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累,完全搞不清楚怎么回事。生气就好了吗?伤心就好了吗?连这个也不清楚。脑中一片混乱,头好晕,好想吐。
阿掘回到家,茫然地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之类的东西。然后无意识地拿出汤匙,汤匙在灯光下反射出光芒。
火乃和树夫如果知道自己今天和手长鬼战斗大概会生气吧——不,一定会生气吧,因为打破了「不可以伤害别人」这个最低限度的约定。
「可是——」
那么,我该怎么做才好?
矛盾,总觉得有两个主张正义的自己。
想保护铃音、学校伙伴、镇上所有人的阿掘。
将不可以伤害别人,不可以杀别人的想法铭记在心的阿掘。
儘管两者无法兼容,但无可奈何,两边都是货真价实的我。也想过或许自己没有必要战斗,不过我当时认为那是最正确的做法。所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再说我还是觉得,如果不是我就无法打败手长鬼。
「所以啊,你必须在遇到杀菌消毒前,决定自己的未来,是要以怪物身份活下去,还是以人类身份活下去?」
带着一双狼眼的冒牌神父所说的那番话,在脑中反覆回蕩。
是的,阿掘在今日与手长鬼的交战中,察觉到自己内心确实存在「眼球掘子」这个怪物。和手长鬼作战时真的很开心,挖出她的眼球。不知为何感觉很棒。铃音只不过是站在自己身后,竟然就想杀掉她。虽然不是真正的铃音,但她有着铃音的外表,所以等于是一样的。
不小心知道了。
自己果然不是人类。
是个专挖眼球,暗中活了千年之久的怪物。就连不会说话的器物。历经九十九年后都会变成怪物,这副用了千年的老旧躯体早已不算人类了吧。
连心也——
在很早以前就是怪物了。
阿掘了解这点。她感到很沮丧,懒洋洋地望着汤匙,只有这个光芒永远如此坚定。
在这个没有重要东西的绝望世界里,自己像在央求般注视着的。一直是这个光芒。
只有在用汤匙挖出谁的眼球,夺取其生命时,才终于有活着的真实感。挖眼球的怪物——那就是我。
想起来了,竟想起来了。
「唔。」
什么常识与一般性社会伦理观养成训练。
无聊!那种东西,是以人类为对象的训练。
我是谁?是眼球掘子,是冷酷的怪物,不可以和人类在一起。因为我反而更像是和那个手长鬼同种类的生物。
阿掘用力咬牙到发出声音,从宽敞的沙发起身。位于观音逆笑镇镇中心不算小的高级公寓,在透过大片窗户观望星星的昏暗客厅里低声叹息。
与野一向是外来者。被捡来的我,没有任何立足之地。千年前以眼球掘子之名活过来的我,偶然从铃音及贤木那里得到立足之地,就那样依赖他们一一
在阿掘脑中的想像世界里,有无数颗眼球在爬。
那些是自己过去从别人身上挖下来的眼球。早已黯淡无光的空虚眼球,不带感情地直盯着自己。
在苹果生根前杀掉的人类的;为了探求长生不死秘密而攻击自己的人类的;并非必然,只是偶然与自己为敌者的……那是多数人类一一以及数不清的「虫」的眼球。
——我……
是啊。
——根本不应该得到幸福。
没有那种权利。怪物就要像个怪物,到死都不离开黑暗才对。因为离开了黑暗,因为被奇蹟般的温柔包围住,我觉得骯髒的自己很可耻。很讨厌,宁可死。
第一次产生这样的心情。
啊啊,身边没有铃音。没有只要我说傻话,就会一边温柔微笑,一边骂我的她。
在那之后,在与手长鬼决死战后,狼眼男突然现身,将手长鬼回收、离去,只留下一脸茫然的阿掘。
自称在千年前杀了自己的男人一一藉口无法。儘管不知道他的真面目为何,总之,他的一字一句都在阿掘心中留下了爪痕。
我在看到铃音身影后失去理智。那时运气好,虽然有想到解决方法,但要是对手真的很坏就没戏唱了。我变弱了,比以前弱很多很多。并不是苹果减少的关係,因为身体能力不会改变。
可是,我还是变弱了。
将昏厥的叹木随便交给路人,请对方叫救护车后,突然觉得厌烦而回家。现在一个人在家,火乃和树夫两位「父母」。还没回到这间为了常识与一般性社会伦理观养成训练而準备的公寓。
和情绪异常亢奋的两人一起生活了三周之久。
说不开心是骗人的,事实上,阿掘变得经常笑了。
可是,这是伪装的生活,是假的幸福。我的亲生父母放弃养育幼小的我的义务,抛弃了我,之后捡到我的养父母,一次也没爱过我就被「虫」杀害了,这就是全部。事到如今,才不想再有什么父母。
在没有开灯,随意放置着观叶植物的房间里,阿掘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未开电源,一片黑压压的电视屏幕。真沮丧,心情差透了。和手长鬼战斗,只得到不舒服的罪恶感以及空虚感。
「啪」一声,电灯亮了。
火乃和树夫像幽灵般地站在那里。他们脸上没有任何錶情,阿掘吓了一跳,儘管感到困惑还是出声说:「回……回来啦?怎么了,今天怎么那么安静?」
「……」
火乃无声地移动。奇怪,那张人偶般的脸是怎么回事?总是像花朵般绽放笑容的她,面无表情地缓缓抬头看向阿掘。
接着。彷彿电源猛地打开了般:「哇,小掘!你在那里呀!」
同一时间,树夫也:「哈哈,我完全没注意到!阿掘。肚子饿不饿?今天轮到我做晚餐,看你想吃什么,我就做什么给你!」
两人异常爽朗地说。
不太对劲,虽然这两人的态度本来就怪怪的,总觉得刚才的模样让人很在意。
阿掘叹了口气,不管怎样,现在不想费心思和他们讲话。
「吵死了。」
她闭起眼睛,抱着双臂向后靠着沙发:「我今天不吃晚餐,没那个心情。不好意思,你们自己吃吧。」
「哎呀!」
结果。火乃夸张地跳了起来。
「小掘你怎么了,竟然不吃饭!竟然不吃饭!啊,我因为太震惊,重複说了两次呢!怎、怎、怎么了,生病了吗?哪里不舒服?啊啊,小掘!小掘要死了?」
吵死了。
阿掘更用力地闭眼睛,面露不悦地冷言相向:「很吵耶,我也会有情绪。」
现在不行,因为情绪不稳定。
「所以不要管我。」
「不行!小掘如果有什么万一,妈妈会死的!」
妈妈?
「爸爸也会什么都做不下去哟!阿掘,你真的真的没事吗?要去看医生吗?还是还是一一」
爸爸?
谁?我这种怪物怎么可能有父母!
突然觉得火冒三丈,没来由地感到不愉快。大概是迁怒吧,两人真心为自己担心,却不知为何觉得他们的态度很烦人,阿掘尖酸地冷言道:「闭嘴!别大声嚷嚷,吵死了!」
「小掘……」
我真的觉得,他们为什么要对这么不可爱的小孩这么好。火乃露出一副打心底觉得担忧的表情,靠近我这个冷漠的怪物,然后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说:「好像没有发烧。」
——做出这种会让人产生「真的是妈妈」的错觉的动作。
住手!
够了,住手!
我没有那个资格。我杀了很多人,消灭了很多很多人。他们或许是某个人的父亲,某个人的小孩。
一个月前,有人温柔地接纳了我这个怪物。宇佐川铃音,贤木愚龙。然而一一我一一我果然是怪物,不可以得到幸福的怪物。
因为,比起这样的平凡生活,像今天那样和其它怪物鲜血淋漓交战时的我,反而更像我自己。我和杀了十个人的手长鬼一样,是鬼。
「别碰我!」
阿掘大叫,甩开火乃的手。连她自己也搞不懂。火乃一惊,铁青着脸微微向后退,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阿掘?」
听到树夫的声音,阿掘双手掩面呻吟。她受不了了。
「住手。够了,住手!办家家酒好痛苦,好痛苦啊!」
挖眼球的怪物,就这样拒绝了现在拥有的一切。
不想再去思考,我累了,觉得头晕想吐,好想死。
诺亚方舟,是能够从圣经中读到,比较有名的传说。那么,知道的人举手。喔,出乎预料之外地多呢,这应该不是因为日本人开始一窝蜂信奉起基督教,而是从电玩或漫画之类得知的吧。好,女孩们仔细看清楚,现在举手的男生就是喜欢那类电玩或漫画的御宅族。喂,那边的手不要放下,御宅族也没什么不好啊!我就很喜欢呢,喔?
很久以前的上古时期,那是个植物会说话,魔法理所当然存在的时代。在当时,亚当及夏娃的子孙——人类腐败到极点,他们无法相信别人,沉溺于享乐中,满足于口腹之慾——甚至互相残杀,无声地,确实地堕落了。
据说上帝看着那副景象不由得怒火中烧,引来洪水把人类全部杀光。这就是诺亚的洪水传说。咦?怎么了阁下,露出一副想说什么的眼神。原来如此,你那么希望在众人面前确认我的爱吗?也好,我就挺胸做腹式呼吸,大声说出来吧。宇佐铃阁下,我·爱·你。
「哇啊,老师,求求你别这样!老师今天怎么异常亢奋啊?到底怎么了?」
不需要害臊嘛。
「老师——这样我会讨厌你哟!那个,老师,我有一点疑问。我认为如果人类在那场洪水中全被杀光了,就不会有我们的诞生。」
呵呵,阁下只有在上课时说话这么客套,看来我被疏远了,真寂寞啊。总而言之,上帝也不是那么残酷无情。儘管从集体屠杀人类这点来看,会让人怀疑它是否有正常伦理道德观,总之,你说得没错,那不是单纯的杀戮。怎么说呢,那就像你们御宅族最喜欢的电玩里面的重新设定。喂,贵御门,不準看旁边。总之,上帝创造了一艘名为「方舟」。足以抵抗洪水的坚固船只,让人类中最善良的男人「诺亚」与他的族人搭乘。
原本其它动物受人类牵连也要被杀光,或许是上帝觉得那样太可怜了,便将各种动物分别留了一对上船。于是,搭载创造下一个世界的夫妇的方舟出航了,留下的生物则因洪水而全部灭亡。
方舟上的居民,在洪水退去、一切文明被破坏殆尽的世界展开新生活——这就是诺亚的洪水传说。这当中大概隐含了「如果做坏事,上帝会用洪水屠杀」的教训吧,不过我认为如果真的引起足以让生物绝种的洪水,地球将会毁灭。那是身为生产者的植物全都灭绝的死灰世界。而由于方舟上没有食物,肉食性动物会开始吃草食性动物,之后会演变成以血洗血的自相残杀地狱——
「那个。老师。」
咦?怎么了阁下。
「老师,那个和这堂课有关吗?现在是数学课时间……」
且慢,所有知识都跟课业有关哟。是的,和「人生」这门课有关。咦?你们这些家伙为何露出苦笑?老师刚才可是说了很棒的话呢!
结束今日所有课程,放学后宇佐川铃音独自一个人走在路上。风很强。吹得头髮乱七八糟,宛如子弹般的砂石打在裸露的肌肤上。
不过铃音并不在意风和砂子,她一脸非常苦恼地喃喃自语着。
「要打吗——不可以打吗——」
阿掘今天没来上学。
从早上就没看到她,想说应该不会不来吧,结果一直等到放学,那个有着一头狼剪髮型的女孩还是没有现身。她虽然那副德行,却从未请假不上学,一股强烈的不安袭卷昨天在咖啡厅,奇怪的刑警向她们攀谈。
眼球掘子只留下一句「等我」便失去蹤影。
那天等阿掘等到很晚,结果她直到深夜都没有回来。
没问题,阿掘是很强的。
我相信她一定会回来。
可是,她今天也没来学校。
心里觉得应该不会,觉得——唯独阿掘不会发生那种事。
儘管如此,铃音还是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相约要再见面却被手长鬼杀害的克美,阿掘……是不是和她一样被手长鬼杀掉了呢?
铃音感到非常不安,不安到简直要发狂。即使想和贤木商量,今天他似乎因学校的工作而异常忙碌。
不可以去打扰他。
可是,好担心阿掘。
不可以依赖贤木,必须自己想办法。不可以老是得寸进尺地任由贤木娇宠,不可以只是被别人保护。
「打吧。」
决定了。走着走着来到商店街,铃音为了避风,躲进店家与店家之间的小巷,悄悄坐下后拿出手机。
铃音很穷,其实不该拥有这种东西。这是某一天贤木买给她的。电话费也由他支付。铃音因为觉得不好意思,很少使用它,不过现在不是啰哩啰嗦的时侯,情况不同。
虽然不知道阿掘现在在哪里生活,不过她有给铃音新住家的电话号码,只能赌赌看她会不会接电话。上次在家已经教过她手机用法。电话响时要怎么应对,阿掘至少会拿起话筒吧。
拨打手机里输入的阿掘家电话,铃音一边「哈」地吐着白气。一边等待。暗处很寒冷,冷如刀割一般,呼啸而过的风声十分吵杂。
应该回家再打才对,铃音有点后悔。
光想也没有用,姑且抱着祈祷的心情继续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
她大概真的不在家吧,就在铃音打算放弃时:「——喂,这是伪原家。」
传来没有听过的女性声音。
伪原,应该是成为阿掘代理父母的人,好像和阿掘住在一起。问她或许就能知道阿掘在不在家。
明明是电话,铃音却端正姿势,一脸认真地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