舛城带着沙希走在五反田的红灯区。时间还早,还听不到醉鬼的嘶叫声,下班回家的上班族和看起来像是学生的年轻人来来往往。再晚一点,恐怕就不能带着十五岁少女上街了。
虽然邀请少女非正式地协助办案没有违法,却违反了职业道德,舛城知道,刑警做这种事很糟糕,这也是自己的坏习惯。虽然他并不是想靠抓住嫌犯累积绩效的点数,然而,一旦投入调查,自己就会不惜一切努力,自己的行动常常无法获得上司的批准。更何况在目前这种已经对XE病毒发布了全面戒严令的状态下,更是如此。然而,舛城并不认同上司的想法。如果不打铁趁热,让吉贺逃之夭夭,后果就会不堪设想。从此之后,所有的智慧型罪犯都会仿效吉贺,利用警力投入某桩大案的机会犯下罪行。一定要早日把吉贺逮捕归案,才能有效杜绝这一类的智慧型犯罪。
手机铃声响了,舛城停下脚步。并肩而行的沙希也停了下来。
妳等我一下。舛城说完,拿出电话,放在耳边。电话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我。」
是妻子律子。舛城问:「有什么事吗?」
「你还问我?你今天又不回来吗?」
「对啊。这几天很忙。」
「我看到新闻了,搜查二课忙得团团转吧?好像是什么电脑病毒。你对机器很外行,没问题吧?」
「啊,目前还没问题。科搜研也派人来支援了。」舛城决定隐瞒到底,也没有解释自己和科搜研派来的人正在侦办其他的案子。如果律子知道在目前这种形势下还在侦办诈骗案,一定会以为自己的丈夫遭到降职而感到不安。
突然,律子口齿含糊地说:「你忘了吗?今天是贵代美的生日。」
「啊?是贵代美的生日吗?」他压根儿都忘了女儿的生日。「那我晚一点回家。」
「大概几点?」
「我晚一点再打电话给妳。」
「不行。怎么可以只打电话?」
舛城叹了口气,「反正,也不是只有妳这个做太太的不能理解丈夫的工作。」
「你别这么说嘛。不过,我看了新闻,多少知道一些啦。」
舛城听说,连日来,搜查二课的人接二连三地瓦解病毒的电脑软体厂商和网路服务供应商,几乎每天上电视接受採访,威风凛凛地保护着国家利益。妻子一定相信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分子,才会隐忍至今。
「没错,真是忙坏了。」舛城说。
「你现在在哪里?」律子问:「新闻报导说,目前正在搜索台场的一家公司。」
「对,我也在那里。」舛城看了一眼沙希。沙希一眼讶异地看着他。如果妻子知道自己正带着和女儿同龄的少女走在五反田的街头,一定会闹家庭革命。
「小心点,」律子说:「儘可能早点回家。」
「我尽量。万一太晚的话,叫她早点睡觉,小心别感冒了。」舛城说完,挂上电话,又叹了一口气。
「是你太太吗?」沙希问。
「对。」舛城看着沙希的脸,她的语气,一点也不像十五岁的少女。
然而,下一刻,沙希的脸又显得很孩子气。沙希一边走,一边说:「真好。」
好寂寞的脸。舛城似乎从她的脸上看到了贵代美的影子,他急忙甩开内心的感伤。你变圆融了。突然,他的脑海里闪过饭仓的那句话。难道是年纪大了?不,自己未来的路还很长。如果不这么想,根本无法做这份工作。
沙希问:「贵代美是谁?」
「我女儿。和妳同年,十五岁。」
「那和我学年也相同吧?」
「不,」舛城有点犹豫,「学年不同。」
「她是年初生的?」
「不,不是这样。那个,我女儿有自闭症。」
「自闭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吗?」
「不是。自闭症是大脑的功能障碍。她的情况很严重,连话也不说。」
沙希不再说话。她满脸歉意地小声说:「对不起。」
「没关係。」舛城说:「自从她出生后,就是个很让人操心的孩子,但是好可爱。现在仍然是个让人操心的小婴儿,我还是觉得她很可爱。从某种角度来说,让我有一种新婚的感觉。」
他故意说得很轻鬆,但沙希神情严肃地低着头。
怎么可以让沙希为自己操心?舛城淡淡地说:「每个父亲都这样。对了,饭仓有没有尽到代理父亲的责任?有没有要妳做什么奇奇怪怪的事?」
「奇奇怪怪的事?」沙希毫不为意地问:「像是援交之类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过,」沙希调皮地笑着,「别人可能以为你和我是在援交喔。」
舛城的眼神刚好和站在酒店和酒馆门前的年经女人交会,他气鼓鼓地说:「别说傻话了。」
「你不用担心。饭仓先生只有星期天来找我,请我吃一顿午餐而已。说他像父亲,可能只有这一点像吧。」
「他没有给妳零用钱吗?」
「虽然他有说要给,但我拒绝了。因为,我自己有在打工,而且,饭仓先生是那家店的大老闆。如果我接受了薪水以外的钱,对其他打工的人多不好意思。」
她很有主见。不仅外表和举止很早熟,她的心智也很成熟。可能是环境磨练出来的吧。
今天中午,舛城打电话徵求饭仓的同意。我们还是想请沙希协助办案,希望先徵得你监护人的同意。虽然还加了一句:「我们绝对不勉强。」但其实内心却是志在必得。饭仓可能察觉了舛城的想法,很乾脆地答应了。让那孩子自己决定吧。只要她答应了,我就没意见。
饭仓的话,字字铿锵有力,也很具有说服力,难道他对沙希的爱发自肺俯?饭仓不再有以前那种形迹可疑的举动,舛城很想要相信他那句「已经金盆洗手」的话。然而,不能这么轻易相信他。吉贺用魔术师的漂亮手法带着七亿圆跑了,在他身边的天才骗徒当然难脱干係。
舛城默默地走着。沙希也闷不吭声地跟着他。不久,就看到了要去的那家店。
位在酒家和柏青哥店的狭窄大楼入口,挂着一块「新国金贷款」的招牌。一旁随意贴着的宣传单上写着「五十万圆以内无需审核,由本公司放款」,下面用小字写着「借一万圆,每天仅需付二十五圆利息!」。仅二十五圆听起来微不足道,个仔细一算,就会发现是年利息达到百分之九十的高利贷。而且,业者的实际情况可能还没这么简单。
他拿出手机,先按一八四,使电话号码不显示后,再按下广告军上的号码。
铃声响了三次,就有人接电话。一个很低沉的声音说:「喂?」
地下钱庄在接电话时。都不会自报店名。舛城说:「我是看广告打来的。」
「你要借多少?」对方问。
「五十万。」
「五十万吗?在我们这里,借五十万以下不需要审查。反正,你先来事务所一趟。」
「我会去。」舛城说。在对方教他怎么走时,他一直思考着。一般的消费贷款基本上也有不需担保、不需保人的信用贷款,但不需要审核就可以放款五十万的地方,绝对是地下钱庄。从对方要求自己去事务所这一点来看,也可以嗅到地下钱庄的味道。这种地方的背后,一定有黑道在撑腰。
他瞥了一眼沙希。带她进去店里真的没问题吗?他的自问自答在一秒钟内就找到了答案。
万一发生什么状况,自己拚了老命,也会保护这孩子。
业者介绍了半天后,终于说:「好,那就等你过来。」
「是,我一定过去。」舛城挂了电话,又补充了一句,「马上就到。」
「刑警先生,」沙希问:「这是哪里?」
「可能和吉贺勾结的地下钱庄。那些误以为钱会翻倍的自由业者和自营业者都是在这里借的钱。可能事先有人上门推销吧。如今,钱都被吉贺搜颳走了,那些自由业者和自营业者慌了手脚,因为,他们必须偿还向钱庄借的钱。」
「我要做什么?」
「这个嘛,」舛城把手机放回口袋,「这家店应该用了什么魔力,让人愿意向他们借钱。
一般来说,即使手头再怎么紧,也不会轻易向地下钱庄借钱。但来这里的人几乎都会当场借钱。
很可能是吉贺设计了什么机关。」
「要我识破吗?」
「对。」舛城踏上楼梯,说:「走吧。」
「等一下。」沙希说。
舛城转过身来,「怎么了?」
沙希看着舛城的胸前,「你的领带在哪里买的?」
「这个吗?我老婆送的。」
沙希一脸无奈的表情。把手伸向舛城喉咙。沙希灵巧地解开了领带,「这条领带,是Prada的吧?带这种领带的人怎么可能缺钱。还有,你的欧米茄手錶也要拿下来。」
「对喔,我都没注意到。」舛城顺从地拿下领带。这个女孩的观察力和思考力让人忘记她只有十几岁。舛城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让老婆以外的女人帮我解领带。」
沙希笑问:「要不要向你太太报告?」
「不必了。她可能会杀了我。」舛城注视着沙希,他带着微笑转过身丢,面对楼梯说:「那走吧。」
走在狭窄的楼梯上,沙希始终注视着舛城的背影。他的背比饭仓更魁梧,在隐约的记忆中,父亲的背影也是如此魁梧。不,当时自己还很小,所以才会有这种感觉吧。沙希甩开了朦胧浮起的记忆。
沙希觉得舛城是个很不可思议的男人。在沙希周围的大人中,他的影响力似乎不亚于饭仓。虽然了相识不久,却让沙希有一种老朋友的感觉。和舛城在一起时,她总觉得很有安全感。
即使像这样被拉出来协助办案,也让她感到兴奋不已。已经忘却的冒险心又开始蠢蠢欲动,她很意外,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感觉。
「揭露真相,」沙希听到自己天真无邪的声音,「我的心跳都加速了。」
「是吗?」舛城的声音在狭窄的楼梯上产生了迴音。「我倒没有。」
「不是因为紧张,要怎么说?我觉得很兴奋。刑警先生,你应该也有这种感觉吧?因为我们是要去逮那些做坏事的人。」
沙希寻求舛城的同意。她想要告诉自己,目前的所做所为是有意义的。她想要相信,自己的激动是基于对这种有意义行为的使命感,她希望可以从中感受到生命的意义。
然而,舛城的回答却出乎沙希的期待,「不会啊。这种苦差事烦死人了,我整天都想辞职。」
「为什么?不是很像推理小说的侦探吗?」
舛城噗哧地笑了,「妳喜欢看推理小说吗?」
「嗯。偶尔会看。」
「我不喜欢。」
「你对哪里不满意?」
「这个嘛,」舛城慢慢走上楼梯,说:「我很少看书,所以也不是很懂。不过,那一类的小说或电视不是都会杀人吗?不管是旅途中、船上,或是温泉,总有人被干掉。警察和侦探总是在分析、推理兇手是怎么进入密室的,或是到底是谁干的。但我觉得,警察的工作就是要防止这些杀人案的发生。我在搜查一课时,参与过很多杀人现场的搜查工作,那时候,我整天都在想,为什么不能防止这个案子的发生?是不是有什么预防的方法?说起来,真的会让我感到很无奈。
而我却整天必须面对这些无奈的事,怎么可能有心情享受推理谁是兇手的过程?」
沙希不解地问:「但这不是刑警的工作吗?电视和小说是虚构的,你何必放在心上?」
「正因为是虚构的,所以了会放在心上。既然是编出来的故事,可以随心所欲地写啊。为什么非要写杀人不可?至少在看故事时,要试着忘记那些阴险毒辣的杀人案。故事一开始就死了人,到底要怎么让人拥抱希望呢?」舛城停下脚步,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在楼梯上响起了迴音。
舛城转身看着沙希,「不好意思,和妳说这些无聊的事。我的价值观有偏差,没资格谈论书的问题。」
「没关係。」沙希说。
舛城又继续迈步。他像猫一样驼着背,走上昏暗的楼梯。
到底要怎么让人拥抱希望?舛城的话在脑海里盘旋不去。不知道为什么,沙希觉得根本没有希望,难道舛城也有这样的感觉吗?如果真的有,难道和沙希一样吗?如果不一样,又是哪里不一样呢?
总之,沙希想着,舛城和自己以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不知道具体有什么不一样,但有一件事很清楚,无论舛城说什么,都不会伤害沙希。与大多数的大人说话时,自己随时都提心弔胆,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挥过来一把利刃。然而,即使舛城说的话出乎意料,沙希也不会觉得冷漠,相反的,反而感到很窝心。
她一边走着,一边思考着这种感觉所代表的意义,突然,舛城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了。」舛城轻声说道。
有一道门面向楼梯口,不像是店铺或是事务所,反而像是普通的公寓。除了「新国金贷款」的小招牌以外,没有任何装饰。
舛城推开了门。沙希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然挤满了人。门口脱了一大堆鞋子,里面是一间六块榻榻米大的房间,许多中年男女排着队。他们没有交谈,只是默默地排队。其中,有八成是男人,但也有怀抱婴儿的女人。队伍一直排到房间里的另一道门。
一个皮肤黑黑的,一看就知道是黑道的男人用眼神询问着舛城。
舛城说:「我来借钱。」
男人上下打量着舛城的服装后,看了沙希一眼。他用色迷迷的眼神扫视了沙希的全身,指了指队伍的最后面,「脱下鞋子,排到后面去。不会等太久的。」
舛域微微欠身,脱下鞋子,走进了房间。沙希也跟着走了进去。看起来像黑道的男子仍然用讶异的表情看着他们,直到一个乾瘦的老男人走进来,他才转移目标。
排在队伍后面时,沙希轻声地说:「刑警先生,幸好你把领带拿下来了。不然,一定会露出马脚。」
「对啊。」舛城也压低了嗓门,「沙希,我拜託妳一件事。」
「什么事?」
「在这里别叫我刑警先生了。他们听到这个职业会很敏感,就叫我名字吧。」
「了解,」沙希笑了,「舛城先生,还是该叫你舛城叔叔?不然,乾脆叫乾爹好了,或许,别人会信以为真喔。」
「别得寸进尺了,就叫舛城先生吧。」
他明自己舛城先生时的表情好可爱。沙希说:「知道了,舛城先生。」
舛城叹了一口气,听到隔壁传来骂人的声音。
声音听得很清楚。沙希这才发现,原以为是墙壁的地方其实只是用隔板把一间大房间隔开而已,可以从隔板的缝隙看到隔壁的情况。舛城把头伸了过去,沙希也从缝隙偷看着。
隔壁放了两张办公桌,感觉像是柜檯。每张办公桌前都坐着一个表情严肃的男人,正在接待客人。客人背朝隔板坐着,一身朴素打扮的身体缩成一团,看起来好可怜。
沙希离开隔板,看着室内的队伍,没有看到昨晚去区民中心的人。看来,除了这些人以外,这里还借钱给许多人。如果真的像舛城所说的,这个事务所和吉贺勾结在一起,很可能真的用了什么机关,让客人心甘情愿地向他们借钱。
然而,沙希还有很多费解的地方。她小声地问:「舛城先生,这里就是借钱的地方吗?就是电视广告上的什么什么信贩之类的吗?」
「那称为「街金」<sup>[*注17]</sup>,那些是正当的业者。很久以前,叫「上班族贷款」<sup>[*注18]</sup>。二十年前,制定了上班族贷款规範二法,正式的名称叫贷款业规製法和改正出资法,在这两项法规上路前,那些人堂而皇之地放高利贷。现在则有正当业者和不正当业者之分。这里应该属于不正当的地下钱庄。」舛城看着沙希,面带迟疑地说:「妳这么小,还不需要了解详细的情况。」
(译注17:个人经营的小规模高利贷业者。)
(译注18:sara金,以上班族、家庭主妇为对象的小额高利贷款,不需要担保。)
沙希觉得,舛城的话简直把她当成小孩子,让她觉得很不高兴。她正想提出抗议,隔板那一端又传来了声音。十天就要两成的利息吗?
「原来是十二。」舛城嘀咕了一句,又朝缝隙张望着。
沙希也从缝隙偷看。坐在办公桌前的男人一脸兇相地瞪着客人,「对。你贷款二十万,所以,十天要付四万利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