚀他的魔力循环系统。已彻底虚弱的空观无从抵抗,只能任凭自己的神经轻易遭到支配。呼吸被迫停止,然而痛觉变得和缓,使他丝毫不感到难受。只见眼前一片黑暗盖上来,身体便倒卧在血泊中。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阵慌忙的脚步声。
看样子是哪个傻子冲进了这片熊熊烈焰与浓烟之中。
「抚子!你在哪里!抚子!」
纸门被拉开,离家的浪子现身了。表情满是恐惧与愤怒,扭曲至极。见到他还年幼的脸上浮现深深的绝望,空观不禁感到心疼。
(抱歉了,雷真……)
想到这个总是莽撞而欠缺思虑——然而个性率直的儿子,将来想必会走上的艰难之路,类似怜悯的情绪便油然而生。
兄弟俩似乎在交谈些什么,为父却已听不见了。
烈火延烧下,天花板开始倾斜。在横樑塌落之前,空观伸出细丝连到近处的傀儡。
「雷真……你要……」
绞尽最后的力气,用傀儡将儿子推出屋外。
「活下去!」
远去的骨肉,落下的大梁。景象看起来缓慢至极。
方才明明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回忆,此时接连闪过脑海。
在这座宅邸度过的岁月。儿子诞生之日。迎娶爱妻之日。父母的温情与严厉。诸如此类的往事,一幕接着一幕——
在那样平静而不可思议的温暖之中……
赤羽空观结束了他五十余年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