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佛映衬着沙织沉重的心情,教职员办公室的窗外也是一片阴暗。
她强忍着叹气的冲动,带着高梨母女来到屏风和观叶植物包围着的谈话区。
不知道是幸运或不幸,办公室里没有其他教职员,大家应该都去参加社团活动了。在南高里,社团活动比上课更重要,所以这是很常见的景象。
谈话区里摆了两张沙发,沙发之间隔着一张小桌子。
沙织将拐杖挂在屏风上,率先就座,绮罗罗的母亲和绮罗罗跟着在对面的沙发坐下。
绮罗罗的母亲仍是一脸愤怒。她似乎是不易息怒的类型,都已经走了一小段路,她丝毫没有冷静下来。情况不妙。
穿着啦啦队服的绮罗罗在一旁低着头,不敢和母亲或沙织对上视线。
被这麻烦状况搞得浑身无力的沙织只能想到「今天没喝酒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她很不愿意把事情闹大,但现在该怎么解决呢……她一点主意都没有。
「现在立刻让我女儿退出!我绝对不能让邻居知道我的女孩在当啦啦队女孩!」
绮罗罗的母亲对着沙织怒吼,她皱紧眉头,额头浮出青筋,真是标準的歇斯底里範本。
啦啦队经常受到误解,所以沙织也应对得很习惯了。
「请说『啦啦队员』。啦啦队女孩在美国是歧视的用词……」
她试着冷静地和对方沟通,但是……
「啊?还不都一样!都是穿着这么短的裙子猥亵地抬腿跳舞……!」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绮罗罗的母亲慷慨激昂地打断了。
而且对方还把话题越扯越远。这种人最难应付了。
还有,说什么猥亵啊。这态度真叫人火大。
她说的抬腿大概是指列队跳舞的踢腿吧,一般人提到啦啦队确实都会有这种印象。
「那个是前踢,为了表现出欢欣热闹的气氛。」
沙织还是努力向绮罗罗的母亲解释啦啦队的知识,但听起来就像是反驳。
「什么嘛……!」
结果对方又激动了起来。唉,真是的。
不过,既然对方认为她在反驳,那就正经地反驳吧。
要是太客气,对方一定会越来越盛气凌人。
沙织自己也当过啦啦队员,该说的话一定要好好地说清楚。
「啦啦队是一种拥有健全理念也很有意义的运动,我们是代表校方在指挥加油的,这种运动需要体力、毅力、领导能力、团队精神、责任感和秩序感。啦啦队员不是只要健康强壮就好,还需要培养出我们称为啦啦队精神的修养,这对孩子来说是很有教育意义的。」
沙织虽然只是兼任顾问,但她还是想为啦啦队说话。
因为曾在南高啦啦队里挥洒汗水是她一生的荣耀。
也是因为这样,她的发言透露出澎湃的热情。
原本一直低着头的绮罗罗不知何时抬起头来盯着沙织,还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想必是因为沙织现在的表现和她平时的散漫态度相差太大吧。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绮罗罗的母亲用力拍一下桌子,站了起来。
沙织并不想要和她争执,但看在对方眼中多半就是这种感觉。
这种事沙织早就碰过很多次了。
因为沙织天生有着锐利的眼神,小时候她在学校就算没有瞪人也会把同学吓哭,还因此被取了「鲸头鹳」这种绰号。
「木仓小姐,我和你无话可说!叫其他人来!这学校里一定不只有你,还有新的……」
啊……
绮罗罗的母亲在盛怒之下失去理智,脱口说出了「那件事」。
为什么她会知道呢?这在南高里可是极度机密的计画,就连沙织因担任社团顾问而被迫参加教职员会议时,也被校方要求三缄其口。
如果这件事被绮罗罗知道了,校方一定会怀疑是她这个教练说出去的。得阻止她才行。
「啊……高梨太太,那件事还没有决定,请不要随便在学生面前提起。」
沙织紧张地提醒,绮罗罗的母亲听了也猛然打住了话头。
但她还是不愿意再跟沙织谈,就把这愤怒的矛头转向了可怜的女儿。
「……绮罗罗!」
听到吼声从上方传来,绮罗罗吓得全身发抖。
「竟然穿这么丢脸的打扮!如果这模样被人拍下来,你将来就麻烦了喔!照片或影片是会一直留在网路上的喔!」
母亲连珠炮似地大骂着绮罗罗。看来她不只是对啦啦队无知,还充满了偏见。
沙织抱着跟她吵架的觉悟,準备严正地提出抗议……
「……绮罗罗,你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最好想清楚你当上政治家以后的事!」
这句话让沙织暗吃一惊,因此错过了插嘴的时机。
看这个女人穿着一身名牌套装,又知道只有相关人士才知道的「那件事」,沙织早就料到她不是普通人,没想到竟然和政治界有关……虽然不确定是她还是她的丈夫,或者两者皆是。
沙织终于明白她这种强势又高傲的态度是怎么来的了。虽说把政治界和这种特质联想在一起似乎不太妥当。
就在此时……
「……!」
彷佛对母亲刚才的话起了反应,绮罗罗猛然站起。
她紧紧闭上眼睛,像是不愿意麵对这个事实……
接着她从谈话区跑走,就这么一路跑出教职员办公室。
「绮罗罗!」
绮罗罗的母亲看着她的背影大吼,却没有跟着追过去。
她一定是不想追着女儿到处跑,让更多人看到女儿──如同她先前所说的──「猥亵」的打扮吧。
然而沙织却反射性地起身抓起拐杖。
「绮罗罗……」
现在不能丢下绮罗罗一个人。
但是,沙织还有话不能不对绮罗罗的母亲说,虽然她不见得能接受,但她终究是绮罗罗的母亲。那个新手啦啦队员的母亲。
「高梨太太,请容我说一句……你的女儿比谁都努力,进步得比谁都快。只要看一眼她练习时的表现就知道了。虽然她一开始和其他社员处得不太好,但也渐渐学会什么是团队精神了。你的女儿在啦啦队社里成长了很多,希望你能理解这一点。」
沙织的眼神认真得像个真正的教练……不,她现在确实是真正的教练。
但绮罗罗的母亲只是尖声回答:
「我要去找教育委员会谈!」
真糟糕……激怒了这种大人物,前途真是一片黑暗。不过沙织现在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她现在该做的事只有一件。
不是以教练的身分,而是前啦啦队员的身分。
她得去追那个啦啦队员──绮罗罗。
沙织撑着拐杖在学校附近找寻着绮罗罗。
阴沉的天空开始降雨了,所以她去便利商店买了一把塑胶伞。
以前沙织在啦啦队里也常有队员因为吵架或犯错而沮丧地跑出去,所以她大概知道她们在这种时候会跑去什么地方,便一个个地找去……
最后,她在阴暗无人的绪明山公园里发现了绮罗罗。
绮罗罗低着头,屈膝坐在一个形状如大蚌的游乐器材里,缩得像一颗珍珠。
她身上还穿着啦啦队服,所以不能去便利商店或其他的店,就算是在公园里,她也不敢大剌剌地坐在长椅上。啦啦队服上都是泥水,或许是在哪里跌倒沾上的。
「……终于找到你了。」
沙织走了过去,对她说道。
绮罗罗一定听见了,但她还是低着头,什么都没回答。
「天都黑了喔。」
沙织又静静地说道。
「……我要离家出走。」
绮罗罗在雨声中不悦地回答。这不像她平时装出来的可爱声音,而是她真正的声音。
「你这么想练啦啦队吗?」
至少她还愿意对话,所以沙织又继续问道。
「……想啊。」
「为什么?」
「我家很奇怪,我从小到大一直听父母说要认真一点,说我将来要继承家业当政治家……」
绮罗罗依然低着头,用硬挤出来的声音说。
「当政治家不是很好吗?」
听到政治家只会想到有钱人的沙织随口回答。
但绮罗罗一听就气愤地抬起头来。
她的一双大眼睛里积满了泪水。
「我才不要!我想要更开朗、更有精神、更快乐、带着笑容过生活!我想要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
「……」
沙织并没有孩子。
孩子有孩子的想法。那些强烈的想法被称为梦想或希望。
就算孩子的想法再怎么幼稚,大人都不该硬把现实塞给孩子,打击他们的梦想。大人该做的是看顾他们、支持他们。
泪眼仰望的绮罗罗,以及沉默俯瞰的沙织……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
现场只听得见雨声。
「我想要更受人瞩目,想要变得闪闪发光。我也想过当偶像,但我天生就是个音痴……怎么改都改不好……」
绮罗罗说出了自己的梦想,这些话她一定没对啦啦队社的成员说过。
虽然沙织平时都没有在做教练的工作,但她刚才在教职员室帮着啦啦队、帮着绮罗罗说话,现在又跑出来找她,或许让绮罗罗比较愿意相信她了。孩子凭着直觉就能分辨出一个大人是否能跟他们沟通。
「所以你才参加了啦啦队吗……在啦啦队的确不需要唱歌。」
「……我在篮球队比赛时发现了南高有啦啦队社,加入啦啦队社之前,我还先在网路上找了很多影片来看。其中也有很多以前的……CHEERS在全日本杯冠军时代的影片。」
她看的是千爱的姊姊百爱担任王牌的时代、CHEERS黄金时代的影片吗?那么里面应该……
「我还看到了以前的沙织教练。」
她果然看到了。沙织不禁红了脸。
「每个人都好活泼、好开朗、好快乐、好闪亮……我心想,就是这个!我一定要加入啦啦队……!」
绮罗罗一边说,一边又掉下了眼泪。
想必是因为她成为啦啦队员的梦想被母亲发现而破灭了。
但是。但是啊,绮罗罗……
人生本来就是会一再失去梦想和希望。
其中也有一些不能被毁坏的梦想。
就算破碎了,还是可以捡起碎片,聚在一起,恢複原状。
你只是还不知道罢了。
这个梦想还没到非捨弃不可的地步。
有些大人不理解,想要破坏它,但也有大人能够理解,愿意站在你这边,阻止你的梦想被毁。我不是那么好的人,所以只会帮你一次唷。
老实说,沙织才懒得管这种事,但是让政治家继续误会啦啦队的话才真的是麻烦大了。
因此沙织第一次发出了教练的命令:
「……既然如此就别哭了,啦啦队员一定要随时保持笑容才行。」