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绳的大海也渐渐可以感受到秋意了。在酒吧吧台后方,透过小窗户可以看到面向川平湾的沙滩,白色沙滩上空无人影。虽然阳光热辣辣的,但因为最近颱风频繁造访的关係,海水的温度很低。只有喜欢大海的白人才会泡在海里,他们的肌肤构造就和日本人不一样。
饭仓义信坐在石垣岛唯一一家从白天就开始营业的酒吧里,举着白兰地杯。不知道已经喝了几杯了。空蕩蕩的店内就像一幅画,时间也静止不动了。酒精麻痺了视觉和听觉,但最重要的脑筋还是很灵活。以前他也曾经像这样一边喝酒如喝水,一边拚命动脑筋,从今往后,也会维持这个习惯吧。
他看着桌上的蜡烛,凝视着轻轻摇摆的火焰片刻后,将视线移到了便条纸上。拿起手上的原子笔,在纸上潦草地写着字。虽然便条纸的纸质和面纸一样软趴趴的,但用来记录已经足够了。他看了一眼複杂的列表计算。保险可以赔偿,赔偿金额最多也不会超过十亿圆。但只要利用这笔钱转投资,就可以重新创业。在沖绳附近的九州设立新据点,别人很少会联想到东京的事。
地方银行和光明银行没有直接的往来关係,最多只能从全国银行协会那里耳闻关于这次事件的大致情况。只要出其不意,还有大把机会可以盗取银行的钱。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大串针对银行的诈欺手段。饭仓把想到的内容写了下来。过去尝试过的四种假破产的方法,都可以重现江湖,还有两种理财诈欺的方法也可以派上用场,当然,股票买卖诈欺也值得一试……「在写什么呢?」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饭仓抬起头,他惊讶得心脏快从喉咙口跳了出来,好不容易才保持镇定。
「舛城先生,」饭仓听到自己声音带着颤抖,「你怎么会在这里?」
「很意外吗?」舛城像平时一样撇着嘴,走到他的面前。他穿着绉巴巴的西装,领带歪在一旁,完全不像是来观光的。舛城的额头渗着汗,可能还不适应这里的气温吧。
镇定。饭仓在心里告诉自己。警方没有任何物证。舛城像以前一样,想要趁虚而入地抓到自己的把柄。不能落人他的圈套,一定要装糊涂到底。
饭仓按捺住内心的忐忑,慢慢地将纸折了起来,放进怀里。他没有看自己的手,眼神始终盯着舛城。
舛城没有看便条纸,他拉开饭仓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你每天都坐这个座位。自从离开东京后,就一直在石垣岛吗?真让人羡慕。」
饭仓露出笑容,「我不是游手好闲,是来度假的。」
「真遗感,不能为你的成功乾杯了。」舛城的脸上仍然带着笑容,「沙希还活着,光明银行没有感染XE病毒,如今,已经设立了独立的网路,根本无法从外界入侵。你该举手投降了吧?」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饭仓有点懊恼自己回答得太快了,他伸手把酒推到舛城面前。
「要不要喝一杯?」
「饭仓,我问你,」舛城很本没看那瓶酒一眼,用没有起伏的声音问:「有两个女孩子长得一模一样,生日在同一天,父母也相同。但他们不是双胞胎,你知道为什么嘛?」
很明显的,舛城想要慢慢引蛇出洞。但饭仓无法抗拒这种对知性的挑战。「因为是三胞胎、四胞胎或是五胞胎,或是更多胞胎吧。」
舛城露出兴緻勃勃的眼神说,答对了。然后,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烛台里,放着五根点了火的蜡烛。风吹熄了三根蜡烛后,为了不让风继续吹进来,把窗户关上了。请问,还剩下几根蜡烛?」
「我很想回答两根,」饭仓瞥了一眼桌上的蜡烛,「但没有熄灭的那两根蜡烛烧完了,所以,只剩下三根蜡烛。」
「饭仓,你是真的聪明,」舛城发自肺俯地表示钦佩,「你和那些为了拿钱给智利的有夫之妇而不惜盗用公款的家伙,或是声称石原都知事<sup>[*注24]</sup>是后台的女金光党不同。你是如假包换的天才,但也是如假包换的骗子。」
(译注24:东京都的最高首长。)
舛城冷笑着,饭仓始终注视着他。
「还是那句老掉牙的话,」饭仓说:「你有物证吗?」
「怎么可能有?」舛城一派轻鬆的样子,从怀里拿出一句Hilight烟,从里面拿出一很,用打火机点了火。他抽了一口,把烟盒丢在桌子上。「你可不是省油的灯,在银座的办公室和重生连锁店都没有留下任何证据,除了你放在办公室的这包烟以外。」
「烟?」
「对。这是鹿儿岛工厂製造,专门出货给沖绳的。只有这一带的商店有卖。我请县警跟监后发现,你每天都在这里出入。」
他在虚张声势。饭仓心想。虽然不知道舛城到底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但自己不可能因为一包烟露出马脚。「舛城先生,你是不是看太多推理小说了?烟盒上印製造工厂号码已经是八百年前的事了。」
「喔,听说沙希也有看这一类的小说。不过,不好意思,不合我的兴趣。」舛城把烟递到饭仓的鼻尖,「香烟里有微量的硝石,硝石是火药的原料。加了硝石后,可以让烟叶卷得很紧,导致通风不佳的纸烟即使放在那里,也不会熄灭。抽烟时,有时候会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其实就是硝石浓度过高的地方燃烧的关係。湿度不同时,烟厂使用硝石的量也会不同。鑒识科在调查后发现,这是出货到沖绳的Hilight。怎么样,容易受骗上当的警方也动了脑筋吧?」
「是啊。」饭仓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了一跳。
不要慌张。目前并没有露出破绽。虽然可以从硝石了解产地这件事有点出人意料,但并不足以作为物证。
舛城说:「我是刑警,所以,调查到很多事。你在户籍上也动了很多手脚。沙希是你的亲生女儿。她本来叫饭仓沙希。你以前告诉我,木暮夫妻一口气借给你二百万,但事实不是这么回事吧。木暮夫妻膝下无子,你把女儿卖给了他们。」
饭仓不为所动,他内心只觉得焦躁。舛城根本没有明确的物证,洋洋得意地发表身家调查的结果,只是想要让自己紧张。这么老套的手法怎么可能奏效?
看到饭仓默默不语,舛城用聊家常的平静语气补充说:「而且,你把曾经卖给别人的孩子带回自己身边后,又试图製造假意外杀了她,真是惨绝人寰。你不觉得吗?」
「我不觉得,」饭仓慌忙补充说:「因为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
饭仓努力保持镇定,暗地里却在拚命地脑力激蕩。从窗户照进来的光和微酿的关係,让他的视野蒙上了一层雾,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能看清舛城的身影。他看着舛城思考着。原来,舛城只是凭吉贺的供词在行动,除了只有在沖绳牙买得到的Hilight以外,并没有其他的线索。也就是说,舛城并没有任何可以让饭仓束手就擒的物证。
除了口袋里的便条纸以外。
这个朦胧的念头令饭仓紧张起来。脸色可能也变了。饭仓看着舛城。
「咦,你的表情变了,」舛城嘻皮笑脸地说:「是不是想到自己的罪行了?」
他妈的。饭仓忍不住咬着嘴唇。自己真的退步了,竟然会为这么点小事动摇。
舛城说:「对了,你刚才好像在写什么东西,拿出来给我看看。」
不可能。自己从来没有看过第六感这么强的刑警。他怎么会发现那张纸会和犯罪扯上关係?难道,他可以看透自己的心思?
饭仓知道自己扯尖了嗓子,「没有法院的命令,警察怎么可以妨碍个人隐私。」
「这个问题嘛,」舛城从怀里拿出一份文件,「就不用你操心了。」
饭仓不需要确认那到底是什么文件。是逮捕令。但为什么?光靠吉贺的供词和状况证据,怎么可以申请到逮捕令?
笑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舛城的脸上消失了,他冷眼看着饭仓,「赶快把便条纸拿出来!」
逃不掉了。饭仓直觉地想道。虽然便条纸上的字很潦草,但足以分辨是在研拟诈欺计画。
为了以防万一,当初在选择便条纸时,自己还特别费了一番心思。但怎么可能预测到会唐突地面临这种措手不及的状况。现在,根本不可能随心所欲地处理便条纸。
他的视线突然捕捉到蜡烛的火光。桌上的蜡烛。对了。这是唯一的方法。
舛城跷着脚坐在椅子上,不可能俐落地扑过来。饭仓观察了舛城的视线片刻,轻轻地从怀里拿出便条纸。
然后,他把便条纸放在蜡烛的火上。火焰纸霎时发出亮光,在空中化为灰烬。
闪光的残像在视野中飞舞。隔着残像,可以看到舛城依然坐在那里,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哇噢,」饭仓说:「真不好意思,我太大意了。」
舛城的表情僵硬。饭仓甚至从他脸上看到痛苦。然而,定睛一看,却发现并非如此。舛城用冷漠的视线瞪着饭仓,眼神中,完全没有担心的样子。
「饭仓,你在计画失败后,就整天来这家酒吧研拟计画,试图连续纵火烧了重生连锁店,诈领保险金。三天前,你计画了如何製造自己的不在场证明,两天前,则是在设计製造瓦斯外泄和使用传真机点火的装置,昨天在思考虚构的纵火犯寄发的恐吓信。我想,今天你应该在计算保险公司可以支付多少保险金,以及下一个犯罪计画吧。」
饭仓整个人都僵硬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战慄笼罩着他的全身。
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挤出几个字,「为什么?」
舛城的脸上再度浮现出从容的笑容。他突然吹熄了桌上的蜡烛,把白兰地酒瓶和杯子扫在地上。店里旋即响起一阵打破玻璃的声音。舛城背后,酒保从吧台里探出头来张望。
舛城的手指抓起了木纹桌子的角落,桌子表面被他啪啦啪啦地撕了下来。不,正确地说,那并不是桌子的表面,而是看起来像是桌子表面的木纹纸。下面才是桌子真正的表面。上面清楚地留下了转印下来的文字和图表,都是这几天来,饭仓研拟的犯罪计画。
「你没有留下任何物证,」舛城说:「但是,可以因为你策划犯罪的嫌疑,带回局里好好盘问盘问。只要想一想你为什么会策划这些计画,就不难知道你之前干了什么好事。」
饭仓无言地看着写满整张桌子的无数计画。自己一路走来的犯罪日子,竟然就这么画下了句点,成为过去式。思考停止了半晌后,又慢慢地活络起来。他终于发现,自己从紧张的世界中获得了解放。
真冷静,完全没有感觉。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饭仓看着舛城说:「漂亮地使用胜利者的智慧后,有何感想?心情是不是很畅快?」
舛城面不改色地说:「不,完全没有。你称这种机关为胜利者的智慧,但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一种骗术。你把骗术当真,错把设有机关的魔术当成了魔法。归根究抵,是你自己落入了魔术的陷阱。」
一阵沉默。此刻,饭仓只想聆听这一片寂静。
舛城叹了口气,严肃地说:「回东京后再侦讯你,但有一件事,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手?」
哼。他冷笑了一声,他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会笑。饭仓喃喃地说出了和刚才的笑声同样无意义的话,「贫穷国家的人会吃自己孩子的尸体,你也会问他们相同的问题吗?」
「你可没有饥饿,只是太天真了。」舛城的声音再度响起。「那个声称都知事是自己后台,到处行骗的女老闆为什么会这么大放厥词?我想,她可能根本不觉得自己在说谎,而认为自己只是在扩大解释而已。东京都的居民或多或少都会受到都政府的照顾,而都知事又是都政府的最高行政首长,所以,也的确是她的后台。既然生活在这个坚称自卫队不是军队的国家,用自己的方式解释游戏规则有什么错?所有的骗子都擅长用这种唯我独尊的扩大解释作为借口,你也一样。既然父母生下了孩子,父母就有权利决定孩子的生死。小孩子都希望能为父母牺牲。你就是靠这种自以为是的逻辑,试图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这就是你的人生。」
人生。
这个刑警铁口断定了饭仓的人生。刑警有这种权利吗?当然没有。然而,却没有激起饭仓的反感。他已经无力反弹了。
但是,饭仓还是开了口,虽然他也觉得这样很孩子气,但仍然声嘶力竭地大叫:「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很本不了解我。」
「我也不想了解,」舛城无动于衷地说:「我根本不想了解对自己亲骨肉下手的人。」
四处一片寂静。过去的所有光景都历历在目,痛苦的过去挥之不去。如今,即使想要回头,也已经为时太晚。
漫长的人生,漫长的旅程终于在这里宣告落幕。他觉得,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舛城一直看着一语不发的饭仓。终于,饭仓听到了舛城沉着的声音,「你的脑袋这么聪明,应该知道自己的人生到底走错了哪一步。不要再仰赖魔法了。」
这句话,犹如一阵微风。
风吹在小窗子外的沙滩上,看起来像是裁成四方形的照片。沙子在飘。自已终于从时间静止的世界中获得了解放,再度回到了现实的世界。饭仓在这种近似感慨的体会中,看着渐渐染红的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