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如此,我们降临,变乱他们的口音,
使其言语彼此不通。
《创世纪》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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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说第二座巴别之塔的故事吧。
在巴比伦肥沃的大地上,盖了一座傲慢的圣塔(Ziggurat)。
这座高塔触怒创世主的四千余年后,人类再次丧失联繫彼此的方法,这是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故事。
夜里,每当阖上双眼,少年脑中总会想起与姊姊的回忆。
儿时,他非常害怕夜里的脚步声。
太阳下山,世界逐渐变得漆黑,钟塔的低吟声在耳边挥之不去的时间带。
在两个人睡起来稍嫌拥挤的床上,他感受着身旁暖和的体温。
听着姊姊讲故事,是少年唯一感到安稳的时刻。
──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不对,其实时间也没有过那么久,因为这个故事就发生在爷爷奶奶他们的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
郊外的墓地里,只有四个那种小小的白色大理石。
这么一想,以前听起来不就近得像昨天吗?
当时,世界上有近百亿的人口。
不是万,是亿喔。是啊,的确是不常听见的单位。
据说一只曼波鱼可以产三亿颗卵,这么算起来,世界上的人口大概有三十只曼波鱼的卵那么多。呵呵,还是很难想像吧。再说,三亿颗卵究竟是谁数出来的,想必数到天黑也数不完。
言归正传,当时世界上的人多不胜数,这些人有一个共通的语言。
你在学校也学过吧?
那就是名为英语的语言。
咦,你是第一次听说吗?这也怪不得你。
怪只怪那种语言罪孽深重,背负着不名誉的恶名,在枭首示众两百年的岁月后,成了亡灵。
你好像注意到了呢。
没错,那正是我们称为──〈轻率福音〉的语言。
姊姊继续说着故事,语气十分温柔。
亚麻色长发在床单上嬉戏,于油灯摇曳的光芒里捲起光涡。
──〈轻率福音〉发源自一座名为大不列颠的岛屿。
你不知道大不列颠岛在哪里吗?
明天你可以到图书室,从世界地图上面就可以找到了。
在纸上大海一路往西,你可以发现有两座可怜的岛屿孤伶伶地座落在大陆板块外,相互依偎着。啊,不是左边的那座小岛喔,那是爱尔兰,大不列颠是右边那座稍微大一点的岛。
在那里,有个名为英国的国家。
英国的语言就叫做英语,非常单纯。
英语──不对,〈轻率福音〉经由漫长的时间,成为世界上所有人共同使用的语言,甚至有人将这种现象称为语言霸权。
懂这种语言很方便,不懂的话会有很多不便的地方。因此世界上的人们一窝蜂地学习这种语言。
不论肤色还是眼珠的颜色,不分贫富贵贱,都能用相同的语言沟通。
是啊,这种事在现在成了天方夜谭。
在巴别塔崩毁后,过了四千年,人类终于逐渐整合在同一种语言之下。
姊姊的嘴角发出娇甜的叹息。
油灯映出她晃动的落寞身影。
──遗憾的是,那只是一场短暂的梦。
某一天,毫无预警的,人们再也不会说〈轻率福音〉了。
不对,这种说法太粗糙了。
正确来说,懂得〈轻率福音〉的人在一个晚上,忽然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原以为是福音的语言就这么轻易失去,人类再度陷入混乱。
这就是发生在两百年前,人称〈第二巴别塔〉的事件。
理由吗?没有人清楚。
唯一能说的是,有时相较于生物,语言更能吞噬人类。
姊姊的嗓音有些感伤。
一绺亚麻色的髮丝流泻在床边。
──你知道人类的大脑是灰色的吗?
我们的思考也就是文明,其实是灰色的喔。
东京这里以前也充斥着这样的色彩,但是〈第二巴别塔〉摧毁了和平的文法。
紧接着,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文明的指针倒退回产业革命的时代。
最后,人们把语言当成武器,相互厮杀,一条条国界线将山林与大海划分开来。
没错,语言变成了兇器。
在这个世界上,夺走最多条人命的不是刀枪,也不是炸弹或疾病,而是语言。
不过,语言本身没有错,错的是使用方式。
工具会变成兇器,不是因为那东西在本质上是兇器,而是人类的疯狂,把物品视为兇器,导致了这样的下场。
没错吧?
每一次引发意外的都不是工具,而是以错误方式使用工具的人类。
正因为有这种危险,我们必须学习语言的正确使用方式。
错的是人类。
这句话是姊姊在贬低自己吗?
还是语言藉由姊姊的嘴巴,替自己辩护?
少年并不清楚。
──哎呀,已经这么晚了。
差不多该睡了呢。
话匣子一打开就说得停不下来,这真是姊姊的坏习惯。
姊姊吹熄了油灯里的灯火。
少年兴起了好奇心,在睡意消失的眼眸里,飘散的烟雾化成白烟,变成一片焦灼。
夜晚再度降临,窗框里圈住了一块彷彿随时可能消散的星空。
他抓住姊姊的袖子,姊姊轻摸着他的额头。
──不然,我讲一件艰深到会让你想睡觉的事吧。
你知道人类是从哪里分辨他人语言的吗?
不对,不是耳朵。
答案是比我现在摸的这里更里面的地方。
那里叫做威氏区。
下一次,我让你看看布罗德曼博士的大脑皮质分区图吧。
呵呵,你一定会吓一跳。
──毕竟。
语言在这世界的数量多如繁星,根源却甚至不及我们的拳头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