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厚实的乌云便覆盖天空,落下斗大的雨水。
湿度令人不快。明明是午休时间,教室里却一片安静。
之所以安静,是因为白星同学没有来上学。太阳躲了起来,猪熊同学和鹰见同学两人手足无措地环顾四周,一脸不安。
发生昨天公园那件事之后,我甚至没能跟白星同学联络。
为什么我会这样?为什么我老是什么事情也做不好?但是话说回来,这才是本来的「我」。就算大家教我打扮、教我如何与人交谈,我依旧是个空壳子。到头来,我终究是个有着极度沟通障碍,关键时刻什么也说不出口,彻底没用的废人──
负面思考持续转动。自我厌恶化为沉重压力,眼看就快将身体压垮。脑子被疲惫感麻痹,完全无法运作。儘管觉得这样很糟糕,我却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没办法振作起来。
再加上我终于受不了教室的湿度,于是下午便早退离开学校。
「……你……你怎么了?」
我一打开宿舍的玄关门,正好麻子小姐也在,她吃惊地瞪大双眼看着我。她依旧穿着短裤和坦克背心,正在打扫走廊。
「咦?你的伞呢?你早上不是有带出门?」
我默默地低下头,水珠从额头滴落在玄关的石头地板上。
「……把身体擦乾后来喝杯茶吧。」
我换上便服后过了一会儿,就被麻子小姐缓缓地带到宿舍餐厅。
在脖子上挂着毛巾的我眼前,放着冒着热气的茶水。隔着桌子与我相对而坐的麻子小姐,一反常态地露出凝重神情。
「所以,你怎么了?你看起来不像是身体不舒服的样子。」
我不由得拘谨起来,不敢说出实情。
在壁纸老旧的餐厅里,唯一能听见的就只有窗外的雨声。
「……说吧,其实我大概知道。是你最近往来的那些人的事情对吧?」
她好像全部都看穿了。
「我不晓得……该怎么跟重要的人好好说话。」
「这样啊。是哪个?喜欢的人还是朋友?」
何止全部,她简直一清二楚。
「两者都是。」
「哇啊,若是这样那就麻烦了,我不要听。」
唔,什么嘛,是你自己问我的,现在却想逃?
正当我这么想时──
「就是啊……这种事情确实很麻烦。」
麻子小姐叹着气,重新这么说:
「想要坦白说出心声,却又害怕对方的反应而什么也做不了。字斟句酌到最后还是下不了决定,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间流逝……我懂,那种事情很麻烦,而且超可怕的。」
「…………」
「我知道那种感觉,因为我就是一个持续逃离那种麻烦的人。因为很可怕嘛。明明自己没有恶意,却仅仅因为一句话就令对方失望、受人嘲笑、惹别人生气,然后每一次都不停地讨厌自己……于是,我选择逃避大地你最近所经历的事情。」
窗外的雨依旧下个不停。在风的吹袭下,雨滴偶尔啪啦啪啦地敲打着宿舍老旧的屋顶。我默默地聆听麻子小姐说话。
「逃避到了后来,我被周遭的人抛下了……从此变得真的害怕与人接触。这就是现在的我。所以,我认为现在为此烦恼的你非常厉害。光是你试图好好地去面对而没有逃离麻烦事,我就觉得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麻子小姐……」
「哈哈,不过我也只能这样暂时安慰你啦,我没有什么话可以对正在努力的你说。所以最近我在想……你要不要搬去有其他学生在的新宿舍住?这里也差不多该收掉了。」
麻子小姐露出落寞的微笑。
「毕竟你总不能一直当我的玩伴。你应该常看见孤单的国中生混在小学生的团体里玩耍吧?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在同年级的人之中立足,才会像这样倚赖浅显易懂的关係。」
原来她也有相同的想法啊。就和认为跟年长者相处比较轻鬆的我一样。
「所以说……呵呵,如何?你是不是光见到我这样的大人就觉得安心啊?」
麻子小姐大概是想用她的方式安慰我吧。就算是这样,她也太拚命了。这个令人哀伤的否定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说这种像是在贬低自己的话呢?
这个地方和玲花学姊一样,一直以来给了我容身之处。
所以,我这么说:
「既然麻子小姐你叫我不要逃避麻烦事……那我要留在这里。因为比起一般人,你肯定要麻烦多了。这不是很好的练习吗?」
「你难道不懂我不是那个意思吗?」
「就是这个意思。这里──无疑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是累积了许多麻烦事的地方。要不是有这里,我永远都会是孤单一人。」
「…………」
敲打屋顶的雨声倏地消失。在突然造访的寂静中,麻子小姐大大叹了口气。
「……哎呀呀,亏你难得有机会可以恢複成正常人。好了,一时兴起结束。为了这间宿舍的存续和继续我的尼特族生活,我不会再放过你了。」
「没差啦。哈哈,反正我也开始觉得麻子小姐的坏结局搞不好也不坏了。」
「白~痴,等你年收两千万再来跟我讲啦。」
没错,即使是这样的我,也唯有麻子小姐愿意全然接受。跟周遭的大人无关,她对我而言是无可取代的人。
一意识到这一点,我的肩膀瞬间放鬆下来,自然而然地展露笑容。
「……谢谢你,我的心情稍微轻鬆一点了。还有,我要出去一下。」
「嗯,你加油吧。另外,我也要稍微跟你道一声谢,H。」
「哈哈,我不叫H,我叫大地(注:日文中「H」和「大地」发音相近)。」
在笑容笨拙的麻子小姐目送下,我走向玄关。
我并不是「空壳子」。回顾过往,我确实累积了一些东西,因此为了不辜负那个人向我伸出的手,我要再一次振作起来。
我穿上鞋子。雨大概是停了吧,只见阳光从玄关的拉门窗户照射进来。
门外有两个手拿摺叠伞的身影。
我一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亮丽的双马尾及犹如将夜空融入其中的黑色长髮。
「──我们有话跟你说。」
是猪熊同学和鹰见同学。
之前中午野餐过的公园因为和宿舍位在同一座山丘上,所以离宿舍意外地近。
我们三人坐在公园的鞦韆上。我坐中间,两旁分别是猪熊同学和鹰见同学。
因为下过雨的关係,鞦韆的锁链湿湿的。椅面也微湿,坐起来有些冰凉。
天色尚明的午后天空上挂着一道彩虹。现在这个时候大概正在上今天最后一堂课吧,然而她们两人都在这里,表示猪熊同学和鹰见同学应该也早退了。
「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情况了。因为我打给绘马,她只回了一句『都是我的错』。」
猪熊同学打破沉默开口。接着轮到鹰见同学轻声叹息。
「呵呵,而且很不幸地,我们也明白你现在的心情。本来要是有人敢惹绘马哭,除了踹死对方外别无二途,但毕竟我们也是过来人,所以没办法苛责你。」
「……过来人?」
我反问,猪熊同学边回答「是啊」边轻轻晃动鞦韆,鞦韆很快就停止了。
「因为我以前──也像你一样。」
好令人费解的一句话。猪熊同学像我一样?
「我以前读小学时很胖。」
一瞬间,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从猪熊同学现在的模样,实在很难做此联想。
「而且是非常胖。因为我父母为了培养出心目中理想的小孩,从前对我的家教非常严格,不仅注重念书和才艺,而且还禁止做任何打扮。在那份压力之下,我只能靠吃来发泄,结果就因为发胖而被男生取笑是野猪,不停地欺负我。不用说,我穿的当然也都是父母买回来的土气衣服,所以我连女生朋友也交不到,她们还说不想被人看见跟我在一起。可是这样的压力,让我又更无法剋制地狂吃。我一直都是孤单一人,过着每天回到家就哭着搜刮冰箱的日子──我好想死,难过到想改变却无法改变,也没办法振作起来。」
我完全无法从现在时髦又华丽的猪熊同学,想像她过去的样子。她为什么有办法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呢?
「后来绘马出现了。她在我独自哭泣时发现了我,而就在我不经意说出『想死』这句话后,她的开关开启了。就跟她对废丸你所做的鸡婆举动一样,她每天早上都来我家逼我跟她一起跑步。因为她真的很死缠烂打又天真无邪,所以我也没法拒绝她。这一点现在也是一样。不过多亏了她,我不但渐渐瘦下来,而且还因为被绘马的笑容疗愈,我变得即使打开冰箱也只会关上,也不再因为压力而暴食。后来我们开始会一起出去玩、上街挑选衣服,由于受到绘马许多的讚美,让我觉得变漂亮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最后成为现在的我。」
啊啊,原来如此。猪熊同学在教我打扮时会意外地从我的观点来替我设想,原来是因为她也有那样的过去。
「呵呵,我也几乎一模一样喔。」
我一回头,就见到鹰见同学闭着眼睛面露浅笑。
「小学时的我──非常沉默寡言,甚至严重到被带去医院检查,然而最后仍没有找出病名。因为我连自己的名字也说不出来,所以不仅遭到男生欺负,也因为没办法跟女生一起聊天而被无视。我的兴趣是看书和写作,因此我总是一个人在昏暗的房间里创作。但是有一天,我带去学校的稿子被人发现,受到大家的耻笑。我就算想阻止也开不了口,结果又被取笑得更厉害,闹到最后,我的稿子被撕破丢掉了。就在我一个人哭着把破掉的稿子从垃圾桶里捡起来时……绘马出现了。」
从现在行云流水般华丽地痛骂男人的鹰见同学,实在好难想像过去的她是那副模样。
然后,这时白星同学果然也出现了。
「唯独当时,我不知为何说出了『想死』这句话,结果绘马一听立刻泪流不止,害得我都慌张起来了。不仅如此,绘马还跟我一起把稿子收集起来,用胶带黏好,并且读了我的作品。她称讚我的作品很有趣,还说想要更了解写出这么棒的故事的我。就这样,我每天都跟绘马形影不离,而就在我的作品获得她肯定的过程中──我变得能够开口说话了。后来,随着我不停思考要如何报答绘马,要说什么才能逗绘马开心,我的小说也越写越好……最后成为现在的我。」
鹰见同学也是一样。她之所以偶尔会对我表示同情,原来是因为经历过那种事啊。还有,她们两人会讨厌男人,说不定也是有过那段过去的关係。
「总之就是因为这样,我和英玲奈都曾经有过类似现在的状况。只不过因为太过羞耻,所以不好意思说出来就是了。」
换句话说,那个「类似现在」、「太过羞耻」的状况,就是我现在的处境──
「明明其实全部都是自己的问题,全部都是自己的责任,却一见到绘马伸出援手,就忍不住过度依赖她。」
「呵呵,就是啊。在跌倒时获得她的帮助站起来。明明光是这样就已经足够,接下来必须自己一个人走下去才行,却忍不住让她背负更多的包袱。」
没错,我之所以没能立刻否定白星同学的那句:「是我的错吗?」是因为我内心深处抱持着那种依赖心理。
因为受人所託,无可奈何只好答应。不过事情进行顺利真是太棒了。
都是因为我像这样隐约抱着事不关己的想法,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白星同学自始至终都是出自纯粹的善意好心帮忙,选择的责任和实行的责任都在于我。然而我却因为和玲花学姊进展得不顺利,摆出把悲痛情绪强加在白星同学身上的态度。而且还是在最糟的时间点。
「呵呵,刚才我也说过,我能够了解你的心情。」
鹰见同学望着悬挂在远处山头的彩虹说道。
「以前我也说过,人一般都是抱持本位主义,认为自己才是世界的中心,不管是自己的时间、劳力还是所有的一切,都应该用在自己身上。甚至认为,世界应该对自己更感兴趣一点才对。所以一旦有人对自己这么感兴趣,就会像这样得意忘形起来。」
「唉……不过这么说虽然很抱歉,但是绘马也实在是太离谱了啦。非但不带私心地陪对方一起哭泣,又那么兴緻勃勃地卯足全力。遇到这种甘心奉献、不求回报的生物,自然任谁都会想要巴着她不放呀。」
「……就是啊。人对他人不感兴趣,更不可能不带私心地为别人付出。对他人付出无条件的爱这种事情明明只有神才做得到,然而她却办到了。受到这样的对待,也难怪我们会不由得盲目地信仰她。所以我们必须自律,努力靠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
白星同学确实是神,她就宛如太阳一般照耀了我。但是我必须小心不要输给太阳的引力,以免被弄得晕头转向,迷失了自己。
「好了,总之你去跟她道歉吧。要是失败了,我就把你剃光头。」
「呵呵,不用说,你要是失败了,今年一整年都得当我的搁脚凳。」
两人的话令我不禁苦笑。于是我跳下鞦韆,前往白星同学家。
夕阳将白星家照得火红。
我一进门,就听见玄关门的另一头传来狗叫声。那大概是白星同学养的狗佩可的声音吧。随着我走近玄关,狗吠声变得越来越大,接着忽然停止。
「噢,是你啊。」
身穿绿色运动服的美少年,真央哥抱着狗从玄关走出来。
「我大概知道你所为何来。总之进来吧。」
我在他的催促下进入屋内。
真央哥将佩可放到看似客厅的房间后关上门,对我微微耸了耸肩。
「现在情况有点棘手。因为她从昨天开始就不肯踏出房门,也没有吃饭。」
听他这么说,我心好痛。这都是我害的。
「虽然我对发生什么事情不感兴趣所以不会过问,不过你可不许劝导失败喔。」
我跟着真央哥走上二楼,来到白星同学的房门前。
一想到要跟白星同学面对面,我不禁紧张地屏住气息……然而真央哥却不知何故中途停下敲门的手。
「……你大概不清楚她的事情吧?为了劝导,我想还是告诉你好了。况且虽然我上次那么说,不过这阵子我的心情也整理得差不多了。」
真央哥自嘲似的笑了笑,从白星同学的房间前走开。
「虽然那么说」是指哪件事?因为他讲过太多话,我想不起来是哪件事情。
就这样,我和真央哥来到二楼最里面的房间前。
我记得这是我被威胁「要是敢擅自打开就宰了你」的房间。
真央哥没有敲门,直接默默地打开那个房间的门。
那是一间女孩子的房间。和白星同学的房间很相似,只不过里面的家具和布偶角色感觉有些古老,而且表面布有些许灰尘,十分乾燥。
「这个房间……是谁的房间?」
「白星绘海。绘海姊。我的姊姊。」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白星同学有姊姊。不过我总觉得这个房间好像缺少气氛,又或者说是有人居住的生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