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重要的东西了。
也许曾经有过,但现在已经不记得了。
所谓的千年,就活着来说太长,对崩坏来讲却又太短了。漫长的岁月将高兴的事、幸福的事、希望、奇蹟、这些温暖柔和的概念一点一点地夺走,最后只剩下空洞的自己。空洞——所以只能将伙伴们的苹果,保存在肉体製成的空洞里,不知道为何活着,只是漫不经心地像妖怪一样活着的自己,早已不是人类了吧!
因为,笑不出来啊。
因为,没有一件快乐、幸福或是重要的东西啊。
笑不出来,没有重要的东西,这样的生物能称为人类吗?
「你这家伙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究竟想干什么?」
——像这样,一旦被问及根本上的问题,就会突然语塞。
鞋带绑不好。当然了,毕竟有好一段时间没做过这种细腻的动作,因此眼球掘子在私立观音逆咲高中昏暗的鞋柜前,坐在木製地板上,绑着始终系不起的蝴蝶结。从刚刚开始试了十分钟左右,还是绑不好。印象中以前似乎很会绑,不过现在早已忘了绑法。
过去的记忆里,只塞满了无法忍受的悲伤,以及好像会被压垮般的无力感,因此阿掘拚命想忘掉过去。
距离上学时间还很早,楼梯口空无一人。阿掘为了练习绑蝴蝶结而提早到校,可是不管再怎么试,鞋带都不会变成蝴蝶结,反而像垮掉的麵糰,让阿掘意兴阑珊。
阿掘没有察觉到,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前方了。
低头苦战的阿掘直到自己被黑影笼罩,才终于意识到有人站在前面,她慢慢抬起头。
那是个高挑的男性,有张漂亮的脸蛋,阿掘从没见过这么端正的人。不过,阿掘就算被这样注视,也无动于衷。拥有无穷尽生命的自己,不需要异性的兴趣或是爱情之类的东西,所以那种感情已经消磨到不可能修复了。
然而,她却不由自主地震了一下。
不知道什么原因。
「……你在等我?」
阿掘静静地说。自己只做的出这种不可爱的反应。
像宇佐川铃音般惹人怜爱、天真无邪的反应,早就遗忘在很久以前了。
「没想到你会那么早就出现。喔,鞋带吗?」
男人——贤木愚龙把视线移到阿掘乱成一团的鞋带,然后若无其事地接近她,迅速地蹲下伸手解开那团线,非常灵巧地从反方向完成了蝴蝶结。
接着一脸冷淡地对着坐直了身子的阿掘说:「你这家伙,连这种事也不会吗?」
「罗、罗唆!你有什么事?」
可恶,阿掘心想,竟然被这家伙救了,更可气的是自己还有点高兴。明明和这家伙要好也没有用的。
明明不可能变成好朋友的。
明明再怎么要好、再怎么苦恋,感情也绝对不会实现的。
这种事阿掘很清楚。
阿掘从贤木近在咫尺的脸上移开视线,低下了头。贤木立刻站起来,摆出两腿向前伸,身体向后仰的自大姿势,俯瞰着阿掘。
「如同我一开始说的,我要问出你这家伙的真面目、行动理由以及行动的目的。」
平稳但嘹亮的清澈嗓音。那是凌驾于人的支配者之声。
不过,阿掘并不恐惧。
「没必要告诉你。」
「没必要也得说……就算动用武力。」
「你以为你赢的了我?」
啊啊,真是的。
为什么我会摆出这种态度呢?
阿掘摇曳着水手服慢慢起身,瞪着贤木在自己视线以上的脸。贤木也以燃着熊熊烈火的碧眼回看。
眼睛漂亮的人,一定长得很漂亮。
阿掘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拾起地板上的书包。
「……你为什么想知道?好奇心?兴趣?」
「不是好奇心也不是兴趣。促使我行动的只有爱情和使命感。」
「……你担心宇佐川铃音?」
「没错。」
「喔……」
斩钉截铁,那是能够这么乾脆回答的事吗?
那么爱她吗?
阿掘微微一笑。
「……真羡慕啊,宇佐川也是,你也是。」
「什么?」
「我在自言自语。」
语罢,阿掘再次看向贤木,用纯真的声音如此说:「既然这样,与其防範我,不如对那些『虫』提高警觉。我杀不死宇佐川,也不会再那样做,不过那些家伙一定不会放弃苹果的。」
「『虫』……」
「是啊。」
虫——敌人的名字。
接着阿掘摆出严肃表情,像要射穿贤木的眼睛般瞪着他看。
「那些家伙是『虫』——不但到处都有,而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绝对不要怠忽警戒——阿掘内心暗自祈祷着。
负责一年B班的老师中,有位叫做贤木愚龙的老师。他端庄俊秀,貌似潘安,是天下无敌的特别教师。若要说他哪里特别,就是他身为历史老师,却几乎兼任所有科目的教学。「我们是小学生吗?」学生们用异样的眼光看待着这件事。至于他为何会做出这种怪异行径,原因就出在宇佐川铃音身上,理由是他希望能多有一点和她相处的时光,所以举凡生物啊、体育啊、音乐啊,他都一视同仁地执起教鞭,而且教学方式丝毫没有引人非议之处,一年B班学生成绩直线上升的情景,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再加上他那当老师有点浪费的美貌以及洋溢的才华,即使个性有点冷酷,但是基本上是个善良的人,所以很受学生欢迎,因此贤木是特别的存在。爱说长论短的老师们因为嫉妒,称这样的他为「uneKing」【注:漫画《肌肉人》里的角色,身为完美超人的首领。】,即完美超人的首领,不过生长时代不同的学生,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然而这位出类拔萃的贤木愚龙老师,却有个让人意想不到的毛病,那就是「宇佐川铃音至上主义」,或说是「世界以宇佐铃阁下为中心运转」般的感觉。他异常爱恋一年B班里的一位学生,应该说实际上贤木愚龙这男人,就是为了待在那个学生——宇佐川铃音身边,才去考教室资格的。他对铃音的爱在观音逆咲高中早已是公然的事实,加上他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就连教室资格也是运用权力、财力、实力得到的。
这样的他,午休时间也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一年B班教室,因为他要和宇佐川铃音一起吃便当,真是一点骨气也没有。宇佐川铃音究竟是哪一点让这个完美的男人疯狂到如此地步?和中国古代的杨贵妃有什么关係吗?学生间流传着各式各样的传说。总而言之,他是个总是出在话题中心的男人。
由这样的男人负责的一年B班,在平凡的午休时间——
发生了一件流传到日后,被称为「十一月十五日事件」的空前绝后的事件。
快点。
老师怎么还不快点来啊,宇佐川铃音心想着。
十一月十五日星期一。好好今天教室很暖和,铃音心平气和地微笑,将两个便当盒放在桌上等着贤木愚龙。
午休时间,不理会学校提供的教室便当,贤木总是出现在这间教室,一边吃着铃音做的便当一边谈笑。铃音很喜欢做菜,做两人份便当并不会觉得麻烦,不过她偶尔也会觉得就一般师生关係而言,这样似乎有点奇怪。贤木是在层层保护中长大的有钱人家少爷,不太懂人情世故,所以有时会做出一些奇怪的行为举止,引起周围骚动。
不过在铃音心中却暗暗觉得这样的贤木很可爱。这么想虽然不应该,但是看到完美的贤木偶尔表现出一些奇怪的行为举止,反而会让她安心。贤木愚龙也是人类,和自己一样是人类。因为能这么想,所以铃音非常喜欢贤木可爱的笨拙。
喜欢,铃音喜欢贤木。贤木是老师,铃音是学生,虽然有身份上的落差,或者该说是一小道墙,不过贤木爱着铃音,铃音也爱着他。那是信赖,也是约定,而这份信赖和约定,就会连接到幸福。
宇佐川铃音是幸福的。
儘管偶尔会感到不安。
但还是很幸福。
人声嘈杂,即使是聚集了许多乖巧学生的观音逆咲高中教室,一到了午休时间,也会突然变得吵吵闹闹。这所高中不算太新,所以墙壁和地板也有点脏髒的,留下很多不知道是昔日哪个学生写的留言。儘管爱乾净的人看到这间教室恐怕会扬眉动怒,但铃音还是很喜欢它,因为她觉得可以从中感受到历史的沉重,以及许多曾经在这件教室里生活过的人们的气息。
冷风入侵,把窗帘吹得鼓鼓的。铃音思忖,即使看起来很暖和,其实早已入冬了。
就在铃音这么想时,贤木愚龙出现了。
大概是赶着过来的吧,所以贤木的头髮有点塌。
贤木才拉开门,还没踏进来就大叫:「对不起我迟到了——」
「不,没关係,我不介意。」
铃音笑了笑,温柔地回应。虽然她其实正因为贤木迟迟没来而感到非常担心,脸上却完全没有表现出来。贤木仍一脸歉意,穿过那些因为导师轰轰烈烈登场而安静下来的学生们,笔直朝铃音的桌子走去,借了一张铃音前面的椅子坐下。
「真的很抱歉,宇佐铃阁下。因为客人在不凑巧的时机出现。说是教育委员会的谁之类的,是一个好像立刻会挂掉似的老头子。讨论一直没有进展,他大概是耳背吧,结果教务主任就把他推给我。」
贤木若无其事地说出刻薄的话,一边叹气。
「哼!可是啊,仔细想想为什么我非得接待客人不可?而且还是在宝贵的午休时间。我想这八成是办公室的其它家伙想要整我的吧!」
铃音手捂着嘴苦笑。
贤木困扰的表情实在是太可爱了。
「老师,你最好不要觉得是别人在整你,或是说你的坏话,因为那多半是被害妄想症的前兆,光是想想就会很不舒服哟!」
「是啊,宇佐铃阁下说得没错。哈哈,这下搞不清楚谁是老师了。」
「宇佐铃阁下」,不知为何贤木如此称呼自己,其原因不明。再说到为何叫做「宇佐铃」,好像是从自己的全名——宇佐川铃音中,取出姓氏及名字最前面的字变成宇佐铃。为什么日本人会想省略一切专有名词呢?例如CALL机、个人电脑、性骚扰、便利商店。【注:日文将pocketbell简化成POKEBERU。个人电脑(personalputer)简化读成PASOKON。性骚扰(seualharassment)简化读成SEKUHARA。便利商店(venieore)简化读成KONBINI。】阿掘这名字——也是吧!
铃音思索着名叫阿掘,不可思议的转学生的事,那个杀了自己(?)的女孩,不过铃音不太记得那个晚上的事,好像是独自在看电视时,门突然被打开,就在自己转头的同时,右眼被某种东西插到,然后失去了意识,等到醒过来是贤木已在身旁,房间里都是血,其它就……不记得了。
自己究竟被捲入了什么样的事件?那个叫做阿掘的女孩到底是谁呢?铃音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也不想特别追究。只是对于与贤木的和平生活受到威胁这点,感到有些不高兴。如果她的目的是杀了自己,那就真的是非常恐怖的事了,因为铃音很清楚死亡有多么可怕。
不过,只因为非常可怕就恐惧不已,那么也太蠢了,况且阿掘也没有要再次展开行动的样子——话虽如此,她转来才过了两天(连假日的话是四天)而已——所以铃音不怎么防她。
而且,不管发生什么事,贤木都会保护自己。这是信赖和约定。
铃音一边沉浸在幸福感中,一边打开便当,和贤木閑话家常。铃音很穷,没办法做出豪华的便当,可是贤木还是一副很高兴的模样。他像小孩子般双手合掌说着「开动啦」便开始享用,让铃音不禁想笑,也真的笑了出来。
就这样平稳地过了一段时间。
贤木一边大口大口吃着四季豆,一边开心地说:「对了阁下,被鲜血弄髒的墙壁怎么样了?已经弄乾凈了吗?」
铃音将麦茶注入水壶的杯子里,一口气饮尽后答道:「那个呀,因为血液里有掺杂脂肪成分,光用水是洗不掉的。就算用抹布擦也没有用,所以我重新贴了壁纸。」
「很贵把?」
「好贵哟,积蓄全飞了。因为榻榻米也变成红色的,所以一起换掉了,这个也好贵。对穷学生来说,是足以致死的金额。」
「原来如此,我饶不了阿掘那家伙。话说回来,叫那家伙付钱不就好了?」
面对似乎真的发火的贤木,铃音耸了耸肩。
「开枪的人是老师啊!而且——阿掘大概比我还穷呢。她很像是游民,而且她曾经说过因为没钱,所以连文具用品也买不起。」
「……你们经常聊天吗?」
「因为坐在隔壁呀。我看她下课时好像很閑,所以找她讲话。」
铃音的天真让贤木顿时失去了力气。
「宇佐铃阁下的缺乏警戒心,总是让我非常吃惊呢!可是我不是说过别跟那家伙说话的吗?我说过和她说话,眼球会被挖掉的吧?」
我会把眼球挖出来喔!
那是真实的死亡宣告。
不过,铃音并不害怕。
「那种事,当然是开玩笑的啊。因为我知道,那孩子一定非常怕寂寞。她之所以远离别人,是因为怕会伤害到别人,我以前也是这样。我认为小掘一定也很想和大家好好相处的。」
铃音打心底这么想,然而贤木的反应很微妙。
他一边叹息,一边仰望着天花板。
「我总觉得阁下的判断太天真了……应该说我认为那家伙说的话,并不是开玩笑的,实际上阁下就曾经一度被那家伙挖出眼球呢!」
「老师说的话是没错啦!」
铃音不知所措地笑了笑,「喀」一声放下水壶杯。贤木似乎非常敌视阿掘,不过铃音对阿掘的印象并不坏。她认为阿掘会挖掉自己的眼球,一定有什么逼不得已的理由。
「倒是阁下,你不吃便当吗?你从刚才就光喝麦茶而已。」
贤木一脸不可思议。放在铃音面前的便当不但没有动,连盖子也没打开,难怪贤木会觉得讶异。
铃音沉默了一会儿。
「……不、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差点被小掘杀死的那天起,我就没有食慾了,其实就连喉咙也不会觉得渴。老实说,我已经四天左右没吃东西了。」
「什——」
觉得自己的声音非常虚弱。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饿。这样子……很怪吧?」
铃音看着贤木。贤木一脸苍白。
贤木曾告诉自己被阿掘挖掉眼球后,马上又再生的事。加上自己,又失去了饥饿感,这、这应该很不得了吧!那也就表示,自己不再是人类了。
发现自己失去空腹感时,铃音害怕到再三冲进家中厕所,拚命地照镜子,确认自己是否还是人的模样,有没有变成怪物。
如果变成怪物,一定会被贤木讨厌,那是比死亡或其它事情还要可怕的事,所以铃音至今一直没说出来。
「老师……」
铃音看着贤木。贤木一句话也没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